航空港
阿瑟·黑利
主要人物表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 美国中西部林肯国际航空港总经理。有事业心,一直为航运事业赶不上飞机制造业的发展而焦虑。
辛迪·贝克斯费尔德 梅尔之妻,极其爱好虚荣。
坦妮亚·利文斯顿 梅尔的腻友,某航空公司乘客关系经理人。
弗农·德默雷斯特 某航空公司高级机长,技艺高超,是梅尔的姐夫,在工作上和梅尔尖锐对立。
桂温·米恩 某航空公司女乘务长,弗农的情妇。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 梅尔之弟。空港雷达监视网空中交通管制,曾因失职导致飞机失事,使一黑人同事无辜受过,沦落,他受到良心谴责,遂萌短见。
D.O. 格雷罗 破了产的建筑承包商,铤而走险,带了炸药,乘飞机旅行,准备与飞机同归于尽,企图从而为遗孤取得一笔事先购买好的巨额保险金。
艾达·昆赛脱 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太太,偷乘飞机者。
第一部 中部标准时间下午六点半到八点半
1
一月里,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六点半,伊利诺斯州的林肯国际航空港虽然有些困难,仍在继续运转。
这个航空港——还有整个美国中西部——正受到六年来最恶劣、最厉害的一次冬季暴风雪的袭击,给搞得晕头转向。这场风暴已持续三天了。眼前,各处不断出事,就象一个遍体鳞伤的、羸弱的人,身上的脓疱在不断出脓似的。
联合航空公司一辆装着两百份晚饭的卡车不知去向,估计是在空港边缘的什么地区被大雪困住了。人们在漫天大雪和漆黑一团中搜索这辆卡车,可是,到目前为止,这辆失踪的卡车和车上的司机仍然下落不明。
联航第111次班机是一架直飞洛杉矶的DC-8型客机,它已经脱班了好几个小时,那辆卡车上装的晚饭就是为它的乘客准备的。现在晚饭供应不上,就要继续晚点。由于各种原因,使用林肯国际航空港的其他二十家航空公司,至少有一百个班次都推迟了起飞时间。
空港外面的机场上,三○号跑道被墨西哥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07型喷气客机堵塞住了,无法使用。客机的轮子深深陷在被雪覆盖、被水淹没的跑道边缘的泥淖中。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两个小时,仍然无法使这架大型喷气客机动弹一下。墨航自己的工作人员想尽各种办法,最后只得向环球航空公司求援。
因为三○号跑道不能使用,空中交通指挥塔台只得采取措施,控制飞机流量,限制从邻近的航线中心(在明尼阿波利斯、克利夫兰、堪萨斯城、印第安纳波利斯和丹佛)飞进来的客机数量。虽然如此,仍然有二十架已经飞进来的班机积压在上空,在规定的轨道上盘旋,有的已接近最低储油量的极限。在地面上,比这多一倍的客机正在等着起飞。在上空滞留的飞机没有减少之前,空中交通指挥塔台已命令往外飞的客机继续推迟起飞时间。这时,在机场大楼前的出入口,在滑行道上,在地面停机坪上,尽塞满等着起飞的客机,越积越多,不少客机的引擎还在转动着呢。
各家航空公司的空运货栈里,物件堆积如山,达到铲车货盘所能承受的饱和点。这场大风雪妨碍了平时的高速度装运。管理员们对着一些易坏物品急得干瞪眼。其中有从怀俄明州运往美国东北部各州去的暖房鲜花;一吨运往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的宾夕法尼亚产的干酪;有运往冰岛的冷冻豌豆;还有从东部转口,经由北极航线运往欧洲的活龙虾。这些龙虾明天将要出现在爱丁堡和巴黎一些饭店的菜单上,冒称“本地时鲜海味”;从美国去的旅游者点这道菜的时候,是不会知道的。不管有无风雪,合同规定空运易坏物品必须保持新鲜,迅速送达目的地。
最使美国航空公司货运处担心的是几千只小火鸡,它们还是几个小时前刚在孵化器中出壳的。这孵化——装运的精确日程是几个星期前,火鸡还没有下蛋,就已经象一场复杂的战役那样安排好了。要求雏鸡出生后四十八小时之内就运到西海岸交货,这段时间是这些小动物出世后不吃不喝仍能生存的极限。在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安排几乎可以保证百分之百的成活率。还必须注意的是,如果在途中喂食,这些小火鸡以及装运它们的飞机在事后的好几天里还会臭气熏天。目前,这些小火鸡的装运日程已经脱节了好几个小时。
有一架飞机已把客运改为货运,今晚这些刚在生长羽毛的火鸡将比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旅客和显要人物在内)优先运走。
机场大楼的主楼里面一片混乱。候机区挤满了成千上万的旅客;有些是因为班机晚点了,有些是因为班次被取消了。行李堆得到处都是。那宽敞的中央大厅看起来既象一个运动员们扭成一团的橄榄球场,又象是圣诞节前夕的曼西百货公司。
大楼屋顶高耸着空港一条口气很大的标语:林肯国际——世界空运的十字路口。它被漫天大雪盖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想:各方面总算还在运转,这就是奇迹。
梅尔是空港的总经理,瘦长个子,训练有素,精力充沛。他正站在指挥塔台高层的雪天控制台旁,望着窗外一片黑暗。要在平时,从这间四面全是玻璃的屋子里看出去,整个空港——包括跑道、滑行道、机场大楼、地面和空中的交通——尽收眼底,就象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建筑群和模型一样。即使在晚间,它们的轮廓和活动在灯光照耀下也是非常清楚的;只有那占着楼上两层的空中交通指挥塔台能够看得更远。
今晚只有邻近少数微弱的、模模糊糊的灯光能够透过这几乎是一片混沌、被风刮起来的雪幕。梅尔觉得在今后多少年中,这一个冬天将要成为全国气象学家年会讨论的一个题目。
眼前这场风暴是五天前从科罗拉多州的山后刮来的。风初起时,不过是个小小的低压集,才一座山庄那么大。大多数气象预报人员在他们的航线气象图表上,不是没有注意到,就是不予理会。这一低压集象是生了气,膨胀得象个大毒瘤,而且还在继续增长,扑向东南方去,又转而往北。
它穿过堪萨斯、奥克拉荷马两州,在阿堪萨斯州停了一下,集各种坏天气之大成。第二天,它变得强劲凶恶,席卷密西西比流域。最后在伊利诺斯州上空发作,风雪交加,气温低到冰点,在二十四小时内降雪十英寸,使整个州濒于瘫痪。
在空港这个地方,在下这场十英寸的大雪之前,小一点的雪早就在下个不停。现在鹅毛大雪接踵而至,恶风肆虐,铲雪车刚把旧的积雪清除,新的又堆了起来。雪天维修人员快被拖垮。尽管空港为了应付这种急变的情况,备有寝室,以便这些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打个盹,有好几个人还是由于疲劳过度,在过去几个小时内,被放回家休息去了。
就在梅尔的身旁,丹尼·法罗在雪天控制台前用无线电话呼叫雪天维修中心。他在平时是空港的一个协理,现在是雪天值班负责人。
“我们的停车场都快不能使用了。替我在Y-74再加六台推雪机,另外再去一个月琴队(月琴队,指他们所带的雪铲,状如月琴。译者注)。”
这雪天控制台其实并不是什么桌子,而是一个宽宽的三面架。面对丹尼和他的两个助手——一边一个——是一排排电话机、传真电报机和无线电话。四周是图表、地图,还有一块块记事板,上面记录每一项摩托化抗雪设备、操纵人员和管理人的情况和去向。另有一块是专记随身带着雪铲的月琴队流动人员的活动情况的。这个雪天控制台是专为这种季节性活动而设立的。一年中的其他季节里,这间屋子是空荡荡的、静悄悄的。
丹尼在一张比例尺很大、划有坐标方格的空港全图上做出记号,秃头上直冒汗珠。他对维修中心不断喊话,声调装得象是急得没法,在用私人交情的口气商量。事实也是如此。这里是扫雪指挥部。不管谁来坐镇,理应把空港看成一个整体,应对各方面提出要求,把设备送到看来是最需要的地方去。
问题是下面的人,为了保证本部门自身能继续运转,总是争个不停,各不相让,不讲什么轻重缓急。这肯定是丹尼满头大汗的一个原因。
“对,对。再来六台推雪机。”在对讲电话的扬声器里,从机场那一边的维修站传来了一阵气急败坏的说话声。“圣诞老人应该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向他开口。”对方顿了顿,变得更加气势汹汹:“还有什么糊涂透顶的馊主意?”
梅尔对丹尼看了一眼,摇摇头。他听得出那是一个高级别领班的声音。
此人自从这场大雪开始以来,一直在不停地工作。在这样的时刻,也难怪人容易发脾气。经过一冬艰苦的抗雪工作,空港的维修人员和管理人员照例要举行一次全部是男性参加的晚会,叫做“接个吻、言归于好之夜”。今年肯定需要举行一次这样的晚会。
丹尼用合情合理的口吻向对方说:“我们派了四台推雪机去找联航的食品车去了。这个任务他们应该已经完成了,或者快完成了。”
“也许是这样,如果我们能找到那辆冰冻卡车的话。”
“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车在哪里?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搞的——是在吃夜宵,招待女朋友?”对方听了大声回敬,丹尼伸手把扬声器的音量调低。
“我说,你们这些家伙躲在屋顶办公室里,知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建议你们也朝窗外张一张。今儿晚上谁要跑到北极那个鬼地方去,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埃尼,对你自己双手呵呵气吧,”丹尼说,“这样可以暖和暖和,还省得你大声嚷嚷。”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思想上对这一对话的大部分听不进去,不过他心里清楚,所谈有关大楼外面的情况都是真实的。就在一小时之前,他曾驱车经过机场。走的是便道,虽然他对空港的布局非常熟悉,可今天晚上路很不好找,好几次差点迷了路。
梅尔去视察了雪天维修中心,当时那里就象现在一样,工作很紧张。指挥塔上面的雪天控制台好比是个指挥所,雪天维修中心就是个前线司令部。
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和管理人员在那里进进出出,时而一身大汗,时而冻得够呛。这个正式工作人员的队伍在扩大,添了从空港别的岗位上拉来帮忙的辅助人员——有木工、电工、管子工、职员、警察。在雪天紧急状态结束之前,他们的工资加百分之一百五十。这些人都知道要他们干些什么。在夏秋两季,他们象周末的士兵那样,在跑道和滑行道上进行了扫雪演习。局外人看到扫雪队在大热天太阳光下出动,看到扫雪车的叶片在地上掠过、扬雪机在轰鸣,觉得有趣。不过如果有人对这一准备工作的规模表示惊异,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会提醒他们说,清除空港里活动区的积雪,其工作量相当于清除七百英里公路上的积雪。
雪天维修中心和指挥塔里的雪天控制台一样,只在冬季才活跃起来。这是个象窑洞似的大房间,设在空港一个卡车的车库上面;在使用这房间的日子里,由一个调度员主持工作。从目前无线电里的声音判断,梅尔推测原来搞这个工作的人大概暂时被替换下来,到“蓝室”睡觉去了。这是供抗雪人员坐卧的棚屋,《空港守则》里风趣地管这小屋叫“蓝室”(美国白宫内接待宾客的主要场所。译者注)。
对讲电话的扬声器里又传来了维修领班的声音。“丹尼,我们也在替那辆卡车担心。司机那个可怜虫该冻坏了。不过他要是有点心眼的话,饿倒是饿不着的。”
联航的食品车差不多是在两个小时以前从公司的空勤厨房开往机场大楼主楼去的。这条路线就在空港边缘的一条小路上面,一般是十五分钟的路程。
但是车没有到,司机显然是迷了路,在空港的荒野里被雪封住了。联航飞行调度处先是派出了它自己的搜索队,但是没有找到。现在由空港管理处接过这个任务。
梅尔说:“联航这架班机最后还是起飞了,是不是?没有吃上什么东西。”
丹尼·法罗没有抬起头来,回答说:“我听说机长把情况向乘客交了底,告诉他们说,要是另派一辆食品车,就得再等一个小时,机上有一场电影,这有酒,加利福尼亚那里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大家都主张离开这个鬼地方。换了我,也会同意的。”
梅尔点点头。他简直禁不住要接过手来,亲自指挥搜索这辆失踪的卡车和司机。行动是一种治疗的手段。冷了几天,加上潮湿,使得他早年战争中的旧伤又痛了起来——这是始终要叫他想起朝鲜来的一桩事情,而且他现在就感觉到了。他把身子靠着,换了换腿,让那只好脚支撑身子的重量。这也只能暂时解痛。简直是一换姿势,就又立刻痛了。
过了一会,他对自己没有插手感到释然。丹尼对此已经作了妥善处理——加紧搜索,把机场大楼地区的扫雪车和人员调往边缘地区的道路上。暂时只能放弃停车场。虽然随后人们对此会有意见,可是必须首先搭救这个失踪的司机要紧。
丹尼在通话的间隙,提醒梅尔说:“要有精神准备,会有更多的人提出意见。这场搜索会堵住边缘地区的道路。在我们找到那个司机之前,其他食品卡车全部无法通过。”
梅尔点点头。在空港经理的工作中,被人提意见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正象丹尼所预见的那样,其他航空公司一听说他们的食品卡车开不过来,不问什么原因,总要提出一连串的抗议的。
有人会感到难以相信,在空港这样一个文明中心,一个人竟会在露天遭到死亡的危险;不过,这样的事还是照样会发生。象今晚这样的天气,不掌握方向,空港的最荒凉地区,可不是个可以随便走动的地方。要是那个司机决定留在车上,把引擎开着取暖,这辆车很快就会被雪盖住,致命的一氧化碳就会积聚在积雪下面。
丹尼一只手拿着一个红色电话,用另一只手翻紧急指令——那是梅尔根据目前这种情况,小心谨慎地制订出来、并下达的指令。
那个红色电话是打给空港火警值班主任的。丹尼在电话中扼要地介绍了截至目前为止的情况。
“等我们找到了那辆卡车,要派一辆救护车到那里去,也许要带上人工呼吸器或发热器,也可能两样都要。但是先不要出动,等我们弄清楚确切的地点后再说。我们不希望再去把你们挖出来。”
丹尼的汗越出越多,在他的秃头上闪闪发光。梅尔知道丹尼不喜欢管理雪天控制台,而乐意呆在自己的空港规划处,考虑后勤工作和对未来的民航业作种种设想。这些事情都是好整以暇地事先就规划好了的,有的是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思考,而不是象今天晚上所碰到的这些问题,非得立时当场加以解决不可,搞得人手忙脚乱。梅尔心里想,有人是生活在过去,而对象丹厄·法罗那样的人来说,未来就是他的栖身之所。目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不管要出多少汗,丹尼正在应付各种情况。
梅尔从丹尼的肩上伸过手去,拿起一个直通空中交通指挥塔的电话。指挥塔的值班主任答话。
“墨航707的情况如何?”
“还在老地方,贝克斯费尔德先主。他们已经干了几个小时,想挪动它。
眼前还是没有办法。”这一特殊的麻烦是在天黑不久开始的。当时,墨航的一个机长,正把飞机滑行出去准备起飞,飞机本应在一个蓝色的滑行灯标的左侧通过,却错把飞机从灯标的右侧通过。不幸的是,右侧的地面原来就是杂草丛生,排水道有问题,有待冬天过去以后进行修理。在没有整修之前,尽管雪厚,在表层的下面还有一个泥坑。就在拐错了弯的几秒钟内,这架一百二十吨重的飞机深深地陷了进去。
这一下,这架满载的座机用自身的动力显然是出不来了,只能让那些没有好气的乘客下机,帮着他们穿过泥浆和雪地,登上匆匆忙忙租来的大客车。
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这架庞大的喷气座机还是陷在那里,机身和机尾把三○号跑道堵住了。
梅尔问:“跑道和滑行道仍然无法使用?”
“肯定不能使用。”指挥塔值班主任向他报告。“我们在出入口截住了所有往外飞的座机,让它们抄远路转到别的跑道上去了。”
“相当慢吧?”
“慢百分之五十。眼前,有十架需要给地方滑行的还没有放,另外有十二架等着发动引擎。”
梅尔想:这证明空港多么迫切地需要增加跑道和滑行道啊。三年来,他一直在呼吁修一条和三○号平行的跑道,改进其他方面的设施。但是空港专员委员会就是不肯批准,因为城内商业区对他们施加了政治压力。压力的原因是市政委员们基于他们自身的理由,希望避免为修建跑道筹措资金,发行新的债券。“另外,还有一个情况,”指挥塔的值班主任说,“三○号不能用,我们不得不让起飞的飞机取道梅多伍德上空。人们已开始在向我们提意见了。”
梅尔哼了一声。梅多伍德的居民区和机场的西南边缘接壤,它对梅尔一直是个芒刺,对航运业务一直是个障碍。虽然空港的建立远在居民区之先,梅多伍德的居民们却不断地对飞机在他们的上空发出噪音强烈表示不满。跟着来的是报纸舆论。这种舆论又引起更多的不满,对空港和它的管理机构的谴责也就越来越强烈。最后,经过长时期的协商,这里面有政治,更多的宣传攻势,还有严重的是非不明(这是梅尔的看法),空港和联邦航空局同意让步,喷气座机只是在特殊的、必要的情况下,才能直接越过梅多伍德上空起飞或下降。由于空港能使用的跑道本来就不多,这一来,效率就大为降低。
而且还曾达成这样的协议:凡是向梅多伍德方面起飞的飞机,几乎是一经离开地面,就必须遵循减低噪音的操作程序。这就引起了驾驶员们的抗议,他们认为这些规程是危险的。不过航空公司方面意识到众怒难犯,同时为了公司法人的声誉,已指示驾驶员们照办。
即便如此,梅多伍德的居民还是不满意。他们中间一些带头的、好事之徒还在抗议。他们在把大家组织起来,而且根据最新的谣传,正在策划对空港进行合法的骚扰。
梅尔问指挥塔的值班主任:“来了多少个电话?”对方还来不及答话,梅尔就已非常不快地断定那些代表团、唇枪舌剑,还有象已往那样解决不了问题的讨论将会占去他工作日中更多的时间。
“我看至少有五十个,那是我们接了的,还有没有接的。每次飞机一起飞,电话铃也就跟着响起来,没有上电话号码簿的电话也有人打。我愿意出个好价钱弄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搞到这些电话号码的。”
“你大概对这些来电话的人说了吧,我们有特殊情况——这是个风雪天,还有一条跑道没法使用。”
“我们摆了摆情况,可没有人愿意听。他们就是要飞机停止飞越他们的上空。还有人提出,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驾驶员还是应该执行减低噪音的操作程序,而今晚没有这样做。”
“好家伙!我要是个驾驶员,也不会这样做。”梅尔在琢磨,任何一个稍具头脑的人,怎么能指望驾驶员在今晚这样恶劣的天气,按照减音操作程序的要求,一经起飞就减少马力,利用仪表来那么一个倾斜度很大的急转弯?
“换了我,也不会这样干的,”值班主任说。“不过我说,这取决于你是持什么观点。如果我住在梅多伍德,我也许会和他们有同样想法。”
“你不会住在梅多伍德的。你会听从我们几年前早就对这些人提过的警告,别在那里盖房。”
“我看是这样。对了,我手下一个人告诉我,今天晚上那里又要开居民会。”
“这样的天气开会?”
“看样子他们仍然要开,听说他们要搞一些新的名堂。”
“管他们搞什么名堂,”梅尔判断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他在想:反正就是这样。要是梅多伍德真要开会,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了他们新的把柄。报界的人和当地的政客几乎肯定是会出席的,而飞机直接在他们头上飞过,尽管在目前是必要的,却给了他们大写文章、大发议论的机会。所以有必要尽快恢复使用现在被堵塞了的三○号跑道,越快越好,这样就能皆大欢喜。
他对值班主任说:“等一下我就亲自去机场看个究竟,然后把情况告诉你。”
“好。”
梅尔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弟弟今晚来值班了吗?”
“来啦。基思在监视西边进入口的雷达。”
梅尔知道西边进入口是指挥塔里最难对付而又紧张的一个方位。它要监视西头导航区内所有进入空港的飞机。梅尔有点犹豫,接着又记起他自己对这位值班主任有长时期的了解。“基思没事吧?他的神情紧张吗?”
对方顿了顿才答话。“我看是的。比平常紧张。”
梅尔的弟弟最近以来一直让这两个人耽心,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
“说实话,”值班主任说,“我真希望让他做些不那么紧张的工作,可就是办不到。我们这里人手不够,人人都在硬着头皮干。”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包括我自己在内。”
“我知道。你这样关心照顾基思,我是领情的。”
“是啊,搞这一行嘛,我们好多人有时总免不了要犯战斗疲劳症的。”
梅尔觉察到对方措词非常谨慎。“有时候,这表现在精神方面;有时候,就表现在胆略方面。不管表现在哪一方面,一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总是想方设法互相帮助的。”
“多谢了。”这一席对话并不能缓和梅尔的心事。“我也许一会儿到你那边去。”
“好,先生。”值班主任挂上了电话。
“先生”这一称呼完全是一种客套。空中交通指挥塔不属梅尔管辖的范围,它只听命于本部设在华盛顿的联邦航空局。不过指挥塔的指挥人员和空港管理当局之间的关系不错,梅尔也很注意维持这一局面。
一个航空港,任何航空港,是个权力重叠、古怪复杂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人具有最高指挥权,可也没有一个部门是完全独立的。作为空港的总经理,梅尔的差事算是最接近于总揽一切的事务。不过他懂得有些方面最好还是不要去插手。这空中交通指挥塔是一个方面,航空公司内部的行政管理是另一个方面。当然,事关空港全局的,或者有关使用这个空港的人们的福利的,他是可以插手的,而且也确实是插了手的。他可以断然下令要某一家航空公司把门上的一个标志摘下来,因为它会引起误解或者不符合机场大楼的标准。但是门背后在搞些什么名堂,凡是合乎情理的,就完全是航空公司自己的事。
因此,一个空港经理必须是一个既有计谋,又能应付各种情况的行政管理人材。
梅尔放下雪天控制台的电话。丹尼·法罗在另一条电话线上正和停车场的主管人争论。此人有好几个小时一直在受腌臜气,向因车被困、没有好气、一味抱怨的车主们赔小心。人们在质问:不管是谁在管理这个空港,难道他们不知道在下雪?要是知道的话,他们中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手脚放勤快些,把这些东西弄走,好让旁人随时可以把自己的车开走,想开到哪里就开到那里,难道这不正是他的民主权利吗?
“你对他们说,我们宣布独裁了。”丹尼坚持说眼前还轮不到这些没有顶篷的停车场,要等其他需要优先处理的有了缓和再说。等他派得出人和设备的时候,他就会派出去的。指挥塔值班主任打来电话,把他的话打断了。
有一份新的天气预报断定在一小时之内风要改变方向。这意味着要换跑道,问他们能否赶紧把左侧一七号跑道铲干净?丹尼说他尽力去办。他要先和“康茄车队”(康茄源于非洲,是首先在古巴风靡一时的一种舞蹈名称,参加这种舞蹈的人,一个接一个,排成一行。译者注)的管理人打个招呼,然后给指挥塔回电话。
自从这次下雪以来,类似的压力继续不断,已有三天三夜。十五分钟前,一个通信员给梅尔送来一张字条。他在应付这些压力之后,看到这张字条,心里更加恼火。字条是这样写的:
梅——
有必要告诉你——公司雪天委员会(在弗农·德默雷斯特怂恿之下……你这位姐夫对你有意见,怎么搞的?)在打报告批评跑道及滑行道的扫雪工作(弗农说的)是一团糟,没有效率……
报告指责空港(指你)造成许多班机晚点……还说如果跑道早些铲清,铲好,707之失陷本可避免,而今所有航空公司全都遭殃,等等,当能领会……
你现在何处——在那里面?(我指积雪)……钻出来请我喝咖啡,快
爱
坦
“坦”是坦妮亚—坦妮亚·利文斯顿,环美航空公司乘客关系经理人,梅尔的一个有特殊交情的朋友。梅尔把字条又看了一遍。凡是坦妮亚写来的字条,他总要重看一次;她的字条只有在看第二遍的时候,才能把意思弄得更清楚一些。坦妮亚的工作是多方面的,要排解纠纷,搞好和外界的关系。
她反对用大写字母。(“梅尔,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我们要能废除大写,可以省掉许多麻烦。瞧那些报纸。”)她有一次竟然逼着一个环美航空公司的机工把她办公室打字机铅字杆上的大写字母全部凿掉。梅尔听说她的上级为此引用公司有关蓄意破坏公司财产这一严格的条例,大做文章。不过坦妮亚还是混了过去。她常常能够混过去。
字条里提到的弗农·德默雷斯特也是环美航空公司的人,是个机长。此人既是这家公司的老机长之一,又是民航驾驶员协会的一个成员,最喜出头露面揽事。今年这个冬天,他还是林肯国际的“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委员。
这个委员会在雪天负责检查跑道和滑行道,然后宣布是否适合飞机使用。这个委员会总有一个仍在从事飞行的机长参加。
弗农·德默雷斯特恰巧又是梅尔的姐夫,娶的是梅尔的姐姐萨拉赫。这贝克斯费尔德家族通过它的祖辈和攀的姻亲,深深扎根在航空界,就如早先一些家族一度和航海事业结缘一样。不过梅尔和他姐夫关系并不亲密。梅尔认为他姐夫自负,神气活现。据他了解,别人也有同样的看法。就在最近,梅尔和德默雷斯特机长在一次空港专员委员会的会上彼此曾经怒气冲冲地交过锋。德默雷斯特是代表驾驶员协会出席会议的。梅尔怀疑这个对空港提出批评的抗雪报告,显然是他姐夫发起的,是个报复行动。
梅尔对这份报告倒并不非常担心。不管空港在其他方面可能有什么缺点,他自己清楚他们在对付大风雪方面所做的工作,和其他单位相比,并不逊色。虽然如此,这份报告还是个麻烦事。报告的副本将分发各航空公司,明天就会有人打电话来了解情况,还会收到备忘录,需要进行解释。
梅尔心想他最好还是听听汇报,掌握情况,有个准备。他本要去机场检查那条被堵的跑道和那架陷在泥淖里的墨航喷气座机。他决定与此同时也视察一下目前清除积雪的情况。
在雪天控制台前,丹尼·法罗又一次在和空港维修部说话。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梅尔插了进来。他说:“我这就去机场大楼,然后到场上去。”
他没有忘记坦妮亚在她的字条里说的要一起去喝咖啡。他打算先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在穿过机场大楼的路上,顺便到环美航空公司去找她。想到这里,他感到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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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乘只有私人钥匙才能启动的内部电梯,从管制塔下到管理机构使用的夹层楼面。他的一套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速记员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打字机也盖上了罩子,但灯还亮着。他走进里间自己的办公室,从他白天办公用的大桃木书桌旁边的一个壁橱里,拿出一件厚大衣和一双毛里靴子。
今天晚上,梅尔本人在空港并没有什么具体任务,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在这三天暴风雪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所以留下不走,是准备应付发生什么紧急情况的。他边穿靴子、系靴带,边想要不然的话,现在该已回到家里,同辛迪和孩子们在一起了。
不过,他真会回家去吗?
不管你想多么客观,梅尔自忖,你自己也很难肯定你自己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即使没有这场暴风雪,大概也会发生别的什么事,为自己不回家找到个借口的。其实,下班不回家近来似乎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工作当然是个原因。工作上有许许多多理由使他在办公时间以外仍然留在空港。最近,他在空港还正面临着许多重大问题,还不算象今天晚上这样的混乱。不过——如果他不想自己欺骗自己的话——空港还能使他免得同辛迪之间发生无休止的争吵。时至今日,只要他们在一起,似乎就要争吵。
“真是倒霉!”梅尔的叹气声划破了办公室的寂静。
他穿着毛里靴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他的办公桌前,他一眼看到他秘书用打字机打下的留言,肯定了他刚想起的事。今天晚上,他妻子又有一次讨厌的慈善事业活动。一个星期前,梅尔曾勉强答应参加。这是(打字条上说的)在城里时髦的密执安湖酒店举行的一次鸡尾酒会加晚餐。至于是什么慈善事业,条子上没有具体提,即使过去提过,他也早就忘记了。不过,不管记得不记得,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所有辛迪·贝克斯费尔德插手的事业都是千篇一律,毫无意思。在辛迪眼里考验这个事业是否有意义,在于那些委员会中她的同事们是否有显赫的社会地位。
幸亏,开始的时间很晚,离现在几乎还有两个小时,这就可以和辛迪保持太平!而且,象今天晚上这样的天气,也许会拖得更晚才开始。因此,即使他先去巡视机场还能赶得上。梅尔可以回一趟办公室,刮个脸,换换衣服,赶进城里也晚不了多少。不过,他最好还是跟辛迪先打个招呼。于是,他用直通外线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他的大女儿罗伯特。
“喂!”梅尔说。“我是你爸爸。”
电话里传来罗伯特冷淡的声音。“是的,我知道。”
“今天学校里怎么样?”
“你能具体一些吗?父亲。一共有好几堂课。你要问的是哪一堂?”
梅尔叹了一口气。有些日子,他觉得他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全垮了。他听得出罗伯特现在正象辛迪所说的是她闹情绪的时候。他纳闷天下做父亲的是否在女儿到了十三岁的年纪就会突然变得和她们无话可谈的了?不到一年以前,他们俩看来真象父女那样要多亲有多亲。梅尔十分钟爱他的两个女儿—
—罗伯特和她妹妹利比。有时他意识到她们是他的婚姻得以维持下去的唯一理由。至于罗伯特,作为一个少女,他知道是会养成一些他既无法同享,又不能完全理解的兴趣的。对此,他早已作好了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对他竟然完全没有什么话说,以冷落和勉勉强强的态度来对待他。不过,客观地看,他觉得他和辛迪之间经常反目,在这方面没有起好作用。孩子们是敏感的。
“不说这个了,”梅尔说。“你妈在家吗?”
“她出去了。她说要是你打电话来,就告诉你一定要去城里找她,这回可别去晚了。”
梅尔压下了他的无名火。罗伯特无疑是在准确重复一遍辛迪的话。他几乎可以听到是他妻子在讲话。
“你妈要来电话,你就告诉她,我可能要晚一点去,实在没办法。”对方没有吭声。他问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听见了,”罗伯特说。
“父亲,还有别的什么事?我还有作业要做呢!”
他顶了回去。“有,还有一件事。你说话的口气要改一改,小姐,要有礼貌一些。还有,什么时候结束这次谈话要听我的。”“可以,这是你说的,父亲”
“别对我父亲、父亲的。”
“知道了,父亲。”
梅尔有点忍俊不禁,转念一想还是不要笑出声来为妙。他问道:“家里一切都好吗?”
“都好。利比想跟你说话。”
“等一等。我是要告诉你——由于大风雪的关系,今晚我可能不回家了。
空港出了好些事。我可能回这里睡觉。”对方又是片刻没有出声。似乎罗伯特正琢磨如果她这样俏皮的回答——这又有什么新鲜的?——是否能够不挨骂。显然她决定还是不那样说。“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跟利比说话?”“好的。晚安,罗比。”
“晚安。”
交接电话时,一阵急促的窸窣声。接着就传来利比上气不接下气的纤细的声音。
“爸爸!爸爸!你猜是什么事?”
利比总是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好象生活在奔腾向前,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而她必须要一直跟上,否则就会落后似的。
“我想一想,”梅尔说。“我知道了——今天你准是在雪里玩个痛快了吧!”
“是啊!不过,你没猜对。”
“那我就没法猜了。你得告诉我。”
“好吧!在学校里,柯曾小姐说,给我们留的家庭作业是要我们把我们认为下个月会发生的好事情都写下来。”他舐犊情深地这样想:他能理解利比的热情。在她看来,几乎每一件事都是有意思和美好的,而有那么少数不那么有意思,不那么美好的事都会被抛在一边,很快就会被忘掉。他说不上她这种天真无邪、幸福的稚气还能保持多久。“这不错,”梅尔说。“我喜欢这种家庭作业。”“爸爸!爸爸!你能帮个忙吗?”
“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我要一张二月份的图。”
梅尔会心地笑了。利比有她自己的一套简明用语,有时似乎比日常所用的词汇更富于表现力。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可以用这样的语言:二月图。
“在那个小房间里我的书桌里有一本日历。”梅尔告诉她怎么找,接着听见她的小脚从房里跑出去,把电话给忘了。梅尔料想大概是罗伯特悄悄地把电话挂上了。
梅尔从总经理的这套办公室走到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这一层贯穿空港主候机楼的全长。他随身带着那件厚大衣。
正走着,他停步扫视下面挤满人群的大厅,似乎在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变得更加热闹了。候机区座无虚席。报摊和问讯处围着好几层人,有许多是身穿军服的。所有航空公司的旅客柜台前排着许多长队,有些一直排到拐角处,看不到头。柜台后面,票务员和管理员比平常大大增加,已经下了班的同事们都留下来加班工作,他们把航班表和机票摊得象交响乐团的乐谱一样,到处都是。
暴风雪引起的晚点和航线的变更,使编排班次的工作愈加困难,人们也等得愈来愈不耐烦。就在梅尔脚下,在勃拉尼夫航空公司的票务处,一个金色长发、围着黄色围巾的年轻人嚷道:“你们居然说得出要我先到堪萨斯城,才能去新奥尔良。你们这些人是在重写地理!真是有权就胡闹!”
面对他的票务员是个二十来岁漂亮的黑发女郎。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用职业性的耐心回答说:“先生,我们可以给你挑直飞的航线,但说不上什么时候。由于天气关系,路程长一点反而快,票价是一样的。”
在这个围着黄色围巾的男子后面,更多的旅客急急忙忙往前涌,他们各有各的问题。
在联合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正在演出一出小小的哑剧。一个准备搭机的旅客——一个衣着讲究的商人——探着身子,轻声细语。根据这个人的表情和动作,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猜得出他说的是什么。“我很想搭上下一班飞机。”
“很抱歉,先生,这班飞机已经满员了。还有许多人在等着……”票务员还没有能把话讲完就抬头看一眼。原来这个旅客把一个公文包往面前的柜台上一放,轻轻地而又直截了当地弹了弹皮包一角挂着的塑料行李签。这是“十万英里俱乐部”的行李签,是联合航空公司发给它所垂青的朋友们的—
—每个航空公司都有他自己建立起来的这样一个核心的特殊乘客阶层。票务员的表情起了变化,她也压低了嗓门说话。“我看我们可以想个办法,先生。”
她铅笔一挥,把她正要安排在这班飞机上的一个早来的旅客的名字划掉,填上这个后来人的名字。在后面排着队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动作的。
梅尔知道不管在哪里,这样的事在所有航空公司的柜台上是经常发生的。只有天真的或不知内情的人才认为登记表和定座是绝对公正无私的。
梅尔看到一批新来的旅客进入候机楼,大概是从城里来的。他们边走边掸掉衣服上的雪。从他们那副样子来看,外面的天气一定是越来越坏了。这些新来的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每天有八万多旅客涌进大楼,但很少有人会抬头望望行政机构所在的夹层楼面,今晚发现梅尔高踞在他们上面往下看的人就更为数寥寥了。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空港无非就是航空公司和飞机。许多人是否知道有行政办公室的存在或者知道有这么一个管理机构——它看不到,但是很复杂,雇用着好几百人——一直在工作着,使空港不断运转,就值得怀疑了。
在重新乘电梯下去的时候,梅尔心里想,也许还是这样的好。如果人们知道更多的内情,他们到时候会发现空港的弱点和危险,这样他们以后再飞进飞出就不能象以前那样有恃无恐了。
到了正厅,他朝环美航空公司那边走去。在登记处附近,一个身穿制服的总管走了过来。“晚安,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您在找利文斯顿太太吗?”
不管空港变得多么繁忙,梅尔想,还总是有时间闲聊的。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把他自己的名字和坦妮亚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了。
“是啊,”他说。“我是在找她。”
总管朝写着“非本公司人员不得入内”字样的门点了点头。
“您到那儿准能找到她,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这里刚才出了一点事,她正在处理呢!”
3
在一间偶或供要人使用的小小私人起坐室里,有一个身穿环美票务人员服装的年轻姑娘在那里抽泣,哭得很厉害。
坦妮亚·利文斯顿把她领到一张椅子前面,让她坐下。“好好的坐一下,”
她实事求是地说,“不要着急。这样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等你想谈的时候,咱们再谈。”
坦妮亚自己也坐了下来,把身上那条挺括贴身的制服裙拉拉直。屋内没有别的人,除了姑娘的哭声,唯一的声音就是空调器低微的嗡嗡声。
这两个女性的年龄相差大约十五岁。那个姑娘最多不过二十,坦妮亚已有三十好几。经过观察,坦妮亚觉得两人之间年龄的差距比实际上还要大些。
她认为这是因为她是结过婚的,虽然那是短暂的,而且是很久——或者看起来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在想: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意识到自己的年龄。第一次是早晨梳头的时候,她在自己那剪得短短的、火红色的头发之中发现了丝丝说明问题的灰白色的头发。这比约摸一个月以前她曾经检查过的那一次又添了一些。两次全都提醒她是快四十的人了,比她愿意想象到的来得还要快一些,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就应该知道她自己该选择怎样的归宿以及作出这一选择的理由。她还在想:十五年后,她自己的女儿就该到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子的年龄了。
这个姑娘叫佩西·史密斯。她用坦妮亚给她的一条麻纱大手绢擦了擦哭得红红的双眼。她把更多的泪水抽抽噎噎地忍回去,话都讲不上来。“这些人……在家里……对他们的老婆……是不会这样说话的……这样下流、粗鲁。”
“你是说这些乘客?”
姑娘点了点头。
“有些人会对他们老婆这样说话的,”坦妮亚说。“等你结了婚,佩西,你会知道的,虽然我并不希望你碰上这样的男人。不过,如果你是在说男人在他们的旅行计划受到挫折的时候,他们的举止行动就会变得象个乡下来的毛头小伙子那样,我同意你的说法。”
“我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们大家全都这样……今天一整天;昨天……前天……可这些人对你说话的口气……”“你是说他们的态度,就好象这场大风雪是你造成似的。是专门为了给他们造成不便似的。”
“就是嘛……而后来那个人……在他之前,我倒还没有什么。”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等事情已经过去了才打电话来找我。”
那个姑娘开始重新控制住自己了。
“是这么一回事。那个人有一张72次班机的飞机票,这班飞机因为天气关系已经取消了。我们替他在114次那一班飞机上弄了个座位,他没有赶上。
他说他在餐厅里,没有听到起飞的广播。”
“起飞通知是不在餐厅里广播的,”坦妮亚说。“是写在一个很大的告示上面的,所有的菜单上面也写的有。”“我说了,利文斯顿太太。他从登机口的大门走回来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可他还是那样无礼。他那副神气倒象是他误了班机是我的错,他没有错。他说我们全都办事没有效率,半睡不醒的。”
“你找了你的主管没有?”
“我想找他,可他正忙着。我们大家都正忙着。”“那么你又是怎样处理的呢?”
“我替他在2122弄了个加座。”
“后来呢?”
“他要了解在飞行中放什么电影。我查了查。他说那个电影他看过了。
于是又无礼起来。他要看原先已经取消了的那班飞机上的电影。他问我能不能替他换个班次,要能看上原先的班机上要放映的那个电影。就在那个时候,还有别的乘客在等着,他们全都挤在柜台旁边。有人大声嚷嚷说我慢。哦,就在他说到那个电影的时候,也就是在我……”姑娘踌躇了一下。“我估计是出了什么漏子了。”
坦妮亚提醒了她。“那是在你扔那张时刻表的当口?”
佩西·史密斯懊丧地点点头,象是又要哭的样子。“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利文斯顿太太,我一下就把那张时刻表扔过柜台。我对他说你自己去安排你的班次好了。”
“我希望你打中了他,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坦妮亚说。
姑娘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开始破涕为笑。“啊,是啊。我是打中了他。”
她回想当时的情景,吃吃地笑了起来。“您要看到他那副嘴脸才有意思呢。
他吓了一大跳。”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于是……”
“后来的事我知道。你忍不住啦,哭了起来,这是很自然的。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哭个够。现在你已经哭够了,坐出租汽车回家去吧。”
姑娘显得有点困惑。“您是说……事情就这样算完了?”
“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把你开除不成?”
“我……我也说不上。”
“要是你再这样的话,佩西,我们可能就不得不开除你,尽管我们心里不愿意。不过你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吧,还会吗?下次切不可再这样做啦。”
姑娘坚决地摇摇头。“不,再也不会了。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就这么一次也够瞧的了。”
“那好。这件事情就算完了。不过你也许想听听你走开以后所发生的事。”
“对,请说吧。”
“有一个男的站了出来。他是排在队里的一个。他说他听到和看到事情的全过程。他还说他有一个女儿和你一样大,他说要是排在头里的那个人对他女儿说话的态度就象他对你那样,他会亲手一拳打扁那个人的鼻子。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是排在队里的,留下了姓名、地址,他说,要是你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提出任何意见,请通知他,他可以写个事情真相的报告。”坦妮亚笑笑说:“所以,你看,好人还是有的。”
“我知道,”姑娘说,“可好人不多哪。不过你真碰上这样的人,对你好,高高兴兴的,你会感到你真想拥抱他。”
“可惜我们不能这样做,就象我们不应该扔时刻表那样。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要彬彬有礼,即使在乘客无礼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利文斯顿太太。”
坦妮亚断定佩西·史密斯今后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显然她不象有些姑娘那样,碰上类似的情况就不想干了。事实上,她在这一阵情绪激动过去之后,似乎有一种不折不挠的气质,这对她今后的工作是会有帮助的。
说真的,坦妮亚心里在想,不管你担任的是哪一方面的工作,在和旅客们打交道的时候,你需要这种不折不挠的气质,另外还需要稍稍泼辣一些。
就以定票这件事为例。
据她了解,在城里的定票部门,个人受到的压力比在空港还要厉害。自从这场风雪开始以来,票务营业员们要打出好几千个电话,建议乘客们延期和重行安排日程。营业员们全都讨厌这个工作,因为他们在电话中找的人总是些脾气很坏,常常要骂人的。看来班机延期会在受到影响的人中间挑起一种潜在的蛮横性。那些男的对女电话员使用侮辱性的语言,即使那些本来是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人也变得恶声恶气,不好说话。去纽约的是最糟糕的。
据说有的票务营业员不肯给前去纽约的乘客打电话,通知对方延期或者班次已经取消。他们宁愿冒丢掉工作的危险也不愿意去挨一阵阵意料中的破口大骂。坦妮亚经常在琢磨这纽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使那些打算前往这个城市的人感染上了一种极想到达那个地方的狂热,这种狂热倒有点象走江湖卖膏药人招徕买卖的狂热。
她知道等目前这种紧急情况过去以后,航空公司的职工中间——在定票部门和其他部门——都会有人以不同的理由提出辞职。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可以预料少数人被搞得神经衰弱,通常总是些年轻的姑娘,她们对乘客的粗鲁和恶劣情绪比较敏感。尽管你所受到的训练是始终要有礼貌,可一天到晚保持这种礼貌却是一种负担,会把许多人搞垮的。
她感到高兴的是佩西·史密斯还不致于这样。
有人在敲最外面的那扇门。门开开来了,贝克斯费尔德探身进来。他足登毛里皮靴,手里挽着一件厚大衣。“我是路过,”他对坦妮亚说,“回头再来也可以,听你的。”
“请留下,”她笑着欢迎。“我们的事差不多了。”
她瞧着他穿过屋子向着一张椅子走去。坦妮亚心里想,他看来很累了。
她把注意力收回来,填了一张单子,把它交给那个姑娘。“佩西,把这张单子交给出租汽车的调度员,他会把你送回家的。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我们等你明天回来上班,要神清气爽,轻松愉快的。”
等姑娘走后,坦妮亚把座椅转过来面向梅尔的座椅。她欢快地说:“喂!”
他把正在浏览的报纸放下,微微一笑:“嗨!”
“看到我的字条了吗?”
“我正是为了这个谢你来的。不过没有那张字条我也是要来的。”他对姑娘走出去的那扇门做了个手势问道:“怎么回事?战斗疲劳症?”
“是的。”她把事情经过对他讲了讲。
梅尔笑了起来。“我也累啦。怎么样,找辆出租汽车把我送走吧?”
坦妮亚看着他,象是要打听什么。她那双晶莹发亮的蓝色眼睛有一种单刀直入的神气。她歪着脑袋,头发在灯下反射出红红的光彩。她身材苗条,但又是丰满的,身上那套航空公司的制服使得身子更为显得丰满……梅尔象往常一样,感到她的可人意儿和脉脉温情。
“可以考虑,”她说,“条件是出租汽车开到我的住处,让我给你做上一顿晚饭。譬如说,锅烧羊肉。”
他犹豫了一下,权衡互相冲突着的一些心愿。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真想去。不过我们这里出了些事,回头还必须进城去。”他站起身来说:
“不管怎样,我们喝咖啡去。”
“好。”
梅尔把门开着,两人走出屋子,进入那熙熙攘攘的中央大厅。
环美航空公司的柜台四周仍然拥着一大堆人,甚至比梅尔来的时候还多一些。“我不能呆久,”坦妮亚说,“我当的班还有两个小时。”
当他们两人穿过人群和越来越多的行李堆的时候,她放慢她那惯常是轻快的步子来适应梅尔较慢的步子。她注意到他比平时拐得更厉害。她真想扶着他的手臂,但又决定还是不扶为妙。她现在仍然穿着环美的制服,而流言蜚语总是不胫而走的。近来人们看到他们俩常在一起,坦妮亚肯定空港的谣言机器已经注意到了,这架谣言机器象是一台复杂的电报机,运转速度捷如洲际导弹。有人大概认为她和梅尔已在双宿双飞,可实际情况当然远非如此。
他们俩向中央休息厅里的那家“云间机长咖啡馆”走去。
“至于那锅烧羊肉嘛,”梅尔说,“可不可以改到另一个晚上?譬如说,后天晚上?”
刚才坦妮亚这番突如其来的邀请很使他感到意外。虽然他们有过多次的约会——一起喝点酒或上馆子——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提出过请他上她的公寓作客。当然,去也可能就是吃顿饭而已。不过……也可能不仅仅是吃饭。
梅尔近来意识到如果他们俩在空港以外的地方继续会面,就会有某种自然而然和显而易见的发展。不过他一直在小心行事,他的直觉警告自己,如果和坦妮亚发生什么关系,那可不是什么露水姻缘,而是两人会产生更复杂的感情。他也需要考虑到自己和辛迪的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即便能够解决的话,也需要费很大的功夫。一个男子在一个时期内所能处理的许多复杂的事情是有限度的。他心里有一个奇怪的念头:看来,在夫妇关系牢靠的时候,处理一件事情要比夫妇关系不牢靠的时候容易得多。不管怎样,坦妮亚的这一邀请看来是如此之诱人,可不能失之交臂。
“后天是星期天,”她指出,“正好我休息,你要能来的话,我倒有更多的时间。”
梅尔微微一笑。“点上蜡烛,斟上美酒?”
他忘了后天是星期天。不过他反正总是要去空港的,因为即使风雪过境,也还有许多善后的事需要料理。至于辛迪,她自己就有好几个星期天不在家,也没有讲明是到哪里去的。
梅尔和坦妮亚两人暂时被拆开了,坦妮亚闪身躲开一个行色匆勿、面色红润的男子,他后面跟着一个搬运伕,推着一辆堆得满满的行李车,最上面放着高尔夫球棍和网球拍。坦妮亚歆羡不置,心里在想,无论这堆行李要去何方,准是去那遥远的南方的。
“算数,”等他们两人重新走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点上蜡烛,斟上美酒。”
他们两人刚踏进咖啡馆,一个装束入时的女招待员就认出了梅尔,把他优先让到后面一张小桌子旁,上面放着“专座”的牌子,是空港高级职员惯常使用的桌子。快要坐下的时候,梅尔的脚稍稍绊了一下,他抓住了坦妮亚的手臂。那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招待员似笑非笑地对他们两人扫了一眼。坦妮亚心里在想,谣言机器就要发通告啦。
她大声说道:“那么多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吧?这三天是我记忆中最乱的三天。”
梅尔对坐得满坑满谷的咖啡馆四周打量了一下,里面人声鼎沸,夹着碟子互相碰磕的声音。他对着最外面的那扇门点了点头,打那扇门他们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如果你认为今天晚上这样算人多,那就等着C-5A型民航客机开始营业的时候再瞧吧。”
“我知道,我们目前还能凑合着对付747座机。可等到那时候,一千名乘客一下子全部来到登记台报到……那就让老天爷来帮忙吧。”坦妮亚有点不寒而栗。“你能想象人们取行李时候的情景吗?我连想都不敢想。”
“眼前还有不少本来应该考虑这个问题的人,他们也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到航空业务上去,他觉得很有意思。飞机和航空公司对坦妮亚具有一种吸引力。她喜欢谈论这个问题,梅尔也喜欢,这是他愿意和她在一起的一个原因。
“是谁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呀?”
“是那些在地面上掌握空港和空中交通政策的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的态度象是目前的喷气机将要永远这样使用下去似的。他们大概认为只要人人都不言不语,那些新颖、巨型客机就会躲开我们,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这样,我们就无需搞新的地面设施来配合这些新的大飞机。”
坦妮亚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空港的建筑物已经是够多的了。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
梅尔递给她一支香烟,他摇摇头表示不要。他自己点上了烟,然后答话。
“目前这些建筑大部分是胡乱拼凑的——把五十年代或者六十年代早期的空港翻修了一下。这里面毫无远见。但也有例外——洛杉矶算一个,还有坦帕、佛罗里达和达拉斯堡华斯。它们是世界上有数的几个空港,可供新式的巨型喷气机和超音速客机使用。堪萨斯城、休斯敦和多伦多的情况还可以;旧金山已经有了个规划,不过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大概实现不了。在北美洲,再也没有别的象样的空港了。”
“在欧洲呢?”
“欧洲是墨守成规,”梅尔说。“巴黎是个例外,新的北郊空港要取代勒布尔歇,目前来说算是最好的。伦敦是没有效率的一团糟,只有英国人才能搞成那个样子。”他停下来思考。“不过,我们不该说别的国家的坏话,我们自己这里就够糟的了。纽约简直是可怕,就算肯尼迪机场正在翻造吧,那里上空就是没有足够的空间——我在考虑,将来要去纽约,我就坐火车。
首都华盛顿一塌糊涂——华盛顿国民航空港象是加尔各答的牢房;达拉斯只是一条巨型的便道而已。而芝加哥,有朝一日它睡醒了,会发现自己已落后了二十年。”他停了停,思索一下。“你还记得几年前,当喷气式飞机刚开始使用的时候,那些原是为DC-4型和星座式客机设计的空港上的情况吗?”
“是啊,我记得,”坦妮亚说。“我曾在其中的一个空港工作过。在平时,人就挤得你寸步难行;到热闹的日子,你都透不过气来。我们常说这是象在一小块孩子嬉戏的沙盘上举行全国棒球锦标赛。”
梅尔预测:“到七十年代,情况将变得更糟,非常的糟。而且不仅仅是人挤不开的问题。我们在其他方面也会感到窒息。”
“譬如说?”
“空中航道和交通控制是一个方面,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说来话长。
真正成大问题的是我们正在走向航空货运将要超过客运量的时代,而且走得很快。而许多搞空港规划的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一问题在任何形式的运输事业中都曾发生过,打从用桦皮树做的划子算起,就有这个问题。
一开始,是载人,再加上一点点货物;很快,货物比人多了。在航空公司的业务方面,我们已经比人所熟知的更加接近于这样的情况。大约今后十年左右的期间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是货运会上升到支配的地位。等到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我们目前有关航空港的概念有许多就会过时。如果你想找出一个说明这种事态发展的迹象,不妨注意观察一下投身航空公司管理的某些年轻人。不久以前,很少有人愿意在空运货物的部门工作,那是不能出头露面的工作,客运业务才是吃香的。现在不再是这样的了。现在有出息的小伙子们都往空运货物这方面钻。他们知道这方面有前途,这方面升迁快。”
坦妮亚笑了起来。“我还是老古板,我还是要继续和人打交道。货运总归……”
一个女服务员走到他们的桌子跟前。“特色菜卖完啦。如果今天晚上还有更多的客人要来,别的菜也剩得不多了。”他们要了咖啡,坦妮亚要了一份桂皮吐司,梅尔点了一份荷包蛋三明治。
梅尔等女服务员走开以后,笑道:“对不起,我看我是在发表演说了。”
“也许你需要练习练习。”她好奇地对他凝目而视。“最近你很少发表演说。”
“我已经不再担任航空港运转理事会的主席啦。我很少去华盛顿,别的地方也很少去了。”但是这并不是他不发表演说和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的全部理由。他怀疑坦妮亚是知道这个底细的。
首先,事有凑巧,正是梅尔的一次演说把他们两人撮合到一起的。在一次不常举行的各航空公司联席会议上,他谈了民航业中面临的发展情况,还谈了地面工作落后于空中的进展。他在一个星期后要在一次全国性的座谈会上发表演说,把这次会议当作他预演的场合。坦妮亚当时是环美航空公司代表团的成员。会议后的第二天,她送给他一张字母全部小写的字条:
贝先生:
演说高明。我们地面上的奴隶都在为你喝采,因为你承认空港的决策人是躺在绘图板上睡大觉。事情总得有人来讲。提个建议行不行?少提事由,多谈点人的问题,这样我们大家会更有朝气……乘客一旦进入肚内(机舱或大鲸之肚,可记得,约拿其人?)想的就是他自己,很少想制度本身。我可以打赌,奥维尔/威尔伯一旦离开地面,也有此同感。路埃特。坦利(字条中的约拿是《圣经》中的一个先知,曾因拒绝向人表示忏悔,一条大鱼把他吞进肚内,又吐出来,被喻为不吉之人(见《旧约·约拿书》)。奥维尔和威尔伯是兄弟二人,美国在二十世纪初最先飞上天空的人。路埃特是这兄弟二人的姓氏,读音和英语中的“对吗”相同。这里是一语双关,既是提这一对兄弟的姓氏,又是在问是否同意她的观点。译者注)
他觉得这张字条很有意思,使他思考了一下。他认识到这张字条说对了,他原来集中地谈了事实和制度本身,没有提到作为个人的人。他把讲话稿作了修改,根据坦妮亚的建议变更了着重点。结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极大的成功。讲话博得人们鼓掌欢迎,在国际上被广为报道。事后,他打电话给坦妮亚向她表示感谢;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开始经常见面。
在他想起坦妮亚第一次写给他的那张条子的时候,他联想到今天晚上她送来的字条。“谢谢你向我透露那份雪天委员会的报告,不过我不懂你怎么会比我先看到那份报告?”
“这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报告是在环美公司办公室里打的字。我看见我们的德默雷斯特机长一面核对,一面笑出声来。”
“弗农给你看了那份报告?”
“没有。不过他把报告摊在桌上,而我是善于倒过来看文件的。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你姐夫讨厌你?”
梅尔露出颇为反感的神情。“我猜是因为他知道我对他不那么感兴趣。”
“你要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当面告诉他,”坦妮亚说,“这位大人物就在那里。”她对账台那边点点头,梅尔回过头去。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刚付完账,在数找头。他高高的个子,肩膀宽阔,引人注目的身材,比他周围的人要高出许多。他身上随随便便穿着一件海立斯花呢上衣,宽松的裤子折缝毕挺,然而却给人以一种威武的感觉。梅尔心里在想,象是个暂时穿上便服的正规军将领。德默雷斯特正在和他一起的一个穿着缀有四条杠杠的环美公司制服的机长说话,他那盛气凌人、贵族式的脸上毫无笑意。看样子,他是在下达指示,那个人不断点头。德默雷斯特机长扫视了一下咖啡馆,在看到梅尔和坦妮亚的时候,马虎、冷淡地点了点头。
然后,看了看手表,最后对那一个机长又说了几句话,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看他那匆匆忙忙的样子,”坦妮亚说。“不过不管他上哪里去,时间总不会太长。今天晚上德机长要带第2次班机去罗马。”
梅尔笑道:“是‘金色巨艇’吗?”
“一点也不错。我发现你这位先生看了我们的广告啦。”“没法不看啊。”
梅尔和千百万其他的人一样,知道环美的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是代表这家航空公司声誉、首屈一指的班机,大家都曾叹赏公司在《生活》、《展望》、《邮报画刊》以及其他全国性杂志上登载的四色双幅广告。他也知道只有这家公司里资格最老的机长们才能担任这个班机的指挥。“看来弗农是被公认为目前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梅尔说。
“那是啊,的确如此。是目前最优秀的,也是不可一世的。”坦妮亚犹豫了一下,然后吐露说:“如果你有心思听听别人的闲话,你会知道对你姐夫不感兴趣的不止你一个。不久前,我听我们公司的一个机械工说过,可惜现在不再使用螺旋桨了,因为他一直在盼望德默雷斯特掉进一副螺旋桨里面去。”
梅尔生气地说:“这样的想法可是够恶毒的。”
“我也是这么说。就我个人来说,我倒更为欣赏据说是我们的总经理杨斯基先生说过的话。据我所知,关于德默雷斯特机长这个人,他曾作过这样的指示:‘别让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惹我生气,不过在替我订票的时候,要订他飞的班次。’”
梅尔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对这个总经理和德默雷斯特都熟悉,他觉得这种俏皮话有道理。他意识到他可别让自己卷进对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议论中去。但是关于那个对他不利的雪天情况报告这一消息,以及报告将会引起的令人厌烦的后果,使他仍然耿耿于怀。他漫不经心地在猜测他的姐夫现在要去哪里,是否和他的艳遇之一有关;据传他的风流韵事很多。梅尔极目对中央休息厅望去,看到德默雷斯特机长已经消失在门外的人群之中。
坦妮亚在桌子的那一边以一种敏捷拍打的动作把身上的裙子拉拉直。这个动作梅尔过去也曾见过而且非常欣赏。这是个非常女性化的习惯,令人想起象她那样穿了制服仍然那样好看的女人为数寥寥。一般来说,女人穿上制服总会产生一种男女不分的效果,而坦妮亚穿上制服,却更能突出她的性别。
梅尔知道有些航空公司允许它们的处理乘务的高级职员不穿制服,但是环美公司却喜欢这种身穿制服的派头,制服的颜色是明快的蓝色和金色相配。坦妮亚的制服袖口上有两个金黄色的圆圈,四周嵌上白的,表明她的职务和级别。
她好象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没等他开口就先讲道:“我可能不久就要脱掉这身制服啦。”
“那为什么?”
“我们的地区客运经理要调纽约,他的助理就要提升,我已经提出申请接替助理的职位。”
他以一种赞许而又诧异的神情看着她说:“我相信你会如愿以偿的,而且也不是就到此为止。”
她的眉毛一扬。“你认为我还能当上副经理啦?”
“我相信你有可能当上。我是说,如果这就是你所企求的:成为一个女行政领导人,如此等等。”
坦妮亚柔声地说:“我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不是我所企求的。”
女服务员送上他们点的饮食。等又剩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坦妮亚说道:“有时候,咱们职业妇女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如果你不希望到退休的时候还在干那一个工作,我们中间有许多人都不希望这样,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上爬。”
“你是在排除结婚的可能性?”
她拣起一片桂皮吐司说:“我不是在排除结婚的可能性。但是我已结过一次婚了,搞不好,再结婚也不一定能搞得好。而且,谁愿意找结过婚有了孩子的新嫁娘呢?这样的对方——合式的对方——不多。”
“也许有例外,也许你就能找到这样一个对方。”
“那除非是我中了爱尔兰彩票的头彩。梅尔,亲爱的,我可以对你谈谈我的经验。男人们总想要他们的女的不给什么别的东西拖住。不信你就去问问我的前夫。那是说,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他是在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以后离开你的?”
“啊,不!要是那样,罗伊就该承担六个月的义务。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四,我告诉他我怀孕了;我不能老这样瞒着他。星期五我下班回家,罗伊的衣服不见了。他人也不见了。”
“后来你再也没有见到他?”
她摇摇头。“到头来,这就大大地简化了离婚的手续——遗弃;不象别的女人那样复杂。不过我也得说句公道话。罗伊还不是那么太坏。他并没有把我们俩合开的银行户头里的钱全部取走,他本来完全可以这样做。我必须承认,我有时候就老琢磨这件事,猜不透这究竟是他的好意,还是给忘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八十元钱算是全部归我了。”
梅尔说:“你以前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我早就该说吗?”
“也许,争取同情嘛。”
她摇摇头。“如果你更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就是因为我并不需要同情。后来一切都很顺利。”她嫣然一笑。“我甚至还可以当上航空公司的副经理呢。这是你刚才说的。”
邻桌有个女的失声嚷道:“哎哟!时间过得可真快!”
梅尔本能地看了看时间。他离开丹尼·法罗的雪天控制台已有三刻钟了。
他从桌边站起来对坦妮亚说:“别走开。我得去打个电话。”账桌上面有个电话,梅尔拨了个雪天控制台的号码,是个没有列入电话簿上的号码。电话中传来了丹尼·法罗的声音:“等一下,”稍过片刻之后,他重新接过电话。
“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呢,”丹尼说。“我刚收到一个报告,是有关那陷在地里的墨航707的。”
“说吧。”
“墨航曾请求环球航空公司帮忙,这事你知道?”“知道。”
“唔,他们弄来了卡车、吊车,天知道现在还出动了什么。这条跑道和滑行道全部给堵住了。可他们还是没法挪动那架倒霉的飞机。最新的消息是环航找乔·佩特罗尼去了。”梅尔表示赞成,“我听了很高兴,我说他们早就该去找他的。”
乔·佩特罗尼是环球航空公司空港维修部主任,是个天生解决麻烦事的能手。他也是个工作踏实、很有干劲的人,是梅尔的亲密好友。
“他们显然是想把佩特罗尼马上就找来,”丹尼说,“可是他在家里,这里的人没法和他联系上,不少电话线被风雪刮断了。”
“他现在知道了吧?这你能肯定的。”
“环航是肯定的。他们说他已在路上了。”
梅尔算了算时间。他知道乔·佩特罗尼住在格伦埃林,离空港大约二十五英里,即使在理想的驾驶条件下也要走四十分钟,今夜,路被大雪封住了,车辆都在爬行前进,这位航空公司的维修主任能用一倍的时间赶到就算是走运的了。
梅尔向对方说了他的看法:“要说有人能在今天晚上把这架飞机移走,这个人就是乔。眼下,我不允许其余的人就光在那里等着他来,啥也不干。
你要对所有的人讲清楚,我们需要使用三○号跑道,急着要用。”他很不愉快地想到,同样是由于运转的需要,所有的飞机现在一定仍然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他心里在想,方才指挥塔的值班主任告诉他的那个居民会不知道已否在开。
“我一直在提醒他们,”丹尼向他保证。“我可以再讲一讲。喔,有一点点好消息,联航的那辆食品车我们找到了。”
“司机没事吧?”
“他被雪盖住,失去知觉。车子的发动机还在转,放出一氧化碳,就象我们原先料到的那样。他们给他用了呼吸器,他能活。”
“好!我现在就到外面去,我要亲自进行检查。到了那里我用无线电和你联系。”
“多穿点衣服,”丹尼说,“听说今天晚上够呛。”
梅尔回到桌边,坦妮亚还在,准备要走。
“等等,”他说,“我也要走。”
她指指他那份没有碰过的三明治。“这晚饭还吃不吃?如果这也算是晚饭的话。”
“眼前吃这个就行了。”他把三明治往嘴里塞上一大口,匆匆忙忙地对着咖啡咽下去,然后捡起他那件大衣。“反正我还要去城里吃晚饭。”
梅尔付账的时候,两个环美票务员走进咖啡馆里。其中之一是个主管人,梅尔早些时候刚和他说过话。他一看到坦妮亚就向前走来。
“请原谅,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利文斯顿太太,地区客运经理在找你哪。他又碰上了一个问题。”
梅尔从管账的手里接过找头放进口袋。“让我来猜上一猜。又有人扔时刻表啦。”
“不是的,先生。”那个票务员笑嘻嘻地说。“如果今天晚上还有人扔时刻表,我看该轮到我扔了。现在的问题是有个偷坐飞机的人——在从洛杉矶飞来的第80次班机上面。”
“就这一件事?”坦妮亚象是有点诧异。偷乘飞机的事,每家航空公司都有,从来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听说的是这样,”票务员说,“那个人不那么简单。机长发来了一份无线电报。一个保安人员已去出入口等候这架班机。不管这是个什么问题,利文斯顿太太,他们在广播找你。”他友善地点点头,转身找他的同伴去了。
梅尔和坦妮亚一起从咖啡馆出来,走向中央大厅。他们在电梯旁边站住,梅尔要乘电梯去地下车库,他的车在那里放着。
“到了外面,开车要小心,”她叮咛说。“留神别挡住飞机的去路。”
“我要碰上了飞机,肯定你就会听说的。”他耸着肩膀把那件厚大衣穿上。“你那个偷乘飞机的人,听起来怪有意思的。我回家之前要设法再来找你一下,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这下我可有了今天晚上再来看你的理由啦。”
两人靠得很近。两人同时伸开双臂,依偎在一起,手碰着手。坦妮亚低声说:“谁要你找什么理由?”
电梯在下降,他在电梯里仍然能感到她那温暖柔滑的肌肤,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4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已经知道,乔·佩特罗尼已离开他在格伦埃林的家,前来空港了。这个趾高气扬、身材矮胖的意大利裔美国人是环球航空公司的空港维修部主任。他在二十多分钟前驾车离开了他那在近郊区牧场式的平房。正象梅尔所猜想的那样,车子开得慢极了。
现在,乔·佩特罗尼的“别克”牌“野猫”型汽车因被交通堵塞所阻。
视野所及,前后都是受阻的车辆。佩特罗尼在等着的时候,又点上了一支雪茄,前面那辆车的尾灯照亮了他的一举一动。
有关乔·佩特罗尼的传闻很多,有些是工作方面的,有些是私生活方面的。
起初,他在汽车修理厂当检修工。没多久,他在一次掷骰赌博中赢了这个修理厂老板,厂子归他所有。因此,这场赌博过后,他们两人的地位倒了个。结果是年轻的乔也继承原来那个老板的各项倒账,其中有一笔赔给他一架破旧不堪的老式“瓦柯”牌双翼飞机。凭他的聪明才智和机械技能,他把这架飞机修好后,居然把它飞上了天——他并没有学过飞行,因为他付不起学费。
这架飞机和它的机械运转使乔·佩特罗尼完全着了迷——迷得他挑逗他原来的老板再同他赌一次掷骰子,并让他把这家汽车修理厂赢回去。乔从此就离开了这家厂子,当上一个航空公司的机械师。他上夜校学习,成了主机械师,后来又成了领班,人人都称赞他是个呱呱叫的故障检修员。他带的班能很快地更换一台发动机,比飞机制造商认为所需要的时间还要快,而且绝对可靠。不久,只要有急修或难修的活儿,人们都说,去把乔·佩特罗尼找来。
他之所以取得成就的一个原因是,他从来不在交际客套上浪费时间,他对人、对飞机都直截了当,非常干脆。此外,他也完全不计较名位,对任何人,包括航空公司的高级行政人员,都同样对待,心直口快。
航空公司的人在回忆往事时,有一件事至今还传为美谈:有一次乔·佩特罗尼丢下工作,没有和任何人打个招呼,事先也未经商量,就坐上飞机去纽约了。他随身带了一包东西。一到纽约,他立刻乘公共汽车和地铁前往航空公司在曼哈顿市中心的奥林匹亚总部。他不经通报,径直闯进总裁的办公室,打开包,把一个满是油垢的拆散的汽化器摆在总裁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
这位公司总裁从来没有听说过乔·佩特罗尼这个人。这个总裁,事先不经预约,是从来不接见任何人的,这下子可使他傻了眼,后来,乔对他说,“如果你舍得让几架飞机在空中失事,就把我从这里撵出去好了。如果你不舍得,那就坐下来听我说。”
乔点燃一支雪茄的时候,总裁真坐了下来听他讲。后来他把负责工程技术的副总裁请来。再后来,这个副总裁下令进行机械上的修改,以免汽化器在航行中结冰。这件事乔曾在下面呼吁了好几个月,但一直没有人听他的。
后来,佩特罗尼受到正式嘉奖。这件事又给已经越来越多的有关佩特罗尼的传说增添了新的内容。不久,乔被提升为高级总管。几年之后,他在林肯国际机场担任了维修部主任这一要职。
在私生活方面,据说乔·佩特罗尼晚上多半要同妻子玛丽温存一番,就象其他男人晚饭前要喝点酒一样。这确有其事。说实在的,当空港来电话告诉他有架墨西哥航空公司的喷气机陷在泥里,并已要求环球航空公司协助想办法的时刻,他就正在如此这般。
这则传闻接着说:佩特罗尼在与妻子温存的时候,也象他干其他事情一样,总是轻松愉快地在嘴边叼着一支细长的雪茄。此事不确,至少如今不是这样。在结婚的头几年,玛丽曾几次对付过枕头着火事件,凭她当过环球航空公司空中小姐所受到的训练把火扑灭了。从此她就严禁丈夫再在床上抽雪茄。乔服从这条禁令,因为他爱他的妻子,而且完全有理由爱她。当他同玛丽结婚时,她算得上是整个航空公司中人缘最好、长得最漂亮的空中小姐。
她在结婚十二年和养了三个孩子之后,同大多数新来的空中小姐相比,仍然毫不逊色。有人曾公开表示不理解,受到机长和第一驾驶员热烈追求的玛丽,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乔·佩特罗尼。尽管乔在他们相识的时候,只不过是个年轻的维修领班,但是,他自有他的能耐,而且从那时起,一直使玛丽在一切重要的方面感到满足。
乔·佩特罗尼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在碰到紧急情况时从不惊慌失措。他总是迅速地对每一情况进行估计,判断紧急情况的轻重缓急,决定他是否先去完成别的任务后再来处理它。拿那个陷在泥里的707飞机来说,本能告诉他这个情况是介乎不够严重和严重之间,也就是说,他还有时间把正在做的事做完,或者停下来吃晚饭,但没有时间又干那件事,又吃饭。于是他决定放弃吃晚饭。过不久,玛丽套上一件睡袍奔进厨房,匆忙做了些三明治给乔,好让他在驱车去机场的二十五英里的途中吃。现在他正在啃一块三明治。
干完整整一天活之后,又被叫回机场去,对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今天晚上,天气比他记忆中的任何其他时候都坏。连续三天暴风雪所积累起来的后果比比皆是,使得驾车既艰难又危险。街道两旁尽是大堆积雪,黑暗中,雪下得正紧。快车道内外,车辆在爬也似地行进,或者根本纹丝不动。
即使象佩特罗尼的“别克野猫”型车那样装有泥雪防滑轮胎,摩擦力依然很小。挡风玻璃上的刷子和除霜器简直不能对付车外的阵阵鹅毛大雪和车内的水汽。前灯只能照亮前方很短的距离。被阻的车辆,有些是被开车的人扔下不管的,使公路成了障碍赛的跑道。显然只有那些非外出不可的人才会在这么个夜晚跑出来。
佩特罗尼看了看手表。他自己的车和前面一辆车已经好几分钟没有前进一步。再往前一点,他隐约可以看到其他车辆也是停着的;在他右面,还有一条车道,满是被阻的车辆。而且好一阵子也不见车辆从对方开过来。显然是出了些事,使所有四条车道都堵塞住了。他决定如果再过五分钟不见动静,就下车看看。可是看到车外的雪水、雪堆和还在下的雪,他但愿不致于非下车不可。到了空港以后,挨冻受累的时间有的是呢——他肯定要整夜挨冻受累。这时,他把已经对好摇摆舞电台的车内收音机的音量增大,抽着雪茄。
五分钟过去了。乔·佩特罗尼看见前面有人下车往前走,他准备跟他们一块去看看。他带了一件毛皮里风雪大衣,把它紧紧裹在身上,扯起风帽罩在头上。他伸手拿起他经常随身带着的大功率手电筒。他刚把车门打开,风雪就涌了进来。他侧身挤出,赶紧把门关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一路上是关车门的砰砰梆梆声和叫喊声:“出了什么事?”有人喊道,“车祸。真是一团糟。”他往前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面的手电筒光,一些黑影晃来晃去,各奔东西,却原来是一大群人。另外一个人说:“我看他们一时清理不了现场。我们都得在这儿泡上几个钟头。”
一个模模糊糊的庞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噼拍作响的红色火光照亮了它的一部分。原来是一台巨型牵引式拖车翻了。这台笨重的十八轮车辆横躺在路上,把交通全堵死了。一部分货物——看来是一箱箱罐头食品——散落在地上,已经有那么几个捞外快的人在冒雪捡起箱子,奔向他们自己的车子去。
现场有两辆州警巡逻车。州警正在盘问卡车司机,看来他没有受伤。
“我就是踩了那倒霉的刹车,”司机高声申辩道。“车子一下子就折了过来,活象个发情的烂污货,来了个脚朝天。”
一个警察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个女人低声对她身旁的一个男人说,“你看他会不会把最后这句话也记下来?”
另一个女人嚷道,“多干点好事嘛!”她的嗓门迎风显得特别尖。“你们这些警察干吗不把这东西弄走?”
一个州警走了过去。他的制服大衣上面全是雪。“太太,如果您能帮我们抬一下,我们愿意照办。”
有几个人格格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嘟哝道,“这老爷警察真够油的。”
一辆拖曳车从出事现场的对面缓缓驶来,车顶琥珀色的灯一闪一闪。司机走的是平时公路逆行一侧的车道,现在空着。他把车停住,下了车。看了牵引式拖车的大小和位置,他摇摇头,表示没有把握。
乔·佩特罗尼连推带挤地凑向前。他抽着的雪茄在风里发出红色的亮光,他猛然捅了一下州警的肩膀。“喂!老弟,你靠一辆拖曳车甭想动一动那家伙。这简直象把山雀套在砖头上。”
警察转过身来说,“不管象什么,先生,这里到处都是漏出来的汽油,你最好把雪茄掐了。”
佩特罗尼毫不理会,就象他无视几乎所有禁止吸烟的规定那样。他用雪茄点了点那翻倒的牵引式拖车。“再说,老弟,你想今天晚上把这一大堆破烂翻过来,这是白费大家的时间,包括你我在内。你得把它拉走,才能行车,那就还要两辆拖曳车——一辆在这边推,两辆在那边拉。”他开始走来走去,用手电筒从不同的角度察看这辆巨型的挂接式车辆。他全神贯注,在他考虑问题的时候,就总是这样。他又一次挥了挥他的雪茄,“两辆卡车一齐挂在三个支点上,先拉司机室,而且要拉得快一点。这样就可以把车拉直。另一辆……”
“等一等,”州警说,他朝对过一个警官喊道,“这儿有个人,说得象是个懂行的。”
十分钟后,乔·佩特罗尼和警官一起动手,实际上是他在指挥。按照他的建议,用无线电又叫了两辆拖曳车。原先那辆拖曳车的司机利用等车的时间,在佩特罗尼的指导下,把铁链挂在翻转的牵引式拖车的轴上。情况已经变得很有门,进展顺利——这就是有环球航空公司精力充沛的维修部主任插手的标志。
佩特罗尼自己几次耽心地想起他今天晚上外出是为的什么,而且他现在早已过了该到空港的时间。但是,他估计,帮忙打通堵塞的公路是前往空港的最快的办法。显而易见,如果不把那辆出事的牵引式拖车从马路当中拉走,他自己和旁人的车都没法往前开。折回去走另外一条路,同样行不通,因为后面的车辆越堵越多,据警察告诉他,后面一串串的车队长达好几英里。
他回到自己的车里,用公司提出来为他安装、由公司按月付账的无线电话,向空港航空公司维修部报告他在路上被耽搁的情况。回话人告诉他,“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说,急需打通三○号跑道,以供使用。”
乔·佩特罗尼在电话上作了些交待,但他知道最为主要的是他自己尽快到达机场。
当他第二次离开他的“别克”车时,雪仍下得很大。他躲闪着受阻的车队周围积起的一个个雪堆,碎步跑回出事现场。看到另外两辆拖曳车中的一辆已经到了,他松了口气。
5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坦妮亚分手后,进了电梯。电梯把他带到机场大楼地下室。他在空港使用的公家汽车是深黄色的,里面装有无线电话,就在附近特殊照顾人员使用的存车处停放着。
梅尔把车开出去,在大楼出口和外面一个停机坪的交接处遇上了风雪。
他一离开机场大楼的掩体,风和卷雪就迎着他汽车上的挡风玻璃猛扑过来。
刮水器的叶片急速地在玻璃上来回拍打,这才勉勉强强保持一片足够清澈的地方可以看到前方。一阵冰冷的空气和雪片从窗缝里钻了进来。梅尔赶紧把窗摇上。从暖洋洋的、舒适的机场大楼进入室外的风雪之夜,这一转变真是触目惊心。
前方紧接着就是一架架飞机停放在机坪出入口的位置上。风在广场建筑群的四周猛扑劲吹,形成旋涡;梅尔从雪片的空隙里可以看到有几架飞机上面的灯开着,照见舱内已经坐着乘客。有些飞机显然正在准备飞走。它们在等待指挥塔发出开动引擎的通知,它们继续晚点就是因为三○号跑道被堵造成的。在前方更远一些的机场和跑道上面,他能认出另外一些飞机模糊的影子和飞机上的航行灯。这是些刚到的客机,引擎还在转动。它们停在机场上的待命区,驾驶员们称之为罚出赛场的冰球球员席;等到出入口位置空了出来就可以向前移。毫无疑问,机场大楼周围其他七个飞机广场也是同样的情况。
梅尔汽车里的对讲无线电话现在响了起来,它收的是地面管制台的频率。
一个管制员在喃喃呼叫:“地面管制呼叫东航17,你可以使用二五号跑道。现在就转换频率,听候让你进入空中航道的放行通知。”
一阵静电干扰的声音。“东航17,明白。”
一个更加高亢的声音烦躁地、粗声粗气地在喊叫。“泛美54,从外滑行道进入二五号跑道,呼叫地面管制。前方有一架私人的赛斯那,双引擎的乌龟壳。我得踩着制动阀在它后面跟着。”
“泛美54,等着。”管制员换了一口气又在呼叫。“地面控制呼叫赛斯那73梅脱罗。进入前方右侧的交叉道口,停着,让泛美过去。”
出乎意外的是,一个很悦耳的女人声音在答话:“赛斯那73梅脱罗呼叫地面控制。我正在拐弯。走吧,泛美,你这个神气活现的霸王。”
一阵格格的笑声,接着:“多谢了,宝贝儿。你可以利用等候的时间涂点唇膏。”
管制员的声音斥责道:“指挥塔呼叫全体飞机。只许你们谈公事。”
梅尔听得出管制员虽然还象往常那样有意识地保持冷静,但是恼火了。
情况和交通搞成这样,象今天这个晚上,谁能不感到恼火呢?他不安地又想起了他的弟弟基思,目前正在对西边的进入口进行监视,这个工作的压力是严峻的。
指挥塔和机群之间的喊话一直在继续,插都插不进去。等到一阵对话结束之后,梅尔把自己的话筒电纽往下一按。“流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我在六十五号出入口,前往三○号跑道,707陷落的地方。”
管制员对刚着陆的另外两架班机发出滑行的指示,梅尔听着。接着是:
“指挥塔呼叫流动1号。明白。请跟在你前方正在驶离出入口的加拿大航空公司DC-9的后面,不要开到二一号跑道上去。”
梅尔表示照办。他可以看到加航的班机正从机场大楼一个出入口滑行出来,它那高高的机尾,线条优美,形成一个有角的黑影。
此刻他的汽车还在停机坪的范围之内,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向机场,注意停机坪上那些虱子——空港人员把地面上飞机周围的许许多多车辆称之为虱子。今天晚上,除了一般的车辆之外,那里还有好几辆抢修车——这种车装有绞接式的钢臂,钢臂的一头托着高高的升降台。台上的维修人员正探身出去清除机翼上的积雪,同时在上面喷洒乙二醇,不让它很快又结上冰。这些人他们自身露在外面,满身是雪。
梅尔急忙刹车躲开一辆疾驰而过的粪车,它刚驶离停机坪,要去倒掉四百加仑刚从飞机上的厕所里抽出来的臭气冲天的污物。这些污物首先要被注入一个粉碎机,这台粉碎机安装在一所空港其他人员谁也不愿走近的特殊的建筑物里面,然后被抽到城里的阴沟里去。一般来说,这项操作程序效率颇高,除非有乘客提出丢了东西,不小心掉进飞机上的厕所里去了,如假牙、皮夹、钱包,甚至还有鞋子。这样的事一天要发生一两起。于是这些污物就要经过筛分,谁都希望能够很快就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
梅尔知道,今天晚上即使没有发生这种意外的事,卫生工作人员也会是很忙碌的。空港管理人员根据经验知道,碰上坏天气,无论是在地面,还是在空中,厕所使用率就会提高。梅尔心里在想,有多少人知道空港卫生管理人每小时都要收天气预报,并根据这种预报,作出额外的清洁工作和增添卫生设备的计划。
那架他要尾随的加航喷气客机现在已经离开机场大楼,正在加快它的滑行速度。梅尔也加速跟上。刮水器只能勉勉强强擦去挡风玻璃上的雪片,把这架DC-9型座机的尾灯作为前进的标识倒是相当保险的。从车上的后视镜里,他可以分辨出一架更大的喷气客机的影子在后面跟着。地面管制用无线电话对那架飞机发出警告:“法航404,有一辆空港地面车夹在你和加航的中间。”
梅尔用了一刻钟开到被墨航707堵住的三○号跑道上的交叉道口。在到达之前,他已脱出那一连串正在滑行着的飞机的行列,这些飞机的去向是另外两条正开放使用的跑道,以便在那里起飞。
他把车停下,走下车来。这里一片漆黑,十分荒寂,风雪显得比在机场大楼附近更加厉害,寒冬的景象更浓。风在呼啸,掠过那空旷的跑道。梅尔在想,今夜如有狼群出现,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一个黑影在向他打招呼。“是佩特罗尼先生吗?”
“不是,我不是。”梅尔发觉他也不得不提高嗓门,好让对方在风里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不过乔·佩特罗尼已在路上。”
那个人又走近了一些。他缩在一件派克大衣里面,脸冻得发紫。“他来了,我们欢迎。可我发誓也想不出佩特罗尼能有什么办法。我们为了把这劳什子起出来,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他指指那架影绰绰耸在他们身后的飞机。”它陷在里面啦,但是没有损坏。”
梅尔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问道:“你是谁?”
“我叫英格兰姆,先生。墨航维修工的领班。眼前我真希望我是个干别的什么活的。”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这架搁浅的波音707座机,本能地在高大的机翼和机身下面找了个躲避风雪的地方。在这架巨型喷气客机的肚子下面,示警的红灯有节奏地发出闪光。它反射出来的亮光照见雪下面的泥浆,梅尔看到那机轮就深深地陷在里面。跑道上和邻近的滑行道上,满是卡车和维修车,其中有一辆油车,几辆行李车,一辆邮政车,两辆工作人员乘坐的大客车,一辆正在轰隆作响的发电车,象是这架飞机的心情焦急的亲戚,拱在它的周围。
梅尔拉起大衣领,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我们急需——今天晚上——这条跑道。到目前为止,你们想了些什么办法?”
英格兰姆报告说,在过去的两个小时内,从机场大楼推来了老式的舷梯,用人力推到这架飞机旁边,用这些舷梯接引乘客下机。这项工作既费时间,又很棘手。因为舷梯台阶上的冰刚清掉,很快就又结上了。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是由两个机械工抬下来的。婴儿则裹在毯子里传下来。现在乘客全都下来了,坐在大客车里,由女乘务员和第二驾驶员陪着。机长和第一驾驶员留在机上。
“乘客走完以后,你们有没有想什么办法挪动这架飞机?”
那个领班点点头。“两次把引擎开动。机长把油门加大,大到不敢再大。
可飞机就是出不来。看样子反而陷得更深了。”
“现在怎么样?”
“我们正在减轻它的重量,希望这能有所帮助。”英格兰姆还说飞机上大部分的燃料——那是一个很重的负荷,因为油箱原来是装得满满的,以备起飞之用——已用油车把它吸了出来。机肚里的行李舱和货舱也已出清。一辆邮局的卡车正在收回它的邮袋。
梅尔点点头。他知道邮件是无论如何必须撤下来的。空港邮局是每分钟都在注视着各航空公司的时刻表的。他们确切掌握他们邮袋现在何处。如果飞机脱班,邮务人员很快就把邮件从这一家航空公司挪到另一家航空公司。
实际情况是:这架喷气机搁浅以后,机上的邮件的遭遇比它的乘客要好得多。
最多在半小时之内,这些邮件就可以被装上另一架班机上路,有必要的话,就走另一条航线。
梅尔问道:“你们是否得到你们所需要的一切帮助?”
“是的,先生——凡是我们目前所能做的一切需要全都有了。我找来了墨航在这里的大部分机务人员,有十二个人。眼前,有一半人在一辆大客车里暖和暖和。佩特罗尼也许还要更多的人,这要看他出的是什么点子。”英格兰姆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打量了一下那架巍然不动的飞机。“要是你问我的看法,这可是个费功夫的活,我们需要重吊车、千斤顶,可能还要气垫把机翼顶起来。这些东西大部分要等到天亮才能来。整个工作可能要用上明天大半天的时间。”
梅尔生气地说:“用上明天大半天的时间,那不行,今天一个晚上也不行。这条跑道必须打通……”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住了,突然之间一个寒战,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这发抖的强度来得突然,几乎是古怪的。
梅尔又打了个寒战。怎么搞的?他自己安慰自己说:这是天气作的怪吧,因为那掠过空港迅猛刺骨的寒风,它把雪片卷得在空中乱舞。奇怪的是,从离开汽车到现在,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个寒冷的天气。
在风声之外,他还听到机场对面喷气机引擎的轰鸣。这种轰鸣逐渐增强,响彻天空,然后随着一架飞机离开地面,就逐渐减弱。接着是又一阵轰鸣,又一阵。在机场的那一边,一切都很顺利。
而这里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那么一种预感,这可不是假的吧?这是一种暗示,如此而已。这是一种直觉。这是对正在酝酿的更为严重的麻烦事的感应。不用说,他对此应该不必在意。在实用主义的管理方法中,是没有冲动和预感的余地的。只有一次是例外。很久以前,他也有过一次相同的感觉——确信某些事态正在积聚,在发展成为灾难性的、远非始料所及的结局。梅尔还记得那个结局,是他没有能够避免的结局……完全不能避免的结局。
他对这架707座机重又看了一眼。现在飞机上面全都是雪,它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常识告诉他:除了跑道被堵,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有不便之处之外,目前的情况算不了什么。小事一桩,没有人受伤,东西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就这么点事。
“走,到我的车上去,”他对墨航的领班说。“我们用无线电问一问有什么情况。”
他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辛迪很快就要不耐烦地在城里等着他。
梅尔刚才下车时,把那加热器开着,所以车内是暖洋洋的,很舒服。英格兰姆感激地哼哼了一下。他把衣服松松,探身向前,把双手放在那阵阵的暖气里面。
梅尔把无线电调到空港维修中心的频率。
“流动1号呼叫雪天控制台。丹尼,我在被堵的三○交叉道口。和环航维修班联系一下,找找乔·佩特罗尼看。他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到。我讲完了,请你回话。”汽车仪表板上的扬声器里传来了丹尼·法罗清脆的声音。
“雪天控制台呼叫流动1号。照办。还有,梅尔,你太太来电话了。”
梅尔按了一下话筒的电钮。“她留下电话号码没有?”“有。”
“流动1号呼叫雪天控制台。丹尼,请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很抱歉,我得晚一点去。不过你还是先找佩特罗尼。”“知道了。等着吧。”无线电里没有声音了。梅尔伸进大衣里面摸出一包“马尔波洛”牌香烟。他把烟递给英格兰姆。
“谢谢。”
两人点上烟,看那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来回地揩擦。英格兰姆朝墨航这架喷气机内灯还开着的驾驶舱点点头说:“就在这上面,机长那个家伙大概在凑着他的阔边帽哭鼻子哩。下一回,他会象看圣坛上点的蜡那样去看待那些蓝色的滑行道灯啦。”
梅尔问:“你们的地面值勤是墨西哥人还是美国人?”“我们都是美国人。只有象我们这样的傻瓜蛋才会在这样倒霉的天气干活。您知道这班飞机是去哪里的吗?”梅尔摇摇头。
“阿恰普尔哥。在出事之前,我情愿六个月不睡女人也要坐上一次这班飞机。”那个领班格格地笑出声来。“不过你能想象得到吗,都上了飞机啦,屁股都安顿下来啦,然后又不得不下来。您要听到乘客们是怎样骂街的,那才有意思呢。尤其是娘儿们的。今儿晚上我算是学到了一些新鲜字眼了。”
无线电又响了起来。
“雪天控制台呼叫流动1号。”丹尼·法罗说。“我和环航联系过了,问他们乔·佩特罗尼在哪里。他们和他也联系上了,但是他碰上交通阻塞过不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他给我们传了话。我讲的你全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梅尔说。“把他的传话讲一讲。”“佩特罗尼要我们注意,不要让这架飞机陷得比现在更深。说这样的事是很容易发生的。因此,除非墨航的人对目前他们在于的有绝对把握,就不要再试了。等乔来了再说。”梅尔乜斜着眼看看英格兰姆。“墨航的人会觉得怎么样?”那个领班点点头。“佩特罗尼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这就等着。”
丹尼·法罗说,“你听到了吗?弄清楚了吗?”梅尔按了一下话筒的电钮。“弄清楚啦。”
“那好。还有。环航正在调人,再多找几个地勤来帮忙。还有,梅尔,你太太又来电话了。我把你的口信传给她了。”梅尔意识到丹尼正在犹豫,他知道还有别的人,凡是他们的无线电对着空港维修中心的频率的,也都在听着。
梅尔说:“她不高兴了吧?”
“我看是。”对方有片刻的工夫没有作声。“有工夫的时候,你最好是去个电话。”
梅尔寻思十之八九辛迪对丹尼异乎寻常地出言不逊。不过,丹尼忠心耿耿,没有说出来就是了。
至于墨航的707,显然在乔·佩特罗尼来到之前是再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办法了。佩特罗尼提出来不要把飞机陷得更深是有道理的。
英格兰姆戴上厚厚的连指手套,又扣紧大衣。“这下暖和多了,谢谢。”
他下车走进风雪里,赶紧把车门碰上。一下工夫,梅尔看到他踏着很厚的积雪,走向麇集在滑行道上的车群中去。
在无线电里,雪天控制台在和雪天维修中心说话。梅尔等双方交谈完毕,把送话电钮往下揿。“这里是流动1号,丹尼。我这就去康茄车队。”
他把车往前开去,在飞雪和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拾路行驶,给他引路的只有跑道上稀稀落落的灯光。
“康茄车队”是空港抗雪系统的前哨,也是它的原动力。目前车队正在一七号跑道左侧。梅尔在闷闷不乐地寻思,几分钟后,他就可以亲自调查清楚,德默雷斯特机长那份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的批评性的报告究竟讲的是真情实况,还是纯属恶意中伤。
6
那个在梅尔脑子里打转的人——环美航空公司机长弗农·德默雷斯特——此刻就在离空港三英里的地方,开着他那辆“默塞地斯”230SL型的双门轿车。比起早先他从家里去空港的那段路程来,现在穿越这些旁支街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因为路面刚铲清了。雪虽然还一个劲地在下,又有大风助威,但是地上的新积雪还不太深,不足以造成困境。
德默雷斯特的目的地是空港附近一片三层楼的公寓房子,空勤人员通常把这个地方叫“女乘务员街”。各航空公司常驻林肯国际的许多女乘务员都在这里租用公寓房间。一般是两三个人合住一套。最早搬进来的替这些家家户户起了个名字,叫“女乘务员的窝”。
这里经常是下班后举行欢乐聚会的场所,有时又是女乘务员和男空勤人员男欢女爱的大本营,这样的事时有发生,猜也猜得出来的。
总的来说,这些女乘务员的窝,其自由自在的程度和其他地方单身姑娘栖身的公寓不相上下。不同的是,这里的大量男女私情都是发生在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之间。
这里面自有它的道理。这些空中小姐和她们结识的男机组人员——机长、第一和第二驾驶员——全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全都是从一场竞争性强、要求严格的淘汰过程中闯过来的人,最后挣到目前这些为许多人所觊觎的职务,在这个过程中间,才能稍差的就完全给比下去了。留下来的为数不多,但全是些最有作为的尖子。结果是自成一体,形成精明强干、睿智豁达的人品,他们热爱生活,慧眼识知己,惺惺惜惺惺。
弗农·德默雷斯特在他这一段生活里,也曾垂青过不少女乘务员,那些女的也垂青于他。事实上,他的风流韵事是接二连三的,对象都是些漂亮而聪明的年轻妇女,是连国君和男的电影泰斗曾经企求而也没能弄到手的女人。德默雷斯特以及其他一些和他共事的飞行员所结识并且经常幽会的空中小姐,既不是人尽可夫的贱货,也不是一拍即合的荡妇。不过,她们都是些活泼泼、同声相应和天赋性感的女孩子。她们重视质量,凡是合乎质量的,近水楼台,显然可以到手的,她们就把它拿下来。
其中有一个就是桂温·米恩,她是个活泼、迷人、英国产的黑发女郎。
她已经拿下了——姑且就这样说——弗农·德默雷斯特所具有的高质量,而且看来一心想继续下去。她是个农场主的女儿,十年前,她十八岁的时候,离家来到美国。在参加环美航空公司的工作之前,曾在芝加哥当过短时期的时装模特儿。也许由于她变化多端的经历,她在床第功夫上动如脱兔,下床以后则幽雅娴静,仪态万方。
现在,弗农·德默雷斯特就是要到桂温·米恩的公寓去。
今天晚上,他们俩随后要登上环美航空公司的第2次班机去罗马。德默雷斯特要在驾驶舱里担任指挥。桂温·米恩则在后面的客舱里担任首席女乘务员。到了旅程的终点罗马以后,这一班机组人员可以稍作停留三天,由已在意大利稍作停留的另一班机组人员把座机飞回林肯国际。
各航空公司早就在正式使用“稍作停留”这个词儿,而且在使用它的时候,竟是神色自若的。不管是谁首创了这个词儿,此公很可能是个具有幽默感的人物。总之,空勤人员,在正式使用这个词儿的同时,还常常赋予它一种实际的内容。而现在德默雷斯特和桂温·米恩又有他们自己计划中的定义。
到了罗马,他们就打算立即前往那不勒斯,在那里一起“稍作停留”四十八个小时。其前景是美妙的、田园式的。德默雷斯特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他已快到女乘务员街了。他又想起今天晚上其他事情也都办得很顺利,他就笑得更加欢畅了。
他很早就到了空港。在向妻子萨拉赫道别的时候,她和平常一样泰然自若,祝他旅途愉快。要是在早年,夫君出门后,萨拉赫多半就忙于做针线活或织毛衣。而现在,他知道他一走,她就会沉湎于冰上溜石俱乐部的游戏,打桥牌和业余的画油画,这些就是她生活中的主要寄托。
萨拉赫·德默雷斯特的泰然自若和由此产生的刻板的性格是她的特点,对此,她丈夫已渐渐习以为常,虽然这和他的性格相悖,他又觉得这是难能可贵的。在飞行和同更有意思的女人发生关系之外,他把自己在家逗留期间,说成是“飞机进库、暂停值勤”,有时他同知心朋友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婚姻还有个方便之处。这个婚姻关系存在一天,和他有染的女人满可以热情奔放,两人满可以恣意作乐,但决不能指望他最终和她们结为夫妇。用这个办法,他就可以随时防止自己因感情上的一时冲动而贸然行事。至于他同萨拉赫夫妇关系,他偶或依然对她略施小惠,好象一个人和养熟了的一条老狗玩掷球捡球的游戏一样。萨拉赫顺从地迎合,照例是起承转合,气喘吁吁,虽然他怀疑这些动作全都是习惯成自然,并非出于冲动。其实如果他们根本取消房事,她也不会太在乎的。同时他肯定,萨拉赫疑心他有外遇,这种怀疑即使没有真凭实据,至少也是一种直觉。好在她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愿过问这种事,而弗农·德默雷斯特也乐得就此进行合作。
今晚使他高兴的另外一件事是,他在航空公司抗雪委员会的报告中,给了他自命不凡的内弟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当头一棒。
这份兴师问罪的报告完全是德默雷斯特的主意。委员会中另外两个航空公司代表起初认为空港管理当局在非常情况下是尽力而为的。可是,德默雷斯特机长却不以为然。其他人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观点,并赞成由德默雷斯特起草。他在报告中竭尽苛刻之能事。他不考虑他的指责是否准确;反正现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做到这份将被广为传阅的报告会使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极为狼狈和恼火。眼下正在复制副本,准备发往纽约和其他地方的各航空公司的地区副总裁和它们的总部。德默雷斯特机长心里明白,这下为飞机误点找到了替罪羊,大家都会高兴。他相信人们接到报告后,电话和电传打字机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德默雷斯特洋洋得意地想道,他总算进行了一次小小的,然而是满意的报复。这么一来,他那一瘸一拐、跛脚的内弟再要同德默雷斯特机长和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作对的话,总得三思而后行了。而在两个星期以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竟敢当众和他们作对。
德默雷斯特把“默塞地斯”车拐进一幢公寓楼的停车处。他稳稳当当地把车停住,下了车。他知道来得稍为早了一点,比他原先答应来接桂温去空港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打定主意就上了楼。
他用桂温给他的私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大楼,嘴里轻哼着歌曲。他意识到他是在哼《啊!我的太阳》这首意大利歌曲,就笑了起来。唱吧!这个歌太合时宜啦!那不勒斯……暖洋洋的夜晚,没有下雪,星光下的海湾景色,曼陀铃奏出优美的音乐,晚饭时喝点意大利红酒,还有桂温在他身旁。……
用不了二十四小时这一切全有了。是啊,说真的!——“啊!我的太阳。”
他又继续哼下去。
乘电梯上楼时,他又想起一件好事。这次飞往罗马将会是轻松的。
德默雷斯特机长今晚虽然担任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的指挥,在飞行中不会有多少事干。因为这一次他是当航线检查机长。另外一个资历同德默雷斯特不相上下,也是四条杠杠的安森·哈里斯机长被分配在这架飞机上,坐在左边机长坐的位子上。德默雷斯特将坐在右边的位子上——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是第一驾驶员的位子——观察哈里斯机长的操作技术,并作出报告。
这次飞行鉴定是临时安排的,因为哈里斯机长想从环美航空公司的国内航线调到国际航线工作。但在正式担任国际航线机长之前,他必须同具有教练员资格的定期航线机长一起在海外航线上作两次飞行。弗农·德默雷斯特正具有这种资格。
哈里斯机长要经过两次飞行,今晚是第二次,再由一位高级监考机长进行一次最后鉴定,就可以成为国际航线的机长。
这种鉴定,还有各航空公司所有的驾驶员必须每六个月进行一次的定期飞行鉴定,要求在飞行中仔细考察飞行技术和飞行习惯。这些鉴定是在普通班机上进行的。乘客只要看到前面的驾驶舱里有两个佩带四条杠杠的机长,就知道正在进行鉴定。
虽然机长们互作检查,但这种定期或特殊的鉴定总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驾驶员自己有这个要求,因为事关重大——牵涉到公众的安全和业务上的高标准要求——不容许互相吹捧或放过缺点。接受飞行鉴定的机长知道他必须在各方面达到规定的标准。要是达不到这个要求,就意味着有一份对他不利的报告;如果很不利的话,则可能导致由航空公司总驾驶员来作一次更为严格的鉴定,这样,被鉴定者的职务就有点靠不住了。
不过,在不降低技术标准的前提下,接受飞行鉴定的老驾驶员都会得到同事们的周到的礼遇。唯独弗农·德默雷斯特是个例外。
德默雷斯特对任何指定由他考核的驾驶员,不论资历比他深浅,都同样对待——就象校长把一个惹了事的小学生叫到他面前那样。而且在充当校长这个角色的时候,德默雷斯特总是摆出一副权威的样子,盛气凌人,架子十足,要求严格。他毫不掩饰地认定驾驶员中没有一个人的技术比他高超。凡是领教过他这一套的同事们无不暗中生气,但又毫无办法,不得不逆来顺受。
事后,他们互相发誓有朝一日轮到德默雷斯特时,他们一定要对他进行他生平遇到的最苛刻、最严格的飞行鉴定。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可是结果都一样——弗农·德默雷斯特的技术无懈可击,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今天下午,德默雷斯特在进行飞行鉴定前给安森·哈里斯机长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是他特有的做法。“今晚天气不好,行车困难,”德默雷斯特一句客套话也不讲,劈头劈脑就这样说,“我要求我的机组人员准时到达,我建议你把来空港的时间打宽裕一点。”
安森·哈里斯在环美航空公司工作了二十二年,从未误过一次班机,出过一次差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幸亏哈里斯还没有来得及吭声,德默雷斯特就把电话挂了。
哈里斯还憋着一肚子气,但为了不让德默雷斯特抓到他的任何辫子,他几乎在起飞前三小时就到了空港,而在平时,他总是提前一小时到达的。刚从航空公司抗雪委员会办完事出来的德默雷斯特机长在“云间机长咖啡馆”
里碰到哈里斯。德默雷斯特上身穿了一件运动式外套,下穿便裤,不过他在空港更衣室里放着一套备用制服,准备随后换上。哈里斯机长是个头发开始灰白,经验丰富的老将,许多年轻驾驶员都以“先生”称呼他。他身穿环美航空公司的制服。
“嗨!安森。”弗农·德默雷斯特一屈服坐在柜台前紧挨着安森的一张椅子上。“我发现你接受了我的好言忠告。”
哈里斯机长稍稍抓紧了手里拿着的咖啡杯,淡淡地说了一句:“晚安,弗农。”
“我们要比平时提早二十分钟开始飞行前的情况介绍,”德默雷斯特说。
“我要检查一下你的飞行手册。”
谢天谢地,哈里斯心里念叨着,他的妻子昨天刚检查了他的手册,加上了最新的修正条例。不过,他最好还是看看收发室里他的邮箱。如果他没有把今天下午才公布的修正条例补上,这个家伙很可能挑他的毛病。哈里斯机长的手不知往哪儿搁好,为了让闲着的手干些什么,他给烟斗装上烟丝,然后点着。
他知道弗农·德默雷斯特在盯着他找岔。
“你没穿规定的衬衫。”
哈里斯机长一时不相信他这个同事竟会如此当真。当他意识到他确实是当真时,脸上刷地通红。
对环美航空公司的驾驶员来说,穿规定的衬衫是件恼火的事,其他航空公司的驾驶员也一样。公司卖的制服衬衫每件九块钱,可是往往不合身,料子的质量也有问题。虽然不符合规定,自己少花几块钱还可以买到一件好得多的衬衫,在外表上也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驾驶员大都买普通的衬衫穿。
弗农·德默雷斯特也是这么干的。安森·哈里斯曾多次听到德默雷斯特看不起公司的衬衫,夸耀他自己的衬衫质地优良。
德默雷斯特机长挥手要女服务员来份咖啡,然后对哈里斯担保说,“这没什么,我不会汇报你在这儿没穿规定的衬衫,只要你在上我的班机之前换上一件就行了。”
沉住气!哈里斯提醒自己。亲爱的上帝,给我力量,别让我发火,因为这也许正是这个好耍脾气的混蛋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干吗要这样呢?干吗?
好吧,好吧,他打定主意,不管丢脸不丢脸,他一定把普通衬衫换成规定的衬衫。他决不让德默雷斯特抓到一丁点儿把柄。可是今晚是没法弄到公司卖的衬衫了。看来他非得借一件不可——同随便哪个机长或第一驾驶员换一件衬衫。当他把借衬衫的原因告诉他们时,他们都简直不相信他说的话。
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
等轮到德默雷斯特自己接受飞行鉴定时,……下一次,以及从今以后的每次对他的鉴定,……让他知道厉害。在监考驾驶员中有安森·哈里斯的好朋友。到时,就要德默雷斯特非穿规定衬衫不可,其他每件琐事也都要他照章办事不可,……要不然的话,那就等着瞧吧!哈里斯闷气地想:你这个狐狸精可千万记住!一定得记住!
“喂!安森,”德默雷斯特似乎在乐了。“你把烟斗的嘴都咬断啦!”
他真的把烟斗的嘴咬掉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似乎想起了什么,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想起今晚的飞行对他来说将是轻松的。
公寓的电梯到了三楼停住,他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他走进铺着地毯的走廊,熟门熟路地向左拐,朝桂温·米恩同一个联合航空公司的女乘务员合住的一套房间走去。德默雷斯特知道那个姑娘因夜航不在家,因为桂温曾对他说过。他用门铃打了他们通常约定的信号———的的的打,打的的……
这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的摩斯电码。接着,他用开楼下大门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套间。
桂温正在洗淋浴。他听得见水在哗哗地流。当他朝她卧室的门走去时,她在浴室内喊道,“弗农,是你吗?”尽管有淋浴的声响,她的声音——带着他非常喜欢听的标准英国口音——听起来是如此柔和,令人回肠荡气。他想,难怪桂温同乘客搞得那么好。他曾经亲眼看到,在她向乘客施展天生的魅力时,他们——尤其是男人——好象要瘫痪似的。
他大声回答道,“是我,宝贝。”
她的薄如蝉衣似的内衣裤全都在床上摊着——纯尼龙的三角裤;肉色透明的胸罩和一条料子相同的束腰带;一件手工绣制的法国丝衬衫。桂温的制服可以说是标准的,但在制服里面,她要保持她个人的奢华风格。这时,他的官感在想入非非,随即勉强把视线收回来。
“你这么早来,我真高兴,”她又喊道,“我们走之前,我想同你谈谈。”
“当然可以,我们还有时间。”
“你要愿意的话,去沏点茶。”
“好的。”
她已经使他养成整天喝茶的英国习惯,可是他在结识桂温以前几乎是不喝茶的。现在他在家里常常要茶喝,这个要求使萨拉赫纳闷,特别是他坚持要按道地的方法来沏茶——就象桂温教他的那样,先把茶壶温一温,在水还在沸腾的时候,把茶叶泡上。
他走进他很熟悉的小厨房,放一壶水在炉子上。接着,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纸桶牛奶倒进一个罐里,自己喝了一点牛奶,然后把纸桶放回原处。他本想喝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酒,但同大多数驾驶员一样,他在飞行前二十四小时就开始忌酒。他习惯地看了看表,已是快晚上八点。他想到他就要指挥的那架豪华的远距离“波音”707型喷气机,此刻已经在空港等着他飞越五千英里前往罗乌。
他听见淋浴声已经停了。在沉寂中,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哼起《啊!我的太阳》。
7
刺骨的朔风,还是那么强劲地在机场怒号,继续把下得很紧的大雪吹得卷了起来。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他的车内哆嗦。他在离开三○号跑道和那架搁浅的墨航喷气座机以后,就前往一七号跑道左侧,那里正在铲除积雪。梅尔有点惶惑,这哆嗦究竟是外面天冷引起的,还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引起的?几分钟以前曾出现过麻烦的迹象,加上他脚上的老伤发出的阵痛,唤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十六年前,他在朝鲜海岸附近负伤,梅尔当时是个海军飞机驾驶员,从航空母舰“埃塞克斯”号上起飞执行战斗机的飞行任务。在出事前的十二个小时内,他一直有祸事临头的预感(这他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这倒并不是象别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恐惧感,因为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而是有一种想法,觉得有一件命中注定、大概是免不了的事情正在无情地向他袭来。第二天,在空中和一架米格-15进行了一场混战,梅尔的海军F9F-5战斗机被击落,堕入海中。
他总算控制住了在水面上的迫降,虽然人没有受伤,左脚却被套进一个卡住了的方向舵踏板里面。飞机迅速下沉——F9F-5的飘浮性和一块砖头的飘浮性差不多——,梅尔拿起生还应急袋里的一把猎刀对着自己的脚和踏板拚命地乱砍一气。在水里他总算把脚抽了出来。人被淹得半死,在剧痛中浮出水面。
他在海里泡了八个小时后才被救起,人已经神志昏迷。事后才知道他自己把脚踝前面的韧带切断了,这样,这只脚和他这一条腿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海军医务人员为他及时修复了那只受伤的脚,不过梅尔从此再也没有作为驾驶员开过飞机。这个创痛每隔一个时期就要发作,提醒他事隔多年的那次知道要出事的直觉,后来又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直觉也都应验。现在又出现了这种直觉。
他小心翼翼驾车前进,注意在黑暗中、在能见度低的情况下不致迷失方向。梅尔已接近一七号跑道左侧。这就是指挥塔值班主任说的那条跑道,也就是根据风就要转向的预报,空中交通管制中心打算到时开放使用的那条跑道。
机场上目前正在使用的跑道有两条:一七号,右侧,和二五号。
林肯国际一共有五条跑道。在过去的三天三夜中,这些跑道是空港和风雪进行搏斗的前沿阵地。
在这五条跑道里面,最长最宽的要数三○号,也就是被墨航堵塞了的那条。(随着风向转变,飞机从相反的方向入港,它也就是一二号跑道。这里所说的数字是表明罗盘航向,是三百度或一百二十度。)这条跑道几乎有两英里长,宽度相当于城市中一个较短的街距。空港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从跑道的这一头一眼望不到那一头,因为地球有个弯曲度。
其余四条跑道比这一条要短半英里,也没有这样宽。
自从风雪开始以来,人们在这些加起来共有好几英里长的跑道上面一直在不停地铲雪,使用真空吸尘器把地面吸干净,用机器把地面刷干净,铺上砂子。那些摩托化设备——都是价值好几百万美元、震天价响的柴油发动机——一次就只停那么几分钟,主要是在加油或者工人换班时才停一下。这项工作,坐飞机的旅客就近是看不到的,因为地面未经检查,还没有被宣布安全可靠之前,任何飞机不得使用这些刚清理完的跑道。要求是严格的。根据喷气座机的要求,地面上最多只能有半英寸的融雪或三英寸的干雪。超过这个限度,会被吸进发动机,危及运转。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心里在想,可惜跑道扫雪队极少在大庭广众之前出现。那种景象是壮观的、扣人心弦的。即使在目前,在风雪和黑暗之中,在这云集的设备后面向前走近一些,其效果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的雪柱象瀑布似的向右方倾泻,形成一百五十英尺长的弧状物。这些弧形的雪柱被扣在车队的探照灯下,另外还有二十来个来回转动的照明灯——在这个设备群中,每一辆车的车顶上都有一个这样的照明灯——也为这个景象增加了色彩,使得这些雪柱形成的弧状物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空港的人员把这个设备群称之为“康茄线”。
它有头、有尾、有身躯,还有扈从,在跑道上向前移动,精确得就象是一场舞蹈表演。
这个车队的带队就是“康茄线”的头。他是空港维修人员的一个高级别的领班,开一辆空港的汽车——淡黄色的,这条线上的设备全是这个颜色。
带队的人替整个“康茄线”定行车速度,经常是快速的。他有两台无线电,一直和雪天控制台和空中交通管制中心保持联系。通过一个灯光系统,他可以给跟在后面的司机们发信号——绿色的灯光表示“加快速度”,琥珀色是“维持原速度”,红色是“慢下来”,红色闪光是“停车”。他的头脑里面必须有一幅空港的详图,也必须精确地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即使是天色最暗的晚上,就象目前这样,也必须如此。
车队带队的后面是第一号铲雪车,它的司机就象乐队中的第一小提琴手;今天晚上这第一号铲雪车是一台巨型的“沃许可许”,前面有一个很大的主叶片,边上还有一个翼片。第一号铲雪车后面右侧是第二号铲雪车。第一号铲雪车把雪推向一边;第二号铲雪车接过第一号铲雪车推开的这一大堆雪,再加上它自身推出来的,把两起雪堆推得更远。
接着跟上来的是一台扬雪车,它有六百匹马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前面两台铲雪车组成一个梯队的队形。一台扬雪车价值六万美元,是清雪设备中的“凯狄拉克”(这是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最高级轿车,也是美国两种最高级的轿车之一。译者注)。它那强有力的吹风机把前面两台铲雪车推起来的雪堆吃掉,然后把它卷成一个巨大的弧状物抛到跑道的边缘。
再往右是第二个梯队,由另外两台铲雪车,又一台扬雪车组成。
在这些铲雪车和扬雪车后面是推土平路机——一排五台,机上的犁片朝下把前面铲雪车漏掉的成堆冰雪清除掉。这些推土平路机拖着旋转的刷子,每个刷子十六英尺宽,各有一个柴油机单独发动。这些刷子象是特大的庭院里用的扫帚那样刷遍跑道的路面。
再后面是洒砂车。在前面十一辆车过去以后,三台由前轮带动(一般汽车都由后轮带动,也有少数类型的汽车是用前轮带动的。译者注)、装有贮砂槽的卡车徐徐行进,把砂子均匀地洒在路面上。车上每个贮砂槽可容十四立方码的砂子。
砂子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在空港的其他地方,在行车道和公众使用的其他地区,砂里搀盐促使冰雪融化。但是飞机使用的地区从来不许搀盐。盐能腐蚀金属,缩短其寿命,而飞机比汽车要受到更大的“尊敬”。
在“康茄线”的最后——叫做“尾部查理”——是一个领班助理,他坐在另一辆汽车里面。他的任务是保证整个这条线维持队形,把掉队的车辆赶回队形里面去。他和带队的通过无线电保持联系,因为车队的管带经常总是遥遥领先,消失在前方的大雪和黑暗之中。
殿后的是扈从队,包括一辆备用的铲雪车,万一前面线上的铲雪车出毛病可以顶替使用;一辆维修车上有一批机械工值班;加油车(有汽油槽车和柴油槽车);还有一辆供应咖啡和油饼的车,按照预先约定的时间,一经无线电话通知,它就开过来。
梅尔在扈从车的周围把车加快速度,开到领班助理的车旁。人们已经注意到他的来临。他听到有人用无线电通知车队的管带说:“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到我们这里来啦。”
“康茄线”在迅速向前移动,接近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惯常的时速是二十五英里。带队的把速度加快,大概是因为风要转向,必须很快开放这条跑道。
梅尔把他的无线电调到空中交通管制的地面频率,听到车队的管带在呼叫指挥塔。“……在一七,左侧,正在靠近和二五号跑道相连的交叉道口。请求出清交叉道口地区。”
二五号跑道是条开放的跑道,目前正在使用。
“地面管制呼叫车队长,先不要靠近交叉道口。我们有两架班机正在最后进港。你们不要,再重复一遍,不要穿过跑道的交叉道口。请回话。”
指挥塔那边传来的声音带有抱歉的口气。他们知道,要一条正在滚滚向前的“康茄线”停下来是有困难的,重新起动也是困难的。不过那正在飞进空港的两架班机毫无疑问已在使用不太容易掌握的仪表下降,现在就要着陆,一前一后。除非有特殊紧急情况,在这样的夜晚通知飞机重新飞回上空盘旋是说不过去的。
梅尔前面的红灯亮着,一闪一闪地在发出命令,“康茄线”慢了下来,然后停住。
领班助理是个欢快的年轻黑人,他从车上跳下来,奔到梅尔的车旁。他把车门打开,风随着卷进车内,在停着空转的柴油引擎的轰鸣声中,只能感到他在说话,却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那个助理把嘴凑近梅尔的耳朵说:“我说,贝先生,参加我们这条线,怎么样?我们这里来一个人可以照管你的汽车。”
梅尔微微一笑。在空港,人所共知,他一有空,就喜欢乘坐重型的摩托化设备,偶或还要驾驶一番,而且引以为乐。干吗不去呢?他在自己劝自己。
他到外面来是要检查一下清除积雪的情况,因为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打了个批评他的报告。事情很清楚,报告并没有根据,情况一切良好。不过也许他还是应该找个能够看得更清楚的地方,在那里蹲一下再观察几分钟。
他点头同意,并且大声喊道:“好吧,我到第二号扬雪车上去。”
“遵命!”
这个领班助理挽着一个手提探照灯,顶风走在前面,越过一辆辆已经停了下来的砂子车和刷子车。梅尔看到新掉下来的雪片又开始在把几分钟前刚扫清的跑道盖上。后面有个人影闪身躲开了一辆维修车,奔向梅尔的汽车。
“得快一点,贝先生。就只停那么一会儿。”这个年轻的黑人把手里的灯照在扬雪车上,然后把灯光稳住,把道照亮,让梅尔向上攀登。扬雪车上面的司机打开车门,把车门稳住,让梅尔进去。在上去的时候,他那只受伤的脚痛得厉害,但是时间不容他歇脚。前方那闪闪的红灯已经换成绿灯,大概那两架进港的飞机已经着陆,穿过了交叉道口。“康茄线”必须在另一批飞机着陆之前很快穿过,而下一批也许在一两分钟之内就要着陆了。梅尔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那领班助理一阵小跑,赶回他自己的“尾部查理”车。
这台扬雪车已在起动,正在增速,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就在梅尔滑进车上两只有垫软椅之一的时候,司机斜着眼看了一下。
“嗨,贝克斯费尔德先生。”
“你好,是威尔吧?”梅尔认识他,他原来是空港管发工资的一个雇员,现在是在雪天紧急情况之下调来帮忙的。
“我还行,先生。有点累。”
这个司机小心地掌握车的方位,跟在第三和第四辆铲雪车后面,正好看到前面这两辆铲雪车上的照明灯。扬雪车上庞大的钻头叶片在开始大量吞进积雪,把它塞进吹风机。连续不断的雪流又一次往外喷成弧形,把跑道弄得干干净净。
这里有点象船上的驾驶台。司机轻松地握着主控制盘,象个舵手。一大堆仪表盘和控制杆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排列得法,便于控制。挡风玻璃上一对快速环形刮水器,也和船上的一样,在四周都嵌着积雪的玻璃上扫出两个圆孔,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我看大家都累了,”梅尔说,“不过不会老这样下去的,这一点我可以奉告。”
他看到前进速度的指针在往上爬——二十五、三十、三十五。梅尔在座位上转身端详外面的情况。他目前正位于“康茄线”的正中,对其他车辆的灯光和轮廓可以一览无遗。他赞许地看到队形是精确的。
要在几年前,任何一个空港碰上现在这样的风雪天,早就全部关门大吉。
现在,这个空港并没有关闭,主要就是因为在这个领域,地面设备已经赶上在空中取得的进展。但是在航空界有多少领域是够得上这样的称道的?梅尔沮丧地想了想:很少。
“啊,”扬雪车的司机说,“老拨弄加法计算器,换换工作也好。而且这样的情况时间拖得越长,等事情过去以后,附加工资也就更多。”他把一根控制杆用手一摸,让车向前倾斜,查看那钻头叶片,又使用另一根控制调整叶片,然后把车重新放平。“我没有必要来干这个工作,这您是知道的,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是自动报名参加的。不过我倒有点喜欢到外面,到这个地方来。这是一种……”他又缩了回去,“我也说不上。”
梅尔启发他说:“大自然的召唤?”
“我看是。”司机笑着说,“也许我对雪有感情。”
“不,威尔。我看你不是对雪有感情。”梅尔探身向前,面对“康茄线”
向前移动的方向。这里就是大自然。更确切一点说,在这些机场上面,身处寂寞之中,会对航空事业产生一种亲近感。这一现实的航空事业,就其最简单的意义来说,就是人对自然的斗争。如果你在机场大楼和航空公司的办公大楼里时间耽得太久,你就会丧失这一亲近感。在那些地方,多少外来的和非实质性的事物把你搞得晕头转向。梅尔自忖,也许我们这些人,凡是在航运管理部门工作的人,每隔一个时期,就应该站在跑道远处的尽头,感受一下吹在我们脸上的风。这能有助于把具体的细节和基本的东西分离开来。这甚至还能清醒我们的头脑。
过去有一阵,梅尔在他需要进行思索、需要单独一人安静地思考问题的时候,就走出去,到机场上去。今天晚上,他并没有想到机场上来思考问题,但是他发觉他目前正在这样做,就象近几天来他经常在这样做的。他正在猜测,在推算空港的前途和他本人的前途。
8
还在五年不到,四年多以前,这个航空港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和最现代化的空港之一。一些参观团一面看一面赞不绝口。市里的政客们总洋洋得意地指着它,吹嘘什么本港“执空中之牛耳”,是“喷气时代的象征”。如今,政客们还在吹嘘,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们之间许多人没有看到林肯国际同好多主要航空港一样,都快成为一个粉刷过的坟场了。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黑暗中沿着一七号跑道左侧驱车前进,心里在思索粉刷了的坟场这个词。他觉得这个提法恰到好处。空港的缺陷是严重的,带有根本性质的,不过,大多是公众看不到的,只有局内人才心里有数。
林肯国际的过往旅客和参观者看到的主要是供乘客使用的机场大楼主厅——这是一座灯火辉煌,有空调设备的塔奇·玛哈尔(印度十七世纪修建的一座贵妃陵寝。译者注)。大楼全是玻璃和电镀的钢架,光耀夺目,非常宽敞。熙来攘往的大厅紧挨着精美的候机区。旅客区周围满布富丽堂皇的服务设施。它拥有六个风味各殊的餐馆,既有一个供应名菜佳肴的餐厅,餐具是镶金边的瓷器,收费也同样可观,也有出售现成“热狗”红肠面包的柜台。酒吧间多如盥洗室,有的灯光柔暗,使人感到安逸,有的安着霓虹灯,让顾客站着吃喝。在等候飞机的时候,人们不必离开大楼就可以买到东西,租用一个房间睡上一觉,还可以洗个有人按摩的蒸汽浴,理个发,有人给熨衣服、擦皮鞋,甚至可以在此寿终正寝,在大厅的底下一层,“圣灵殡仪馆”还在那里设有营业处。
单看它的主楼,这个空港还是美轮美奂的。它的缺陷在于活动区,跑道和滑行道的问题尤其突出。
每天飞进飞出的八万名乘客中,很少有人知道跑道系统已变得如此不敷使用,是有危险的。一年前,跑道和滑行道已经不怎么够用;现在更是负担过重,很容易出事。在一般的繁忙时期,两条主要跑道上,每三十秒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或降落。由于梅多伍德的情况并为表示空港对居民区的照顾,不得不在高峰期间使用另一条跑道,这条跑道和另外两条跑道中一条是相交叉的。这样,飞机就在汇合在一起的跑道上起飞或降落,弄得空中交通管制员有时连大气也不敢透,心里还在祈祷。就在上个星期,梅尔的弟弟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晦气地断言,“好吧!我们就在指挥塔里提心吊胆好了,让我们来应付那些千钧一发的情况好了,反正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让两架飞机在交叉道口碰在一起哩。但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中间会有人一时疏神或算错的。
上帝保佑,不会是我,因为出了这种事,那就是又一次大峡谷事件的重演。(1956年6月30日,环航一架座机和联航的飞机在亚利桑那州上空碰撞,死128人。译者注)”
基思所说的交叉道口,就是“康茄”车队刚穿过的地方。梅尔坐在扬雪车里朝后张望。这个车队已经离交叉道口远远的,透过雪花间的空隙,可以看到另一条跑道上飞机起飞时,一晃而过的航行灯。接着,在后面几码远的地方,也出现了灯光,另一架飞机似乎是同时降落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扬雪车的司机也回过头来看了看,打了个口哨。“那两架挨得相当的近。”
梅尔点了点头。那两架飞机刚才的确靠得很近,近得不正常。一瞬间他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显然,刚才空中交通调度员在通过无线电向两架飞机的驾驶员发出指令的时候,他把前后时间卡得非常精确。象往常一样,这个调度员熟练的判断证明是正确的,不过也只是正合适。现在一架在天上,一架在地上,两架飞机都安然无事。但正是因为需要作出这种间不容发的判断的时机越来越多,险情也就随着层出不穷。
梅尔曾经向空港专员委员会和管理空港财务的市议会议员指出这种险情。梅尔建议除了立即修建更多的跑道和滑行道外,要求在空港周围添置土地,为长远的发展计划着想。为此曾进行了多次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
有几个专员和议员同梅尔的看法一致,也有人强烈反对。一个五十年代后期兴建的现代化喷气空港这么快就不敷使用,甚至陷于危险的境地,这一点很难说服人。在其他这样的中心——纽约、旧金山、芝加哥和其他地方——情况也差不多,但这也无济于事,政客们对某些事情就是视而不见,熟视无睹的。
梅尔在思量,也许基思说得对。恐怕要发生一次大惨剧才能引起公众的注意,就象一九五六年在大峡谷发生的惨剧那样,它促使艾森豪威尔总统和第八十四届国会着手整顿航道。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要钱改善与飞行操作无关的项目,却是很少碰上什么困难的。有人建议把全部停车场改建成三层,市政当局就通过了,没有异议。因为这样的事,公众——包括选民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跑道和滑行道就不同了。一条新跑道要耗资数百万,历时两年才修成,而且除了驾驶员、空中交通调度员和空港管理人员外,很少有人懂得跑道系统的好坏。
在林肯国际,很快就会出现摊牌的局面。不摊牌不行。近几个星期来,梅尔已经感到有这种苗头。一旦摊牌,要作出的抉择是清清楚楚的——要么配合空中的新成就,改进地面设施;要么无所作为地倒退落后。航空业从来就没有维持现状一说。
出现这种局面还有一个因素。
这就是,空港的前途和梅尔个人的前途都在未定之天。不管空港的方针向哪个方向变化,他个人的威信在最最需要这种威信的地方也将随之提高或降低。
不久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曾担任航空界地面后勤的全国发言人,被誉为航空管理方面才气横溢的后起之秀。后来,突然飞来横祸,情况变了。
四年后的今天,他的前途变得渺茫起来。人们在脑海里对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有怀疑,有看法。贝克斯费尔德自己也是这样。
引起这一变化的事件是约翰·肯尼迪遇刺。
“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到了跑道的尽头。你是和我们一起往回走,还是有别的打算?”扬雪车司机的声音打断了梅尔的沉思。
“你说什么?”
司机又问了一遍。在他们的前方,“康茄线”的指示灯又一闪一闪地在发亮。扫雪车一次就清除半边跑道。现在康茄车队要调头往回走,去清除跑道的另一半边。连停车和起动的时间都算在内,需要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才能把一条跑道上的雪扫净,撒上沙子。
“不,”梅尔说。“我在这儿下车。”
“行,先生。”司机向副领班的车子打了个灯光信号,那辆车立即离开车队。没多久,梅尔从车上爬下来,他自己的专车已在等着他。其他铲雪车和卡车的司机纷纷下车,朝咖啡车跑去。
在开车回候机楼的途中,梅尔用无线电同雪天控制台联系,肯定地对丹尼·法罗说一七号跑道左侧很快就可使用。接着他把无线电调到空中交通管制塔的地面调度站,把音量调低。一片低压了的、平淡的声音衬托着他的思绪。
刚才在扬雪车的驾驶室里,他曾想起在他记忆中影响最大的事件。
那是四年前的事。
他吃惊地想道:真的已有那么久了吗?——四年已经过去了。在那十一月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他精神恍惚地把办公桌上的广播话筒拉到跟前——这个话筒平时难得用一次,它能盖过主候机楼所有其他的广播——打断了正在播送的班机进港通知,向顿时鸦雀无声的各个大厅广播了几秒钟前从达拉斯传来的这个晴天霹雳似的消息。
当时,他边讲边望着他办公室对面墙上挂着的照片,上面的题词是:我的朋友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惠存。你和我同样关心缩小大地的约束这一事业——约翰·菲·肯尼迪。
这张照片还挂在那里,许多往事也仍历历在目。
对梅尔来说,往事始于他在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发表的一次演说。
当时,他是空港总经理,又是航空港经营者理事会的理事长,成为这个有影响的机构——它和全世界主要航空港都有联系——创立以来最年轻的领导人。航空港经营者理事会的总部设在华盛顿,梅尔经常乘飞机到那里去。
他是在全国规划会议上发表那篇演说的。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指出,航空业是唯一真正有所建树的国际性事业。
它不仅仅是超越了地理疆界,也超越了思想疆界。由于它是一种花越来越少的钱就可使各国人民互相交流的工具,所以它为国际间的了解提供了迄今为止人类所开拓的最实际的途径。
更为重要的是空中商务。航空货运的规模现在已经非常庞大,而且肯定还要进一步扩大。七十年代初将投入使用的新的巨型喷气机,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快捷和最经济的货运工具。不出十年,远洋货轮可能成为干船坞博物馆里的展品,就象载客飞机已经挤垮了“玛丽皇后”号和“伊莉莎白皇后”号一样。其结果可能是出现一种新型的世界性商业运输大队,给现在还是贫困的国家带来繁荣。梅尔提醒他的听众说,航空业的空运部分在技术上能够做到这一些,而且还可以做更多的事。现在的中年人在他们生前都能看到这种变化。
他接着说,飞机设计人员们正在把梦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但是大部分的地面设施却依然故我。这是人们鼠目寸光,或者引导错误,草率从事的结果。航空港、跑道系统、候机楼都是过去的那一套,很少——即使有的话—
—考虑到将来;看不到或忽视了航空业突飞猛进的发展。航空港象盖市政大楼那样零敲碎打地兴建,而且往往缺乏想象力。一般来说,花在候机楼上装潢门面的钱太多,而花在飞行活动区的钱太少。无论是在全国或国际范围,根本就没有中央级的协调规划。
在地方各级,政客们对航空港需要土地这一问题漠不关心,情况也一样糟,或者更糟。
“我们突破了超音速的关,”梅尔宣称,“却没有突破地面设施进一步现代化的关。”
他列举了需要进行研究的具体领域,同时呼吁对航空业的地面部分进行国际性的规划——由美国带头,总统发起。
这篇演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被广为报道。各方面都有对演说表示首肯的反应,如伦敦《泰晤士报》,《真理报》和《华尔街日报》等。
他发表演说的下一天,梅尔被请去白宫作客。
同总统的会见进行得很顺利。在白宫二楼的私人书房里举行的这次谈话是轻松愉快的。梅尔发现约翰·肯尼迪对他的许多看法表示赞同。
后来,又开了一些会,有些是“智囊会”,政府研究航空问题时肯尼迪的助手们也参加。经过几次这样的场合,虽然也有些非正式的后果,梅尔在白宫进进出出感到毫无拘束,不象开始那样对他自己居然能到这种地方感到意外。久而久之,他和约翰·肯尼迪建立了很随便的关系。凡是能为他提供专业知识的人,约·肯尼迪总都是鼓励建立这种关系。
他们第一次会见后一年多,总统试探梅尔是否愿意当联邦航空局的局长(当时是个局,后来成了总署)。在肯尼迪连任期间(人人都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的某个时候,在职的联邦航空局局长哈拉比将另有任用。总统问梅尔愿不愿意在政府里实施他在野时主张的某些措施。梅尔说他确实对此很感兴趣。他明确表示如果请他出山,可以接受。
消息慢慢传出去了,但不是梅尔走漏的,而是从上面得到这个消息的人传出来的。梅尔算是“入幕之宾”,成为核心集团的一个正式成员。他原来已有很高的声望,现在就更高了。航空港经营者理事会重选他当理事长。他自己的空港专员们决定给他提薪,为数相当可观。他才三十来岁,就被誉为航空管理界的蔡尔德·罗兰(法国史诗《罗兰之歌》的主人公,是基督教的忠实保卫者。译者注)。
六个月之后,约翰·肯尼迪在得克萨斯州之行中丧生。
同其他人一样,梅尔先是发愕,接着就哭起来了。只有在再过一些时候以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刺客的子弹也跳进了其他人的生活里去,包括他自己的在内。他发觉在华盛顿他已不再是“入幕之宾”。纳吉卜·哈拉比的确离开了联邦航空局,当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一个高级副总裁,而梅尔并没有接替他的职务。那时权力已经易手,权势已经下降。他后来才知道,在约翰逊总统对联邦航空局短短的人选名单上,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梅尔担任航空经营者理事会理事长的第二任任期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另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接替了他的职务。梅尔再也不去华盛顿了。他公开露面只限于地方性的场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觉得这种变化是松了一口气。
由于空运的扩展出乎大多数之所料,梅尔在林肯国际所负的责任已经加重。
他全神贯注地埋头搞规划,同时致力于说服航空港专员委员会同意他的观点。有一大堆事情要他思考,包括家里的问题。他每天、每周、每个月都忙个不停。
他感到时间和机会都从他身边榴走了。旁人也意识到这一点。除非发生什么戏剧性的事情,梅尔估计他的事业可能就这样继续下去,最后也就是维持他目前的地位,再也上不去了。
“指挥塔呼叫流动1号——你现在哪里?”无线电联络员打断了梅尔的思绪,使他猛然回到现实中来。
他调高无线电的音量,报告他的所在。现在他已快回到旅客候机主楼,虽然还下着鹅毛大雪,灯光越来越清楚了。他留意到停机坪同他离开时一样停满了飞机,还有一排到港的飞机在等着腾出出入口位置。
“流动1号(飞机代号。译者注),等‘中北湖’在你前面通过后,立刻跟上。”“流动1号明白。”
几分钟之后,梅尔把他的车缓缓驶进候机主楼的地下停车场。
他的停车处附近有一个锁着的箱子,里面装着一台空港内线电话。他用私人钥匙把箱子打开,拨了雪天控制台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丹尼·法罗。
梅尔问他,陷在泥里的墨航喷气机有什么新的进展。
“没有,”丹尼说。“指挥塔值班主任要我告诉您因为三○号跑道不能使用,空中交通比往常要慢百分之五十。还有,飞机每起飞一次,梅多伍德方面就打来更多的电话提出抗议。”梅尔不高兴地说,“梅多伍德啊!还得继续受罪。”不管当地居民开不开会,眼下他无法消除上空的噪音。此时此刻,最关紧要的是缓和运转上的滞留状态。“乔·佩特罗尼现在在哪儿?”
“老地方。还是动不了。”
“他准能赶来吗?”
“环航说他准能来。他车子里有电话,他们联系过。”“乔一到,”梅尔吩咐道,“不管我在哪儿,就通知我。”
“那是说在城里吧!”
梅尔迟疑了一下。他觉得他今晚无需再呆在空港。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在机场上使他心烦意乱的预感又出现在他的脑际。他想起早先同指挥塔值班主任的谈话,谈到那一串在外面停机坪上等候的飞机。于是他本能地作了决定。
“不,我不进城。我们急需那条跑道;在我肯定佩特罗尼到机场挑起担子之前,我不会离开。”
“那么,”丹尼说,“我劝您马上给您妻子打个电话,我这儿有她现在的电话号码。”
梅尔抄了号码。随即按下听筒托板,拨了城里的电话号码,找辛迪讲话。
呆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她气势汹汹地说,“梅尔,你干吗还不来?”
“对不起,我脱不开身。空港出了些事。这场大风雪太厉害了……。”
“你真该死,马上就来,快!”
听得出来他妻子是放低了声调讲话的,梅尔估计有人在旁边听得到她在说话。不管有人没人,她照样恶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
梅尔有时想把如今辛迪的声音同他记忆中十五年前他们俩还未结婚时候的辛迪作个比较。他觉得那时她比现在要温顺些。事实上,他在旧金山刚认识她的时候,这种温顺就是打动梅尔心坎的一个因素。当时,他还在海军服役,从朝鲜回来休假。辛迪是个跑龙套式的女演员,因为她对她所向往的舞台生涯并无建树,而且很明显是上不上去了。她在夏季剧团和电视上扮演的角色越来越无足轻重。后来,因为一时的冲动,她坦率地承认结婚倒帮了她大忙,使她完全脱离了演戏这个行当。
几年之后,这种说法稍许有所改变,成了辛迪拿手的一招,她常说她是为了梅尔而牺牲了她的事业,牺牲了成为电影明星的可能性。而最近一阵,她更不愿人们提起她过去曾当过女演员。这是因为她从《乡村和城市》杂志上看到女演员不能名列《社会名流录》,列入的,也是极少数,而辛迪所追求的就是名列《社会名流录》。
“我能脱身的话,就尽快到城里找你,”梅尔说。
辛迪气呼呼地说,“这不行,你早该来了。你完全知道今晚对我来说多么重要,而且你一个星期前就满口答应过。”
“一个星期前,我并不知道我们会碰上六年来最大的风雪。我们有一条跑道现在没法用,这关系到空港的安全问题……。”
“你那儿不有的是替你办事的人吗?难道你挑的这些人这么不中用,让他们去办还不行吗?”
梅尔烦躁地说,“他们都是最能干的。但是我拿了工资也得负点责任啊!”
“可惜你就对我不负责任。好几次我安排了重要的社交活动,你总是喜欢破坏我的安排。”
梅尔边听辛迪讲下去,边感到她已接近爆发点。他完全可以想象她现在的模样:脚上穿着最高的高跟鞋,把自己扯到五英尺六英寸高;亮晶晶的蓝眼睛一眨一眨;头上的金发刚刚做过,头朝后一斜,在她娇嗔薄怒的时候,样子够迷人的。梅尔觉得这是他们结婚初期他妻子脾气发作时很少使他惊慌的一个原因。似乎她越是生气,模样儿越惹人爱。在这种时刻,他总是不慌不忙地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先从她的脚踝看起——因为辛迪的脚踝和大腿长得特别好看,比梅尔所认识的别的女人都来得好看——然后对她的全身上下饱览无遗,她整个的身子长得既匀称又动人。
过去,在他的一双眼睛饱餐秀色之后,彼此在肉体上的某种默契就会油然而生,促使两人同时张开双臂,又是搂抱,又是抚弄,兴之所至,如饥似渴,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两人被淹没在情欲之中,总是把辛迪生气的起因忘得一干二净了。辛迪生就一种容易兴奋发狂的野性,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心思,没有精力重新卷进争吵的旋涡。
当然,这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把矛盾暂时搁在一边而已,而梅尔早就感到这些矛盾是主要的。随着岁月的消逝和情欲的衰减,积聚起来的矛盾就变得更加尖锐突出。
他们终于不能用性爱来解决矛盾。一年来,任何形式的肌肤之亲越来越少了。事实是,不管他们之间的精神状态如何,辛迪的生理要求一直需要得到满足;可是近几个月来,她看来变得毫不在乎了。梅尔对此曾发生怀疑。
他妻子是否另有所欢?这是可能的,梅尔觉得他应该过问。可悲的是,不去管它,看来反而觉得好过一些似的。
但是,辛迪耍脾气时的神态或声音有时仍然会挑动他,重新燃起往昔的欲念。现在听着辛迪在电话中的叫骂声,他就有那种感觉。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我并不喜欢破坏你的安排,我常常是顺从你的心意的,尽管我认为我们去参加的活动不都那么重要。我喜欢的是晚上大家在家里有更多的时间同孩子们在一起。”
“废话,”辛迪说,“你知道这是废话。”
他觉得自己紧张起来,把听筒捏得很紧。他承认:也许最后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今晚早些时候,他几次想起完全可以回家,可是他仍躲在空港——仅仅是因为他想避免同辛迪吵架。他觉得,当夫妻生活不愉快时,一吵起来就顾不得孩子了,顾不得罗伯特和利比了。他真不该提到她们,提也没用。
不过,除此之外,今晚有所不同。他应该留在空港,至少呆到弄清被堵的跑道的情况。
“这样吧!”梅尔说,“让我们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我以前没有同你讲过这件事,但去年我做了些统计。你要我参加五十七次慈善活动,我去了四十五次,比我乐意参加的多得多。这个比分不算差吧!”
“你混蛋。我又不是球赛,要你记分。我是你老婆。”
梅尔厉声说:“冷静些!”他自己也开始发火了。“让我提醒你,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你的嗓门越来越高了。你想让周围那些有教养的人知道你对你的丈夫有多横吗?”
“人家知道又怎么样?”她说是这样说,声音却放低了。
“我知道你是我的老婆,正因为这样,我才争取尽快到你那儿去。”梅尔心里在想,如果他现在可以伸出手去摸摸辛迪,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效果?
那原来的法宝是否还管用?他看大概是不管用了。“请给我留个位子,告诉侍者把我的汤温着。另外,请代我表示歉意,并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迟到。
我想你们那儿有些人是知道有航空港这么个名堂的。”他又想起一件事。“顺便问一下,今天晚上是什么活动?”
“我上星期已经讲过了。”
“再讲一遍我听听。”
“是个宣传晚会——有鸡尾酒和晚餐——下个月要举行化装舞会,为阿奇多纳儿童救济基金募捐,这次是作准备。新闻记者们已经来了。他们准备拍些照片。”
梅尔这才明白辛迪为什么要他赶紧去。如果他去了,她被摄入镜头的可能就大为增加——照片准登在明天报纸的社交活动栏里。
“其他委员的丈夫大多已经来了,”辛迪又逼了一句。“没全来吧?”
“我说的是大多数。”
“你刚才讲的是阿奇多纳救济基金吗?”
“是的。”
“哪个阿奇多纳?我知道有两个。一个在厄瓜多尔,还有一个在西班牙。”念大学时,梅尔对地图和地理着了迷,而且他的记性很好。
辛迪不禁犹豫了一下。接着她暴躁地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提无聊的问题的时候。”
梅尔想放声大笑。辛迪并不知道哪个阿奇多纳。同往常一样,她搞慈善活动是看有谁参加,至于内容是什么,她是不管的。
他恶毒地问,“这次你想搞到几封信?”
“我不明白你指什么。”“噢,你明白得很哩!”
为了名列《社会名流录》,一个新的人入选需要有八封推荐信。写信的人是已经上了名册的。梅尔听说辛迪上次算过已经弄到了四封。
“天哪!梅尔,如果你今天晚上或其他时候讲这个……”“这些信是免费的吗?是不是象另外两封那样得给钱的?”他知道自己现在占了上风。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辛迪愤愤不平地说,“这是污蔑。根本不可能买通……”
“别假正经了,”梅尔说。“我接到了我们合开的银行户头的支付通知单。
还记得吗?”
过了一会,辛迪低声而又狠狠地说,“你听着!你今天晚上最好还是来一趟,快来。要是不来,或者来了,再讲刚才这样的话,要我的好看,那就一刀两断。听明白了吗?”“我说不准是不是听明白了,”梅尔平静地说。
本能提醒他,这对他们俩都是个关键时刻。“你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明白吧!”
辛迪顶了回去,“你自己去想想吧!”
她把电话挂了。
从停车场到他办公室途中,梅尔怒火中烧,越烧越旺。他的火气总不象辛迪那样来得快,属于慢发作的一号人,但现在他正在火头上了。
他说不上他这肚子火是冲着谁发的。多半是冲着辛迪的,但还有旁的原因:他自己觉得,工作上没能为航空的新纪元有效地作好准备;看起来无法再把自己的信念灌输给别人;雄心大志无法实现。不过,梅尔觉得,所有这些原因当中,他的私生活和事业已成为他无能的双重证明。他的婚姻要垮台,或者说眼看快要垮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也对不起他的孩子。与此同时,每天数以千计的人进出空港,放心地把一切托付给他,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和所费的口舌却未能阻止情况的恶化。他在空港一直致力建立的高标准正日益下降。
在去行政机构所在的夹层楼面的路上,他没碰到一个他认识的人。这样也好。如果有人跟他讲话,不管提什么问题,他准会连吼带嚷地回答。回到他的办公室,他剥下室外穿的厚大衣,把它扔在地板上,然后点燃一支香烟。
烟味呛人,他又把烟掐了。朝办公桌走去时,他感到他的脚痛又发作了,而且越来越痛。
曾经有一个时期——似乎很久以前——每当碰上这样的夜晚,要是伤脚作痛,他就回家,辛迪一定要他休息。他总是先洗个热水澡,然后,扒在床上,辛迪就用她凉快有力的手指按摩他的背部和颈部,直到疼痛消退为止。
当然,不可想象辛迪会再做这些事;即使她做的话,他不相信再会有什么效果。除了不讲话外,两人间还在其他方面失却了联系。
梅尔坐在办公桌前,两手托着头。
他象早先在机场上那样哆嗦起来。办公室静悄悄的,突然电话铃响了。
他先是不接,铃又响了,他发现是办公桌旁一个架子上的红色报警电话在响。
他赶紧向前迈了两步,拿起话筒。
“我是贝克斯费尔德。”
他听见卡卡嚓嚓的声音,和其他人回话的声音。
“我是空中交通指挥塔,”值班主任说,“现在发生了一起第三类空中紧急事态。”
9
梅尔的弟弟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在空中交通控制中心的雷达室里值班,八个小时的监视工作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在雷达控制方面,今天晚上的风雪正在产生一种深刻的影响,虽然它不直接影响人的肌体。基思是这样想的:有的人并不懂得这一大堆雷达镜所能说明的事物的复杂性;对这样一个作壁上观的人来说,这场风雪虽然就在外面肆虐,却好象是远在千里以外似的。
雷达室就设在这指挥塔里面,位于四壁全是玻璃的顶层的下面一层。空中交通管制台就在那顶层——指挥塔舱——对飞机在地面的移动和就近空中的飞行进行指挥。这个雷达部门的管辖范围超出了空港的范围,它的管制人员一直管到空港之外,起到填补当地的调度和最近的空中交通控制地区中心之间的空隙这一作用。地区中心和任何一个空港一般总是相隔好多英里之遥,负责控制主要的空中航道以及进入或飞离这些航道的飞机。
雷达室里没有窗户,这和塔顶部分刚好相反。这间屋子一直是半明不暗的,在这里林肯国际,日日夜夜,有十个雷达管制人和管理人员在微弱的月色也似的光线下面工作。他们处在挤得满满的各种设备之中,这里面有雷达镜、有控制仪器、有无线电通讯板,四壁都是。为了保护这些精致灵巧的电子装置,无论冬夏室温总是保持在华氏七十度,稳定不变,所以工作人员总是穿着衬衫工作。
雷达室内总是保持着平静的气氛。可是任何时候,在这个平静的气氛后面,神经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之中。今天晚上,这场风雪增加了这份紧张,而在过去的几分钟之内,这种紧张状态又更加剧。其效果就象是在拉开一个个已经绷得很紧的弹簧。
造成这份额外紧张的原因是雷达镜上出现了一个信号,这个信号旋即在控制室里触发了一个红色的闪光灯和一阵阵嗡嗡的警报声。这嗡嗡声现在已被切断,停了下来,可是那雷达镜上的信号依然存在,清晰可见。人们把这样的信号称之为并蒂花,它在那半明不暗的屏幕上开花,就象是一朵微微抖动的绿色康乃馨,它意味着有架飞机出了问题。在目前的情况下,出问题的是美国空军的一架KC-135型飞机,它处在空港高空的风雪之中,寻求马上紧急着陆。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一直在出现这个紧急信号的扁平的雷达镜旁工作,一个管理人员从信号出现那个时候开始,也已参加进来和他并肩工作。
两人目前正在发出紧急、迅速的决定——用内部通话机通知邻近岗位上的管制人,用无线电通告其他的飞机。
就在上面一层的指挥塔值班主任已经及时地收到关于这个求救信号的通知。他旋即宣布进入第三类紧急情况,要求空港的地面设施进行警戒。
这个目前受人瞩目的扁平的镜屏是一块平放着的玻璃圆片,大小象自行车轮胎,嵌在一个落地支架的台面上。它的表面呈暗绿色,上面有许多发亮的绿色光点,展示半径四十英里之内上空的飞机。飞机在上空移动,这些光点也跟着移动。在每个光点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塑料标记以资识别。这些标记俗称“虾船”。工作人员随着飞机的行进和它们在屏幕上的位置变化,用手挪动这些标记。在更多的飞机出现的时候,就通过无线电呼叫来识别它们,挂上类似的标签。新的雷达系统不再使用虾船,而是使用字母数字组成的识别电码(包括飞机的高度),直接呈现在雷达屏上。不过这个比较新颖的方法还没有被普遍使用,它和一切新的系统一样,还有需加解决的缺陷。
今晚屏幕上的飞机数目特别多,有人在早些时候说过,这些越来越多的绿色点点象是繁殖力很强的蚂蚁。
基思坐在最最靠近这个扁平面的地方,他那颀长瘦细的个子坐在一张灰色钢椅上面,弯身向前。他的身躯直挺挺的,两腿盘在椅子下面,和椅子一样的硬绷绷。他全神贯注,形容憔悴,这已有好几个月了。在镜屏上的绿色反光下,他眼睛下面陷得很深的黑圈圈更为明显怕人。任何熟识基思而又有一年左右没有见过他的人,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和举止的变化准会大吃一惊。
他本来是个热情洋溢、从容不迫、随和的人;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基思比他哥哥梅尔小六岁,可是现在看上去比梅尔老得多。
同事们都注意到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变化,其中有些人今天晚上也在雷达室的其他控制岗位上工作。他们也非常清楚这一变化的原因,真心地同情他。不过这些人都是注重实际的人,干的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工作。由于这个缘故,雷达主管人韦恩·德维斯目前正在暗中注意着基思,对他愈来愈紧张的神情已经留心多时了。德维斯,细长个子,是个讲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得克萨斯州人。他坐在雷达室的正中一张高脚凳上,这样他可以从操作人员的肩膀上面往下探视那几台为特种功用服务的雷达镜。德维斯曾亲手在高脚凳下面配上几个小轱辘,不时象骑马似的坐在上面,谁需要他的时候,他就用他那双手工做的得克萨斯皮靴猛踢那些轱辘,推动凳子前进。
在过去一个小时内,韦恩·德维斯一直没有远离基思。原因是他随时准备在必要时把基思从雷达观察的岗位上调下来。他的直觉告诉他随时都有可能作出这样一个决定。
尽管这位雷达主管人稍微有点装模作样,他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对他可能不得不采取的行动有点担心,他知道这样做会严重地影响基思的情绪。不过,如果迫不得已的话,他是会这样做的。
德维斯两眼盯在基思的扁平镜面上,慢吞吞地开腔了:“基思,小老弟,那架勃拉尼夫的班机正在向东航的飞机靠近。你如果让勃拉尼夫向右转弯,东航就可以保持原来的航道。”基思自己应该已经看到这一点,但是他没有看到。
现在的问题是要为空军的KC-135让出一条道来,雷达室内大部分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设法解决这个问题。这架飞机已经从一万英尺高空开始下降,准备用仪表进行着陆。麻烦的是,在这架巨型空军喷气机下面,还有五架民航班机,在上下一千英尺的间隔分层盘旋,在有限的空域里绕来绕去。它们都在等着挨次着陆。在几英里外的两侧,另外还有好几路飞机,同样在分层盘旋,在更低层,还有三架飞机已在着陆进近。在这些飞机之间,又全是些繁忙的飞离空港的空中走廊。不管怎样,这架下降的军用机必须穿过这些分层盘旋的民航机群,而又不能发生碰撞的事故。这样一项任务,在正常的情况下,对神经最最健全的人也会是一个考验。而现在的情况却又进一步复杂化了,因为这架KC-135的无线电失灵了。因此无法同那个空军驾驶员取得通话联系。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按了一下他的话筒。“勃拉尼夫821,马上右转弯,面向○一九一○。”在这种时刻,即使压力已经高到无以复加,话声仍然应该保持冷静。而基思的话音却高而尖,这就暴露了他的紧张心情。他看到韦恩·德维斯在警惕地看着他。但是勃拉尼夫的机长执行了指示,雷达屏上原来近得令人难受的尖头信号开始分开了。在现在这样的时刻,空中交通的管制员是会感谢上帝的——不管他信的是哪一个上帝,——因为航空公司的驾驶员敏捷地、机灵地作出了反应。这样做,驾驶员可能会抱怨,事后多半是要抱怨的,因为要求他突然改变航道,他必须来一个难度较大的急转弯,把乘客晃得前仰后合。但是当一个管制员发出命令说是“马上”,驾驶员总是立即照办,过后再争。
大约一分钟后,勃拉尼夫的班机还必须再转弯,东航的也要转弯,两架飞机是在同一的高度上面。在这之前,还需要给一些飞机提供新的航道。其中有两架环航的——一架稍高一些,一架稍低一些,——加上一架中央湖的康伐尔,一架加航的先锋型机,还有一架刚在屏幕上出现的瑞士航空公司的客机。在那架KC-135脱险之前,必须让这些飞机以及另外一些飞机走之字形的航道,但是又只能是短距离的,因为不能让它们中间任何一架误入邻近的空域。这倒有点象是一次错综复杂的棋赛。不同的是,所有的棋子是在不同的高度上面,而且在以每小时几百英里的速度移动着。同样,作为这场棋赛的一部分,这些棋子还在移动着的时候,必须要它们升高或降低,而又不许任何一架在横里和另一架靠近到三英里之内,在上下垂直的距离靠近到一千英尺之内,不许任何一架越出棋盘的边缘。而就在这一切情况发生的时候,数千名乘客在焦急地希望结束他们的旅程,但是又不得不坐在他们悬空的座位上等着。
基思偶尔也还能偷闲寻思,那个空军驾驶员要在困难之中穿过风雪和拥挤不堪的空域下降,不知道他目前作何感想。大概感到很孤独吧。就象基思自己这样的孤独,就象人生总都是孤独的那样,哪怕其他一些人的身体就紧挨着你。那个驾驶员一定还有一个副驾驶员和其他机组人员和他在一起,一如基思也有其他工作人员和他在一起那样,这些人眼前就近在咫尺,伸手就碰得着。但是这样的接近实在算不了什么。当你独自一人躲在你心田的底里、没有什么人能进得来的地方,当你与世隔绝、形单影只,生活在心里有数、回忆往事、良心责备和恐惧之中的时候,这样一种人与人的接近也算不了什么。从你出生的那个时候开始,直到你老死的那个时候为止,生活就是孤独的。总是而且永远是孤独的。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懂得一个人能有多么的孤独。
基思挨次为瑞士航空公司的飞机、两架环航中的一架、中央湖和东航的客机提供了新的航道。他听到韦恩·德维斯在他身后设法和空军的KC-135恢复通话联系。仍然没有反应,只有那KC-135驾驶员造成的求救雷达尖头信号依然在仪表屏上出现。信号的位置表明他做得对头,是在正确执行无线电出毛病之前发给他的指示。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准知道空中交通控制台能够猜到他的动态,他也准知道地面雷达能够看到他的位置,并且相信会把其他的飞机赶开,为他开路。
基思知道这架空军飞机是从夏威夷飞来的,在西海岸上空加油以后直飞此间,它的目的地是华盛顿附近的安德鲁空军基地。但是在落基山的大陆分水岭的上空,有一台发动机发生故障,接着电路上又出了毛病,机上的指挥官于是选择了肯萨斯州的烟山,打算在那里作事先未经安排的着陆。可是烟山跑道上的积雪还未清除完毕,这架KC-135又转来林肯国际。空道控制台为这架军用飞机导航,让它往东北飞越密苏里州和伊利诺斯州。然后,在三十英里外,西头进口控制台,通过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把导航的任务接了过来。刚接过来不久,这个驾驶员祸不单行,无线电又出了毛病。
如果飞行条件正常,军用飞机多半总是避开民用航空港的。但是象今天晚上这样的风雪天,没有疑问,总要求助于民用航空港,而且准是有求必应的。
在这间光线调得暗暗的、仪表挤得满满的雷达室内,其他管制调度人员和基思一样,满身是汗。但是他们在和空中的驾驶员们说话的时候,话声中不许流露出感到压力或紧张的痕迹。驾驶员们自己随时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今天晚上,受到风雪的袭击,驾驶舱外的能见度是零,完全依靠仪表飞行,对他们的技术要求也在接二连三地增加。由于交通拥挤,引起晚点,他们中间大部分人已经多飞了许多时候,现在还必须在空中耽得更久。
一连串迅速而又沉着的无线电指令从每一个雷达控制的方位上向外发出,要求更多的班机不要进入危险区。这些班机都在等待挨次着陆。而每隔一两分钟又有更多的飞机飞离空中航道前来参加等待着陆的行列。有一个调度员用低而急迫的声音找另一个帮忙。“老伙计,我这里真伤脑筋。你来处理一下但尔泰73,行不行?”这是调度表示他碰上了麻烦,忙不过来的一种说法。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唉!——我也忙得够呛……等一等!……行,我有办法啦。”片刻之后:“林肯进近管制呼叫但尔泰73。左转弯;面向一二○。保持原高度,四千!”调度们在能互相帮忙的时候就互相帮忙。也许那个人几分钟后自己也需要别人帮忙。“嗨,留神西北航空公司的那架飞机;他正从另一边飞过来。天啊!这倒有点象上下班时候的外圈车道了。”……
“美航44,保持目前的方向,你在什么高度?”……“那架离港的汉莎客机大大偏离了航道。把他妈的赶出进近区!”要飞走的班机正被赶离这个麻烦地区,但是进港的飞机又被卡住了,失去了宝贵的着陆时间。随后,就在紧急状态过去之后,大家知道得花上一个小时或更多的时间才能解除这空中的交通阻塞现象。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竭力使自己保持精神集中,要在自己头脑里记住他这一个区内的图像以及区内每一架飞机的动态。这就需要快速的记忆力——
要记住这些飞机属于哪些航空公司的,记住它们的方位、机型、航速、高度、着陆的次序……脑子里要有一幅详尽深入而又是在不断变化着的图解……一个从来也不是处于静止状态的布局。即使在比较平静的时刻,精神上的紧张也是无休止的;今天晚上,这场风雪让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对一个调度来说,最可怕的是“失去这幅图像”,也就是说,脑子使用过度,不听使唤,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这样的情况有时也曾发生过,即使是头脑特别好的人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基思本来是个头脑特别好的人。直到一年以前,同事们在压力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总是找他这样的人来帮忙。基思,我实在忙不过来了。你能帮着管几架吗?他经常总是接过来的。
不过,最近这帮人忙和找人帮忙的角色倒了过来。现在是他的同事尽力帮他抵挡,虽然任何人在做自己份内事的同时,还能帮别人多少忙毕竟是有限度的。
现在需要用无线电发出更多的指示。基思目前是全靠自己独立工作;主管德维斯把他坐着的高脚凳挪到室内另一头去查看另一个管制调度的工作去了。基思的头脑里作出了一些决定。通知勃拉尼夫向左转,加航向右,东航转一百八十度。这些都办到了;雷达屏上的尖头信号正在改变方向。那飞得较慢的中央湖的康伐尔在一分钟之内可以不去管它。对瑞士航空公司的喷气客机可不能不管,它正在和东航的班机汇合。必须给瑞航一条新的航道,可是怎么个给法?快想!向右转四十五度,就一分钟,然后再向右。得留神环航和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有一架新来的正以高速从西边飞进来——得弄清楚它是哪一家公司的飞机,要另外再找空域。思想要集中,集中!
基思下了死决心:他不能失去这个图像;今夜不能,现在不能。
他下这个决心是有原因的;这是一个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秘密,即使对他的妻子纳塔利也没有说过。只有他基思·贝克斯费尔德自己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对着雷达屏值班监视。今天是他在空中交通控制台工作的最后一天,这一天的工作行将结束。
这也是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天。
“休息一下吧,基思。”这是指挥塔值班主任的声音。
基思没有看见主任进来。他进屋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站在雷达主管韦恩·德维斯的身边。
在这之前,德维斯悄悄地告诉值班主任:“我看基思没事。我为他担心了好几分钟,看来他是闯过来了。”德维斯很高兴他没有必要采取他早先打算采取的断然措施,但是值班主任轻轻地对他说道:“不管怎样,让我们把他撤下来一个时候。”他想了想又说:“我来办。”
基思对这站在一起的两个人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要把他撤下来的原因。
危机仍然存在,他们对他没有信心。离开他的休息时间还有半小时,让他休息一下是个借口。他是否应该抗议?对象他这样一个资历颇高的管制调度员来说,这是一种侮辱,谁都看得出来的。接着他又想:何必在这个时候争起来呢?不值得。而且休息十分钟会使自己安定一些。休息以后,等紧急情况缓和一些,他仍然可以回来工作,值完这一班。
韦恩·德维斯探身向前说:“基思,让李来接替你。”他对另一个管制调度员打了个手势,此人按规定的时间刚休息完回屋。
基思点点头,没有出声。但他仍然留在原处,继续通过无线电对一些班机发出指示,好让接替他的人掌握目前的情况。两个管制调度交接工作一般需要几分钟。接替的人必须先研究一下雷达上的图像,在自己头脑中确立情况的全貌。他还需要在精神上进入紧张状态。
有意识地、自觉地进入紧张状态是这项工作的一部分。管制调度员们称之为“把刀口磨快”。在基思十五年来搞空中交通管制的生涯中,他看到他自己和别人都是经常这样做的。这样做是因为在接班的时候,就象目前这样,有必要这样做。在其他的时候,譬如说,在调度员们集体坐车——有些人就是集体坐车的——上班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条件反射。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彼此的交谈是轻松的、正常的。在途中,有人会随随便便地这样问另一个人:
“星期六你去看球赛吗?”回答也是随随便便的:“当然去。”或者,“不,我这个星期没空。”可是快到工作地点的时候,彼此的交谈就变得紧张起来。
同样一个问题,在人们离开空港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回答就变成一个简短的“去”或“不去”,再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除了精神上保持紧张、敏锐之外,还要求这些人在值班期间有控制地、有意识地保持头脑冷静。这两个条件就人的天性而论是有矛盾的,它们把人的精神弄得疲劳不堪,久而久之,就产生后患。许多搞管制调度工作的人得了胃溃疡,为了怕丢掉饭碗,还得瞒着。为了不让别的人知道,他们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自己掏钱找私人医生看病,不去免费就医,而他们这项工作本来是可以享受这一待遇的。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在存放私人衣物的柜子里藏着一瓶瓶“麦阿乐克斯”,用来消除胃酸过多症——不时偷偷地啜着那带有甜味的乳白色液体。
还有其他的后果。有些调度——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就知道有那么几个——在家里变得讨人厌,性情急躁,或者动辄暴跳如雷,这是工作时候感情受到遏制的一种反应。再加上工作时间和睡眠时间不正常(这就很难调节家庭生活),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空中交通管制员中家庭发生破裂的名单长,离婚率高。
“行啦,我已经掌握情况了,”那个接替他的人说。
基思从椅子上腾出身来,在接替他的那个调度坐下工作的时候,他摘下了戴在头上的送话受话器。那个新来的人在他坐下之前,就已开始对上空那架高度较低的环航班机发出新的指令了。
指挥塔的值班主任告诉基思:“你哥哥说他可能要到这里来转一下。”
基思一边点头,一边走出雷达室。他并没有生值班主任的气,主任有他应尽的责任。基思没有因为自己被提前撤下来而抗议,对此他感到高兴。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来一支烟,来点咖啡,独自一人清静一下。他也为自己能从这个紧急局面里脱身出来——别人为他作出了这个决定——而高兴。
他过去在这方面的经历是够多的了,所以错过那么一次也并不引以为憾。
这样或那样的空中紧急情况,在林肯国际一天就能发生好几起,任何一个主要的航空港都是如此。这类情况可能在任何一种气候条件下发生——在最最晴朗的天,在今夜这样的风雪天都会发生。一般来说,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些情况,因为几乎所有这些情况都安全无事地得到解决,即使在上空的驾驶员也很少知道要他们推迟降陆时间或者突然指示他们要这样或那样转向的理由。原因之一是他们没有必要知道,另一个原因是根本没有时间在无线电里聊这些事情。至于空港的高级管理人以及地面的应急人员如失事飞机救援人员、救护车的随从人员和警察,则总是得到进行警戒的通知的。这些人根据所宣布的紧急状态的类别来决定所要采取的行动。一类情况是最严重的,但很少这样宣布,因为这表示有飞机实际出了事。二类情况是通知危及生命的事迫在眉睫,或者有物质上的损伤。三类就是目前这种情况,是一般的警报,要求空港的应急设施作好准备;也许有需要,也许没有。不过对调度员来说,任何一类紧急情况都会产生额外的压力和它的后果。
基思踏进毗邻雷达控制室的调度更衣室。现在他有几分钟的时间来安静地进行思考。他是在为大家着想,希望空军KC-135的驾驶员和其他所有还在上空的人今天晚上都能平安地在风雪中着陆。
更衣室是个隔出来的小房间,只有一扇窗,有三面墙壁全都是存放衣物的金属柜子,房间正中放着一张木头条椅。靠窗有一块布告板,上面杂乱无章地贴着一些官方通告,还有空港社交团体的一些通知。谁要是刚从半明不暗的雷达室里走进这间屋子,天花板上那个没有罩子的灯泡就显得很耀眼。
更衣室内别无他人,基思伸手摸到开关把灯灭了。指挥塔外面有强烈的照明灯,透进室内的灯光足够使他看见东西。
他点上一支烟。然后打开他的存衣小柜,从里面取出一个装饭的提盒,那是今天下午纳塔利在他离家之前替他装好的。他一面从热水瓶里倒咖啡,一面在寻思纳塔利有没有在他的饭食旁边放上一张字条,或者,如果没有字条,放上一些她从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的无关紧要的新闻报道。她经常总会放上那么一张字条或剪报,希望能让他高兴高兴——他认为是这样。从他开始感到苦恼以来,她一直在努力这样做。刚开始,她留的字条或剪报用意都很明显,基思也一直是懂得的,知道纳塔利的用心或者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
对此他却一直采取一种毫不动心、无所谓的态度。最近,字条和剪报比过去少得多了。
大概纳塔利最后也灰心了。最近,她话也说得少了,而且他知道,她有时候曾经哭过,因为她的眼睛老是红红的,一望便知。
基思看到她眼睛红肿的时候,也曾想劝劝她。可他自顾不暇,又怎能劝她呢?
在基思的存衣柜里面,钉着纳塔利的一张照片——是基思拍的彩色小照。这是他在三年前拿到这里来的。眼前,外面的亮光模模糊糊地照在这张照片上。不过他对这张照片看得太熟了,不管有没有灯照在上面,他都能看到照片上的一切。
照片上的纳塔利穿着上下两截的游泳衣,坐在一块岩石上,满面笑容,一只纤细的手放在眼睛上面遮住阳光。她的淡棕色头发在后面飘着;在她那小巧、活泼的脸庞上有点点雀斑,这些雀斑一到夏天就在她脸上出现。纳塔利·贝克斯费尔德具有一种冒冒失失、调皮捣蛋的性格,还有坚强的意志,相片把二者全都抓住了。照片的背景是个碧波荡漾的湖泊,参天的枞树,还有一块平地而起的岩石。当时他们俩正在加拿大开着汽车度假,在哈立勃登湖区野营。那一次他们的两个孩子——勃里安和西奥——留在伊利诺斯,住在梅尔和辛迪那里,没有一起去。那次度假是基思和纳塔利所经历过的比较快活的一次。
基思心里在想,今夜回忆起那次度假也许是很有意思的。
有一张折叠着的纸片就塞在这张照片后面。那是纳塔利有时放进他饭盒里、眼下在他头脑里打转的许多字条中的一张。这还是几个月前在饭盒里发现的,由于某种原因,他保存了下来。虽然他知道字条的内容,他还是把它取出来,走到窗前再看上一遍。这是从一份新闻杂志上剪下来的,下面有几行是纳塔利的笔迹。
纳塔利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兴趣,有一些触及的范围很广,她鼓励基思和两个儿子和她共享。这张剪报讲的是美国遗传学家们一直在进行的一项实验。剪报说,人的精液现在可以快速冷冻。精液放在低温冷藏箱里贮存,永远保持良好。把它融化之后,在任何时候——早些时候或者几代以后——
都可以用来使妇女受精。
纳塔利在报道下面写道:
方舟可以小百分之五十,如果诺亚知道关于冰冻精子的话;(《圣经》上载,古代诺亚因躲避洪水,刳木为方舟,上置各种动物,举家上船。译者注)
看来只要把冰箱门打开,你就可以得到孩子好几十胎。
我高兴的是我们已有我们的配给量,因为我们俩相亲相爱。
纳塔利在写这张字条时就在作出努力;还在拚命设法使他们……他们俩的生活,他们一家……恢复到象过去那样。相亲相爱。
梅尔也曾参预其事,和纳塔利一起企图诱使他弟弟摆脱已经把他全部吞没了的苦恼和意气消沉之潮汐。
即使在当时,基思也多少愿意响应。他从意识的深处引来了精神的火花,试图从他自己身上找出一些力量来配合他们的力量,用自身的爱来响应人家向他奉献的爱。但是这番努力失败了。之所以失败——他早就知道是会失败的——是因为他内心里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感觉和激情,再也点燃不起温情、爱情,甚至连怒火也点燃不起。有的只是凄恻、悔恨,还有无所不包的绝望。
纳塔利现在知道她和梅尔是失败了;这一点基思是肯定的。他猜想这就是她背着人啼哭的原因。
那么梅尔呢?梅尔大概也放弃了。不过也不尽然——基思想起指挥塔的值班主任方才曾对他说:“你哥哥说他可能要到这里来转一下。”
如果梅尔不来,事情可能还简单一些。基思觉得他辜负了梅尔的这番努力,虽然他们哥儿俩有生以来一直是亲密无间的同胞手足。梅尔到这里来,可能会把事情弄得复杂化。
基思是太衰竭、太疲乏,再也经受不起什么错综复杂的干扰了。
他重又在想纳塔利今晚有没有在他的饭盒里放进字条。他小心地把装在提盒里的食品取出来,希望看到她的字条。
提盒里有火腿和水芹夹在一起的三明治,一包用酸奶做的软干酪,一个梨,还有包食品的纸。再也没有别的。
他已经知道没有什么字条,却拚命希望能够看到她的留言,哪怕是完全无关紧要的片言只语也好。接着,他又意识到这要怪他自己,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时间。由于他要做些准备工作,他今天离家比往常早。事先也没有通知她,弄得纳塔利手忙脚乱。他也说了干脆不用带饭了,他可以在空港的任何一家自助餐厅吃一顿。但是纳塔利知道基思不喜欢这种地方,因为那里又挤又闹。她说别,接着就径自尽快地把饭食赶出来。她没有问他提早走的原因,不过他知道她有点纳闷。纳塔利没有问,基思松了一口气。如果问的话,他还得捏造一个理由,而他并不希望他和她诀别的时候还要说谎。
就这样,他有充裕的时间。他先开车到空港的商业区,在奥黑根旅社登记了一个房间,这是今天早些时候他先用电话定好的。他对一切都规划得非常周到。根据几个星期前就作出的计划行事。在实施他的计划之前,他曾先等了一段时间,让自己先能多想一想,看看有没有这个决心。他在开好房间以后,就离开这家旅社,准时到空港上班。
奥黑根旅社到林肯国际坐汽车只要几分钟就到。几个小时以后,等基思这一班一结束,他就可以很快回旅社。房间的钥匙就在他衣袋里。他把钥匙取出来看了看。
10
指挥塔值班主任早先转告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关于梅多伍德居民开会的消息完全属实。
这个会是在梅多伍德第一浸礼会教堂的主日学校礼堂召开的,已经进行了半小时。从二五号跑道终点,喷气机用十五秒钟就可飞到这个地方。由于到会的六百名成年人大多是在深雪中行车和走路,困难重重,所以开会时间比原定的晚了一点。不过,他们总算来了。
这次集会人很杂,就象在一般家道小康的郊外住宅区所看到的,各式人等应有尽有。到会的男人中,有些是中级职员,有些是工匠,还有一些当地的小商人。大致上是男女参半。这天,由于是星期五晚上,周末刚刚开始,除了五六个住宅区外的客人和几个新闻记者外,大都穿得很随便。
主日学校的礼堂挤得令人难受,空气很闷,烟雾腾腾。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至少有一百人站着。
在这样一个夜晚,居然有这么多人离开暖和的家来开会,这就足以说明他们非常关心这个问题,而且情绪激昂。此刻,他们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气。
这股子气几乎同抽烟的人喷出来的烟雾一样,弥漫可见。他们生气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长期为空港带来的副作用所苦。喷气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噪音日以继夜地袭击着梅多伍德的家家户户,醒着的、睡着的全都不得安生,没有清静的时候。第二个原因是眼前叫人恼火的问题。会开到现在,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讲些什么。
原来就料到怕大家听不清。这毕竟正是会议所要讨论的题目,所以事先就向教堂借了一套轻便广播设备。谁知道今晚喷气机竟会在正上方起飞,这一来,耳朵和广播系统都不管用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三○号跑道被陷在泥里的墨航707所堵,其他飞机得到通知改用二五号跑道。这条跑道象一支弓箭直射梅多伍德;如果能使用三○号跑道,至少起飞可以偏向一侧。但是与会的人对这一点并不清楚,也不加理会。
会议主席抓住片刻的安静的机会,涨红着脸喊道:“女士们,先生们,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和空港管理部门和航空公司交涉,指出我们的住家受到干扰。我们用客观的事实证明,我们被迫忍受这阵阵的噪音,无法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向他们申诉,我们的神志遭到威胁,我们的妻子儿女和我们自己就生活在神经衰弱的边缘,有的人已经得了神经衰弱症。”
会议主席下颚宽厚,头发渐渐稀秃,名叫弗罗伊德·扎奈塔。他是一家印刷公司经理,他的家业就在梅多伍德。他六十开外的年纪,在住宅区颇有声望。在他运动式外套的翻领上别着一枚“基瓦尼斯”(全国和国际服役军人俱乐部。译者注)长期服役的证章。
登上礼堂前面一个架高的小讲台上一起就坐的有这位主席和一位衣着讲究、年轻一点的人。这个坐在那里的年轻一点的人是个律师,叫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他身边摆着一个开着的黑皮公文包。
弗罗伊德·扎奈塔拍了一下面前的小桌子说,“空港和航空公司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呢?让我来给你们说说。他们故作姿态,表面上在听我们申诉,装得很象,而且一再许愿,就是无意照办。空港管理部门、联邦航空局和航空公司的人都是些骗子、扯谎的人……”
“扯谎”这个词大家没有听到。
话音被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响得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声音盖住了,这一阵飞机引擎的轰鸣象是抓住了房子,使劲地摇它。礼堂里许多人用手掩住耳朵,算是保护自己。有几个人紧张地抬头仰望。有些人眼里在冒火,激动地对旁边的人说了些话,但是只有学会看人嘴唇动作、领会对方意思的人才能知道在说些什么;靠听觉是一句话也听不见的。靠近主席小桌子的一个水壶也跟着摇晃。如果不是扎奈塔很快把它抓住,早就掉到地上摔碎了。
轰鸣声来得快,增加得快,也消失得快。泛美航空公司的58次班机现已飞出好几英里,飞上数千英尺的上空,在风雪和黑暗中向上爬升,要升到更高、更明朗的高度,飞进往德国法兰克福去的航道。现在大陆航空公司飞往科罗拉多州丹佛的23次班机正在二五号跑道那一头滚动,就要放行,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在邻近的滑行道上,还有飞机排成一行,正等着挨次跟上。
整个晚上,情况就是如此。在梅多伍德开会之前就已开始。会开始后,议程只能在前一架和后一架飞机起飞之间,暂时没有造成震天巨响的间歇中断断续续地进行。
扎奈塔赶紧接下去说:“我方才说他们这些人是骗子,扯谎的人。眼下这里的情况就是铁证。减低噪音措施,这是最起码的要求,但是今天晚上连这一点……”
“主席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礼堂中央插了进来,“这些我们以前都听过了,我们都知道,重复地讲并不能改变现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这个站在那里的女人。她的脸倔强、机灵,齐肩长的棕色头发向前披着,她不耐烦地把头发往后一撂。“我想要知道的,大家想要知道的是,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今后怎么办?”
礼堂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喝采声。
扎柰塔恼火地说:“请大家让我把话讲完……”
可是他再也没法办到。
主日学校礼堂的上空又响起一阵震耳的轰鸣声。
这阵声音来的也巧,加上大会主席最后那句话,引起哄堂大笑,这是到目前为止,这天晚上唯一的一次笑声。连大会主席也只得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一下。
有个男子没有好气地喊道:“说下去!”
扎奈塔点头表示同意。他继续讲话,象攀登岩石小心拾路的人那样,在头顶一再发出的巨响之间抓空讲话。他宣布,对待空港当局和其他有关方面,梅多伍德的居民不能再客客气气、平心静气的去讲道理了。现在开始,议事日程必须是纯然采取法律行动。梅多伍德的居民是拥有合法权利的公民,目前这些权利正受到侵犯。这些合法权利包括向法院起诉;因此,他们必须准备在法庭上进行斗争,坚决地斗,必要时狠狠地斗。至于法律上的进攻该采取什么样的形式,好在名律师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同意到会。弗里曼特尔先生的事务所就在市区里,他对噪音超过限度、保证私人不受外来干扰和空间这几方面的法律颇有研究。诸位冒着这样的天气前来参加大会,马上就有幸聆听这位仁人君子对我们讲话。实际上,他将提出一项建议……
在这滔滔不绝的老八股声调中,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有点焦躁。他伸手轻轻掠一下经过理发师梳理的、夹杂着灰白丝的头发,手指抚弄会前一小时才刮过的滑溜溜的下巴和两颊。凭他灵敏的嗅觉,他闻得出他那股一般人用不起的擦脸水的香味还在,每次刮完脸,照过太阳灯,他总要抹上一点。
他又翘起二郎腿,打量了一下那二百块一双的鳄鱼皮鞋依然亮得象面镜子,并小心不要弄绉他那套定做的“蓝杉”牌花麻袋呢西服裤子上的折缝。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见得多了,知道人们请律师和请医生不一样,请律师总要请个看上去很得意的。一个律师如果样子很得意,说明他在法庭上也一定很顺手,而凡是要涉讼的人,总希望自己的官司也能顺手。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大部分在座的很快就会成为起诉人,由他来代表他们出庭。现在,他巴不得扎奈塔这个喜欢磨嘴皮子的主席赶快坐下来,好让他弗里曼特尔上台。如果让听众或陪审团的脑子动得比自己还快,不等开口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那就肯定会失去他们的信任。弗里曼特尔敏锐细致的观察力告诉他眼下就是这种情况。这就意味着轮到他讲话时,他非得花更大的力气才能显示自己精明强干、智力出众。
他在法律界的同事中,有些人也许怀疑过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智力到底是否出众。他们甚至不能同意大会主席把他称之为仁人君子。
他的同行有时把弗里曼特尔看成是个喜欢卖弄的家伙,他有一种卖艺人招徕观众的本能,并靠这一手收取很高的手续费。但是大家也都承认,并且佩服他善于及早抓住一些后来证明轰动一时、大有油水的案件。
对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来说,梅多伍德的情况好象是特地为他准备似的。
他从报纸上看到了这个居民区存在的问题,立刻通过关系向几个在那里置了房产的人推荐他,说他是最有可能帮他们忙的律师。当地的房产主委员会终于找上门去;这是他们登门求教,而不是他自去兜揽的,这也是他一开始就规划好的,使得在心理上对他有利。与此同时,他粗枝大叶地看了看有关噪音和保护人们不受干扰的法律以及近期的法院判例——对他来说这完全是生疏的课题。这样,当委员会的人登门求教的时候,他讲得天花乱坠,让人相信他是个一生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行家。
后来,他提出建议,召开今天晚上这个会,并由他亲自来参加。
谢天谢地。看来大会主席扎奈塔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开场白。一直到最后,他还是抓住他的八股调不放,喃喃作声:“现在我荣幸地、愉快地请……”
没等到介绍他的名字,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霍地站了起来。扎奈塔的屁股还没沾上座位,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同往常一样,他不搞开场白那一套。
“如果你们指望我对诸位表示同情,那么你们现在就可以退场,因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同情不同情。不但在这次会上,以后还开会的话,也谈不到同情二字。我不是个擦眼泪用的毛巾采购员,所以如果诸位需要,请你们自备毛巾,或者互相通融一下。我干的这一行是法律。法律,而不是其他。”
他故意嘶哑着嗓门,他知道他已打动了他们,他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
他也注意到新闻记者们抬起头聚精会神地听着。礼堂前面的记者席上有三个记者——两个是年轻人,代表市内两家主要的日报,一个是当地一家周刊派出的上了年纪的女记者。这三个人对他的计划都是举足轻重的,会前,他曾设法弄到他们的名字,并同他们作了短时间的交谈。现在他们的铅笔在纸上飞舞。好得很!在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处理的所有案子中,同新闻界合作占很重要的位置。凭他的经验,他深知要取得报界的合作,最好的办法是从新颖的角度向报界提供生动的材料。他经常在这方面办得很成功。报人就吃这一套,这比招待他们吃吃喝喝更受到欢迎。提供的材料越主动,越精采,他们写出来的报道也就越友好。
他把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听众身上。
他稍为收敛了一下语气,继续讲下去,“如果我们双方决定由我做你们的代表,我有必要向你们提一些问题,了解空港的噪音对你们的住处,你们的家庭,你们的身心健康的影响。但请不要认为我提这些问题是因为我本人对这些事情或对你们个人表示什么关心。坦率地说,我并不关心这一些。最好先对你们讲清楚,我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我问这些问题是要了解,从法律上看,你们所受的委屈有多大。我深信不疑,你们是受了些委屈——也许是相当大的委屈——如果确实是这样,你们有权依法伸冤。但是要先对你们讲清楚,不管我了解到什么情况,不管我在这个案子中要陷多深,我一离开我的事务所或法院,是不会为我的当事人的福利操劳而少睡点觉的。但是……”
弗里曼特尔故作姿态地顿了一下,然后伸出一个指头,强调他说的话。“但是,在我事务所和在法院,你们作为我的当事人,我保证在法律问题上全神贯注和尽我所能为你们服务。在那些场合,如果我们携手合作,我保证你们会因为我是站在你们一边,而不是反对你们而感到高兴。”
现在他已经赢得了全场的注意。有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朝前挪动,坐在椅子边上,尽量在他因飞机不断飞过头顶而停顿时——哪怕是极短暂的时间——不漏掉一句话。他讲话时,个别人面有愠色,但为数不多。不过,这该是减轻对他听众的压力的时候了。他咧嘴一笑,接着神情严肃地讲下去。
“我讲这些是便于我们互相了解,有人对我说我是个小心眼、难相处的人。也许他们说对了,如果我自己有朝一日要请个律师的话,我一定要挑一个小心眼、难相处的,而且是个好样的——让他替我说话。”下面有几个人点头微笑,表示赞同。
“当然,如果你们要找一个心地比我善良的人,向你们多提供一些同情,也许在法律问题上就不怎么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耸了耸肩膀,“那是你们的权利。”
他一直在密切地注视着他的听众,看到一个戴着宽边眼镜,象是个负责人模样的男的,欠身朝个女的窃窃私语。弗里曼特尔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猜测这个男人是在说,“这还象点样子!——这才是我们要听的。”那个女人也许是那个咬耳朵的人的妻子,她点头表示赞同。礼堂里其他人的脸上都有同样的表情。
同往常类似的场合一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机敏地对大会上的情绪作出判断,盘算他自己应采取的策略。他早就感到这些人对空话和同情已经听腻了——虽然是出自好意,但是起不了作用。他的讲话直截了当,有点刺耳,但象是一服清凉剂,有如醍醐灌顶。眼下在人们的头脑可能冷静下来和注意力可能分散之前,他必须采取新的策略。接触具体问题的时刻已经来到——今晚,他准备对这群人谈谈有关控制噪音的法律。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擅长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不放,他的窍门是在思路上先走半步。不多不少,以便听众领会他所讲的话,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时刻保持充分的注意力。
“请注意,”他告诉大家,“我这就要谈到你们的具体问题了。”
他指出,全国的法院正在加强研究有关控制噪音的法律。老的观念正在改变。新的法院判例认定,过度的噪音会侵害人们的私生活,会侵犯财产权。
此外,法院目前的倾向是对这种证据确凿的骚扰,包括飞机造成的骚拢,发出禁令并判决在经济上进行赔偿。
又一架飞机起飞,从头顶呼啸而过,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停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上空。“我相信你们这里不难证明这一点。”
记者席上的三名记者作了记录。
美国最高法院,他接着说,已经开了先例。在“美国对考斯比”一案中,法院判决北卡罗来纳州格林斯博罗的一个养鸡场主有权索赔,因为低飞过他房子的军用飞机构成了“侵害”。在作出“考斯比案”的判决时,法官威廉·道格拉斯是这样说的“……如果土地所有者能充分享有土地的所有权,他必须对紧挨着的周围空间拥有全部控制权”。由最高法院审理的另一案件“格里格斯对阿勒根尼县”案也是坚持类似的原则。在俄勒冈州审理的“桑伯格对波特兰港”和华盛顿州法院审理的“马丁对西雅图港”的案子中,飞机的过度噪音所造成的损失得到了赔偿,尽管原告所在地上方的空间并未受到侵犯。其他地方的居民区已经开始或正在考虑采取类似的法律行动,有些正在使用录音车和电影摄制机作为辅助工具,证明他们的指控。录音车用来测量噪音的分贝数,摄影机用来拍摄飞机的高度。测出的噪音经常是比航空公司和空港管理部门所承认的要高;测出的高度,则比对方承认的还低。在洛杉矶,一个房产所有人曾控告洛杉矶国际空港,指控该港允许飞机在靠近他住宅的一条新延长的跑道上着陆,未经履行法律既定的程序,就在他的产业上空通行。该业主要求赔偿一万美元,认为这相当于他的住宅价值因此下跌的数字。在其他地方,类似的案件被提到法院进行辩论的越来越多。
这一席谈话简明扼要,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讲话中所提到的一笔具体款数——一万美元——当场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这正是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所希望达到的目的。通篇讲话,听起来很有权威性,有事实根据,又象是对这个问题作了多年研究的成果。只有弗里曼特尔自己明白他提供的“事实”
并不是什么钻研法律报告的收获,而是头天下午在城里一个报社资料室看了两小时剪报的结果。
还有几点事实他没有提到。最高法院对养鸡场主的判决是二十多年前作出的,全部赔款为数极微,才三百七十五美元,相当于一些死去的鸡只的实际价值。洛杉矶的诉讼案只不过是个要求,还没有进入审理阶段,也许永远不会受理。最高法院一九六三年才判决的“贝腾对美国”这一案倒是更值得一提的,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知道,但他却有意避而不谈。在这一案件中,法院认为只有实际构成“侵犯人身”的情况才能负赔偿责任;光是噪音并不负有赔偿责任。由于梅多伍德没有受到这种侵犯,所以根据贝腾案所开的先例来看,如果要打官司,诉讼还没有开始,就注定要败诉的。
但是,弗里曼特尔律师不想让人知道这一点,至少现在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一场官司打到法院,最后是赢是输,他并不过分关心。他要的是这些梅多伍德房产主成为他的当事人,收取为数可观的一笔手续费。
关于收费问题,他已经点了户数,心里算了一笔账。算下来使他大为高兴。
他估计礼堂里的六百人中,有五百人,或许更多些,是梅多伍德的业主。
考虑到夫妇一起来开会的情况,至少有二百五十人可能成为他的当事人。如果劝说这二百五十人每人都签一张一百美元的聘书——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在会议结束前他们会签字——似乎肯定可以到手的手续费的总数将超过二万五千美元。
在其他场合,他曾如法炮制过。大胆行事就可以大有作为,特别是人们正在狂热地追求他们自身的利益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非常的有意思。他皮包里有的是印好的聘书。上面写着:本协议书由……为一方,……为另一方所签订,下称原告(或原告们)和弗里曼特尔和赛伊法律事务所,……后者将为原告(原告们)的法定代理人,致力索赔因飞机使用林肯国际空港之设施所造成的损失……原告(原告们)同意付弗里曼特尔和赛伊一百元,分四次付清,每次二十五美元。第一次应即照付。余额按季度即期支付……日后胜诉时,弗里曼特尔和赛伊将获得赔偿总额的百分之十作为酬金。……
这个百分之十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很可能根本就得不到赔偿。反正在法律上有时也会出现怪事,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相信四面撒网,必有一得。
“我已经把法律方面的情况告诉了你们,”他说。“现在我想给你们出点主意。”他难得地笑了一笑。“这个主意算是免费样品——象卖牙膏那样——可是再买,每支就得付钱了。”
人们报以一阵笑声,他做了个手势,猛然制止了笑声。“我这个主意是,现在没时间干别的,只有采取行动。立即采取行动。”
这番话激起了一阵掌声,更多的人点头称是。
他接着说,人们往往认为,打官司必定是缓慢的,长年累月的。事情往往也是这样,不过,有时候,如果下定决心,使用法律上的技巧,也可以使它进行得快些。拿眼前这个例子来说,在航空公司和空港会以噪音存在多年为由,提出这是个习惯和惯例之前,应该立即开始采取法律行动。又一架飞机轰隆地从上空掠过,似乎在替他强调这一点。它的声音还没有消逝,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就大声嚷道,“我再重复一遍——我的主意是不能再等了。你们应该今天晚上就动手。现在就动手!”
前面的听众中,一个身穿羊驼毛开襟衫和麻布裤子的年轻男人蓦地站了起来。“我的天!——你说吧,我们该怎么着手。”
“你们——如果愿意的话——先聘请我当你们的法律顾问。”
当即有无数声音齐声叫道:“愿意,我们愿意。”
大会主席弗罗伊德·扎奈塔现在又站了起来,等喊叫声平息下去。他看来很高兴。两个记者伸长脖子,四周张望,看到全场明显的热烈情绪。另一个记者——那个当地一家周刊的上了年纪的女记者——抬头望着讲台,面带友好的微笑。
成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早就料到可以成功。他知道,剩下的不过是些例行手续罢了。在半小时之内,他袋子里的许许多多空白聘书都将给签上了名,其他一些则将被带回家去商量一下,很可能明天就寄出。这些人不怕签文件,也不怕办理法律手续;他们在买房子时,对这两件事已经习惯了。
一百美元看来也不是个多大的数目,有些人甚至会对数目这么小而感到惊讶。只有少数人会象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自己曾做过的那样,费神心算一番。即使他们对总额太大有意见,他会辩解说,为了对这么多人负责,这点费用是合情合理的。
此外,他将让他们的钱花得不冤——在法庭和其他地方替他们演出一台好戏,紧张激烈。他看了看表,应该再接再厉。既然现在他已经肯定要承办这件案子,他就要巩固这一关系,准备上演这个戏的第一幕了。到现在为止,同其他事情一样,这是他已经盘算好的,而且在明天的报纸上,这件事将比这次大会引起人们更大的注意。它还会使这些人确信他说过的不浪费一点时间的话是算数的。
这出戏的演员将是在这里集会的梅多伍德的居民,他希望到会的每一个人都准备好离开这个礼堂,先不回家,在外面呆得很晚。
演出地点是空港。
时间:今天晚上。
11
几乎就在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踌躇满志的时候,有个名叫D.O.格雷罗的原建筑承包商,饱经忧患、失意之余,正在向失败低头。
格雷罗目前离开空港大约十五英里,把自己反锁在市内南区一座破旧的公寓楼上的一个房间里面。这幢没有电梯的公寓楼离屠宰场存放牲口的地方不远,在第五十一号街一家喧闹蹩脚的饭铺楼上。
D.O.格雷罗是个瘦削的细长个子,双肩微溜,面有菜色,突出的尖下巴。
眼睛深凹,薄薄的嘴唇,全无血色,胡髭稍带茶色。细脖子,大喉结。头发在往后秃。双手有点发抖,手指难得是稳定的。他老抽烟,经常一支接一支,用一个烟头点上另外一支。目前,他需要刮一下脸,换件干净衬衫。虽然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屋子是冰冷的,身上却在出汗。他今年五十岁,但看上去要老得多。
格雷罗结婚已有十八载。从某些标准看,婚后生活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美满,也还不错。D.O.(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人们都用他名字的缩写来称呼他)和伊内兹·格雷罗两人相敬如宾,谁也没有想过要另觅新欢。而且,不管怎么样,D.O.格雷罗对女人从来不大感兴趣;他更多的心思是用在做生意和理财上面。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里,格雷罗夫妇之间在思想上出现了鸿沟,伊内兹虽曾设法填平这个鸿沟,却没有成功。买卖上一连串的厄运,把他们这个小康之家弄得濒于贫困,最后迫得他们数次搬家——先是从他们那舒适、宽敞的近郊住家(已经抵押了不少钱)迁到另外一些不那么阔气的地方去,最后又迁到如今这个阴暗、到处透风、到处都是蟑螂、两间一套的公寓里来。这是两人之间出现鸿沟的一个原因。
虽然伊内兹对他们的处境并不满意,但她还是可以根据目前的情况张罗过去的,只要她丈夫不再变得喜怒无常、脾气不再变得如此凶恶,有时甚至无法和他说话。几个星期以前,他在盛怒之下,打了伊内兹,把她的脸刮破了一大块。她倒是愿意原谅他的,他却既不赔礼道歉,事后又绝口不提此事。
她怕他以后还要动手,所以,不久就把他们的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送到她住在克利夫兰的已婚的一个姐姐那里去住。伊内兹自己留在家里没有走,她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咖啡馆当女侍。尽管工作重,工资少,但至少可以糊口。她丈夫似乎很少理会孩子们或者她本人在不在家;最近他的情绪是心灰意懒得厉害,而且总是一个人生闷气。
伊内兹目前正在上班。D.O.格雷罗独自一人在家。他不必把这间小卧室锁上,虽然他在房间里耽不长,但为了切实保证不受打扰,他还是把门上了锁。
D.O.格雷罗和今晚还有一些人一样,很快就要离开家门去空港。他已在航空公司订了座,有一张今夜有效的飞机票,是环美去罗马的第2次班机。
票子就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大衣就在这间锁着的屋子里,搭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椅上。
伊内兹并不知道有那么一张去罗马的飞机票,对她丈夫取得这张票的动机更是一无所知。
这是环美的一张旅游的来回票,一般要花四百七十四美元。D.O.格雷罗撒了个谎,用赊欠的办法把票弄到手。他先付了四十七元定洋,这是典当了他妻子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她母亲的一个戒指(伊内兹还未发现丢失)
——弄来的钱。他答应余下的欠款,加上利息,在今后两年内每月分期拔回。
这一诺言大概是永远也实践不了的。
没有一家正经的金融公司或银行会借给D.O.格雷罗去附近皮奥里亚的一张公共汽车票钱,更不要说是去罗马的飞机票钱了。他们会彻底调查他的背景,并发现他有长期无力偿付债务的历史,长期积欠一大笔私人债务,而他开设的住宅建筑公司——“格雷罗承包股份有限公司”——早在一年以前就被宣告破产。
如果对格雷罗的一团糟的财务情况作进一步的调查,将会发现在过去的八个月中,他用他妻子的名义曾试图筹集资金搞一项投机性的地皮交易,但没有成功。在失败过程中,他又欠下更多的债。目前,由于他曾编造了一些弄虚作假的财务报告表,同时又是个没有偿付债务的破产者,事发以后(看来不久就要败露)将要卷入刑事诉讼,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要坐牢的。还有一件事,虽然没有这样严重,但也是马上就要发生的:这套房子虽然破旧不堪,他已有三个星期没交房租,房东扬言明天就要赶他搬场。如果被逐,他们将无处可去。
D.O.格雷罗已是走投无路。他的财政信誉扫地,是零负。
不过航空公司对赊账是非常松的;而且,即使有人逃债,它们在追索欠款的手续方面往往没有别的企业那样雷厉风行。这是一个特意制定的方针。
它的依据是:近几年来,买票坐飞机的乘客是社会上一种异乎寻常地诚实可靠的典型,大多数公司很少吃过倒账。很少有D.O.格雷罗那样打算赖账的人去麻烦它们,所以它们没有采取措施来专门挫败格雷罗耍的那种花招,因为不值得这样做。
通过两个简单的办法,他躲过了一次非常草率的信用调查。首先,他拿出一份“职工介绍信”,这是他自己用打字机打的,信纸上印的是他一度经营过的一家不复存在的公司名称(不是那家宣告破产的公司),这一公司的地址用的是他个人使用的邮政信箱。第二,在打这封信的时候,他故意拼错自己的姓,把第一个字母“G”打成“B”。这样,如果要搞例行公事的用户信誉调查,“布雷罗”这个姓氏不会提供任何情况,而在他那真实的姓氏下面是载有对他不利的记录的。在进一步提供身份的时候,他使用了他的“社会保险”卡和汽车驾驶执照,事先仔细地把他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同样加以涂改,事后又重新把它改回来。他在付款合同上面签字的时候,还故意把名字签得不易识别,看不清他签的究竟是“G”还是“B”。
昨天有个职员也继续使用这个错拼的字,替他在飞机票上面写上“D.O.布雷罗”。D.O.格雷罗根据自己目前的计划,对这件事仔细权衡了一下。他的结论是毋须担心。如果以后有人提出疑问,在那份“职工介绍信”和飞机票上就只错了一个字母,似乎是个真正的笔误。一点也证明不出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不管怎么说,他打算今天晚上在空港报到的时候,把环美客舱清单和他的飞机票上的名字拼法改正过来。重要的是,在登上飞机以后,必须做到他的名字确切无误,不致引起混乱。这也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
D.O.格雷罗计划的另一部分是把这第2次班机炸毁。他将和飞机同归于尽。这一因素并不使他生畏,因为他自己作了盘算,他的生命对己对人都不再有什么价值了。
但是他的死倒可以产生价值,他决心要使他的死亡产主价值。
在环美这次班机飞出之前,他打算去保七万五千美元的飞行险,写上他妻子和孩子的名字作为受益人。他有他的理由:直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好处,但是最后这一行动将是为他们着想而作出的一项不平凡的姿态。他认为他正在完成一项爱和牺牲的业绩。
在他乖戾失常的脑子里——这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逼出来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到乘坐第2次班机的其他旅客、它的机组人员,所有这些人全都要和他一起丧生。他象精神病患者一样,天良已泯。在他想到别人的时候,只是考虑他们会不会破坏他的计划。
他认为他对各种可能发生的问题,都已经考虑在内了。
飞机一经上天,他那张飞机票的问题就变得无关紧要的了。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无意执行合同上分期付款的规定。即使那张伪造的“职工介绍信”败露——很可能要败露——除了说明他是用欺诈手段取得赊账之外,再也不能说明什么别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对随后索取保险金毫无影响。
他还故意买了一张来回票,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他不但打算完成这次出国的飞行,还打算回来。至于为什么选择去罗马,那是因为他在意大利有个远房兄弟,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有时也曾说起要去看看他——伊内兹知道这一件事。所以他作出这一抉择,至少看上去是合乎一点逻辑的。
在D.O.格雷罗每况愈下的时候,这个计划在他头脑里已经打转了好几个月。在这期间,他仔细研究了飞机空中失事、飞机被人毁掉旨在从飞行保险中捞一把的史料。在有案可查的飞机失事史料中说,在毁机的动机调查清楚之后,对那些还活着的同谋者就被控以谋杀罪,和他们有关的飞行保险单作废。
当然还有其他许多飞机失事原因不明,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有人破坏的结果。关键在于飞机残骸是否存在。如能找到残骸,训练有素的调查人员有办法把残骸凑在一起,设法找到其秘密所在。这些调查人员经常总能解决问题。如果是一次空中爆炸,留下残迹,就可以断定爆炸的性质。D.O.格雷罗据此认为他的计划必须排除找到残骸的可能性。
这是他选择环美直飞罗马的班机的原因。
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大部分的航程是在海洋上空,所以根本就永远不可能找到一架支离破碎的飞机残骸。
环美航空公司有一本印发给乘客的小册子,里面标明了飞行路线、航速,一看便知,里面甚至还有一组报道,教给乘客如何“自己查明飞行中的方位”。
格雷罗根据这本小册子,算出在飞行四小时以后——把一般的风速计算在内——第2次班机将飞临大西洋中部上空。他打算在飞行开始后,再核对一下,如有必要,再把目前的计算结果加以修正。他的设想是:首先记下起飞的确切时间,然后注意听取关于飞机进程的报告,这是机长经常会通过客舱里的扩音机向旅客宣布的。有了这样的情报,就可以很容易地判断飞行是落后于或是走在原定的时间前面,落后了多少或提前了多少。最后,就在他已经决定了的地点上空——约摸在纽芬兰以东八百英里——触发爆炸,让飞机或它的残骸堕入海底。
这就再也找不到它的残余。
这第2次班机的碎片将永远留在大西洋海底,藏在那里成为一个谜。这就不会进行检查,随后也没有人能揭示飞机失事的原因。活着的人也可能会有迷惑,产生疑问,进行猜测。他们甚至猜对了,但永远也弄不清真相。
由于缺乏有人进行破坏的任何证据,飞行保险的赔款必须如数付给受益人。
现在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如何爆破。显然必须把这架飞机毁掉,同样重要的是,爆破的时间必须对头。为了解决这时间问题,D.O.格雷罗决定把爆破装置带上飞机,亲自动手。目前他正在这上了锁的房间里把它装配起来。虽然他作为一个建筑承包商对炸药也很内行,他身上还是在冒汗,从他十五分钟前开始装配的时候,就一直在出汗。
这个装置有五个主要部分:三格炸药,一个小小的雷管接上电线,一节半导体收音机使用的电池。炸药盒是杜邦公司红十字加强型的——体积小,威力特大,含有百分之四十的硝化甘油,每盒直径是一又四分之三英寸,长八英寸。用电工的黑色橡皮膏粘在一起,为了掩盖其用途,被放在一个饼干盒子里面,一端是开着的。
格雷罗小心翼翼地还在破烂的床罩上面摊开了另外几样东西,他就在床罩上面工作。这里面有一个木制晾衣夹,两只图钉,一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皮,一段短短的绳子。这个用以炸毁一架价值六百五十万美元的飞机的装置价值还不到五美元。所有这些东西,包括炸药——是D.O.格雷罗当年做承包商时用剩的,是在五金店里买来的。
床上还放着一个扁扁的小皮包,是人们出门办事坐飞机时装文件和书本用的那一种。格雷罗就把这个爆炸设备安装在这里面。稍后,他就带上这个皮包上飞机。
一切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简单,简单到格雷罗自己也承认:多数人事实上由于对炸药不懂行,决不会相信这东西能行。不过,它就是管用,具有破坏性极大、致命性的效果。
他把这个装有炸药的饼干盒牢牢地粘在皮包里面,把木头夹和电池捆在一旁。用电池为炸药点火。衣夹是开关,在适当的时候能把电池内的电流释放出来。
他的手在颤抖。他自己感到衬衫里面在流汗珠。雷管已经安上,稍一失误,一不小心,此时此地就可以把他自己,这间屋子,这个建筑物的大部分炸得四分五裂。
他屏住呼吸,把雷管和炸药上面接出来的第二根电线和衣夹的一端接上。
他等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用手帕擦去手上的汗水。他的神经和神志紧张异常。他坐在床上能感到身子下面薄而凹凸不平的床垫。在他动弹的时候,这张老掉牙的铁床架子就发出吱吱的声音表示抗议。
他继续他的工作。他以极为灵巧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把另一根电线接上。
现在全靠那一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皮来隔断电流,防止爆炸。
这块塑料皮还不到十六分之一英寸厚,在它的边缘附近有一个小洞眼。
D.O.格雷罗拿起床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配件——绳子,把它的一头穿进那塑料皮上的洞眼,然后把它牢牢拴住,防止塑料皮移动。他把绳的另一头穿过皮包上一个已经钻好但并不显眼的小孔,引到皮包外面,正好在皮包把手的下面出来。他把皮包里面这部分绳子弄得松松的,把露在皮包外面的那段绳子又打了个结,结的大小正好不让绳子缩回去。最后,也是在皮包外面,他又打了个手指可以放进去的圈套,就象执行绞刑的人用的绞索,具体而微,然后把多下来的绳子剪掉。
一切就是这样。
把手指伸进圈套里去,绳子一拉!只要接通电流,爆炸立地发生,就可以把四周的人、物摧毁殆尽。
一切就绪,格雷罗感到一阵轻松,点上一支烟。他再一次想到一般人——包括写侦探小说的人——总把制造一个炸弹想象得比这复杂得多,不由冷笑一下。在小说里看到的,总是些精心设计的机关啊、钟啊、导燃线啊,发出滴滴答答或者丝丝作响或者劈劈啪啪的声音,而且据说如果把这些东西泡在水里就可以防止爆炸。实际上,并不需要这繁琐的一套——象他刚装配好的、简单、平常的部件就行。而且只要一拉绳子,不管是水、枪弹、人的勇敢都不熊制止他这种炸弹的爆炸,任何东西都将无济于事。
D.O.格雷罗咬住烟卷,在冒出的烟雾中眯着眼睛斜视着,他小心地把一些纸张放进皮包,把炸药、衣夹、电线、电池和绳子全部盖上。他设法做到这些纸张不会来回移动,但是纸张下面的绳子却可以随便移动。即使有必要把皮包打开,里面的东西看上去也全都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他把皮包关上锁好。
他看了看床头那只蹩脚闹钟。八点过几分,离班机起飞两小时不到一点。
是时候了,该走了。他打算坐上住家附近的地铁去航空公司的接客站,在那里搭上空港的专车。他身上剩下的钱,刚够坐地铁和购买飞行保险单。想到这里,提醒他还必须留出足够的时间,到空港去买保险单。他赶紧穿上大衣,摸了摸口袋,检查一下那张去罗马的飞机票是否还在里面。
他把卧室门上的锁打开,走进那间简陋、破烂的起居室,带上那只皮包,战战兢兢地拿在手里。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办!留张条子给伊内兹。他找了张纸片,一支铅笔,想了几秒钟,写道:
我这几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门去。我盼望不久会有好消息,让你感到意外。
他签了D.O.两个字母。
他犹豫了一下,心里软了下来。这不象一张结束十八年夫妻关系的字条。
接着他又决定只能如此,言多必失。因为出事后,即使找不到第2次班机的残骸,调查人员也会彻底检查乘客的名字。这张字条,还有他留下的其他一切纸张,也将受到周密的检查。
他把字条放在伊内兹肯定能看到的桌子上面。
下楼的时候,D.O.格雷罗能听到那家蹩脚饭铺里传出来的人声和投币自动电唱机里放出来的音乐。他翻上大衣领,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个皮包。皮包把手下面是那个活象绞刑人用的绞索绳圈,它就在他弯着的手指旁边。
在他离开南区的房子、走向地铁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雪。
第二部 中部标准时间下午八点半到十一点
1
乔·佩特罗尼再次钻进自己的汽车,里面暖洋洋的。这位环球航空公司的维修部主任在车内和空港通了个电话,报告说,他在路上因为交通事故耽误了,现在通往空港的公路仍然被堵,不过有可能很快可以恢复通行。他还问墨航的707是否还陷在机场上的泥淖里。对方说是,并且告诉他凡是与此有关的人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给环航打听他在哪里,还要耽搁多久,因为急待他前去帮忙。
佩特罗尼来不及等到身上完全暖和就下了车,冒着还在下的雪,踩着脚下很深的雪水,急急忙忙赶回公路上的出事地点。
这时候,那辆出事的牵引式拖车周围的光景,就象是专为拍摄宽银幕电影而布置出来的一场灾难。这辆硕大无朋的拖车依然翻倒在地,把四条车道全部堵死。车身上下全都是雪,车轮没有一个是着地的,活象一只四脚朝天的死恐龙。聚光灯和照明用的灯火,加上那皑皑白雪,把现场照得如同白昼。
佩特罗尼力促调来的三辆拖曳车现在已经开到,那聚光灯就安在这三辆车上。那耀眼的红色照明灯火是州警给安上的。现在又添了几名州警,看来,他们闲着没事,就点上把火。他们这种放烟火的技巧表演真可以同七月四日独立节活动相媲美。
几分钟前,一个电视摄影队来到现场,加强了舞台效果。这些自命不凡的摄影人员是乘一辆漆有WSHT标志的紫酱色旅行车,从公路边上溜过来的,一路上喇叭响个不停,车上还有非法安装的闪光信号灯。这个由四名年轻人组成的摄影队非常典型,一到就接管了现场,仿佛整个事故是专为他们而安排出来的;而且事态如何发展也得趁他们高兴才是。几个州警对旅行车上非法安装的闪光灯不闻不问,反而在电视记者的指挥下,挪动两辆卡车原来的位置,重作安排。
在离开现场去打电话之前,乔·佩特罗尼曾费尽心机,想把这两辆卡车安排到最有利的位置上,使之起最好的杠杆作用,合力移动那辆动弹不得的牵引式拖车。在他离开的时候,几个卡车司机和帮忙的人正在挂笨重的铁链,他估计这要花好几分钟才能挂上。州警们对他来帮忙都很高兴,当时负责现场指挥的一个魁梧的警长还要求拖曳车司机听从佩特罗尼的指挥。可是,回来一看,他傻了眼,原来铁链已全被卸走,只剩一条,由一个满脸堆笑的拖曳车司机在来回拨弄。电视摄影机的镜头正对准着他。
摄影机和灯光后面围着一大群因汽车受阻而过来看热闹的人,人数比原先还多。大多数人在兴致勃勃地观看电视摄影,他们原先的焦急心情和寒夜风雪吹打带给他们的愁苦,显然暂时都给忘记了。
突然吹来一阵大风,把又凉又湿的雪片,打在乔·佩特罗尼的脸上。他伸手捂住派克大衣的领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有些雪片溜进大衣,透过他的衬衫,湿漉漉的非常难受。他顾不得身上不舒服,大踏步走到州警警长面前,质问道:“是谁把这些卡车弄走的?这些卡车象现在这样的摆法,一堆屎你也休想移动它。它们只能互相拉来拉去。”
“这我知道,先生,”那个警长显得很窘。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比矮胖的佩特罗尼高出许多。“可是那些拍电视的伙计们要找一个更好的镜头。
他们是本地一家电视台的,这是当夜新闻的一部分,全都是有关这场大风雪的报道。真对不起。”
一个电视记者自己缩在一件厚大衣里招呼警长进入镜头。警长冒着下个不停的大雪,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地走向场景中心的那辆拖曳车。身后跟着两个州警。他故意把脸对着摄影机,开始比划着向拖曳车司机下达指示。大部分指示都是莫名其妙的胡诌,但是,在电视屏幕上却会显得煞有介事似的。
那个维修部主任一想起他必须尽快赶到空港,不由无名火起。他恨不得抢上前去一把抓住电视摄影机和灯,砸它个稀巴烂。他是干得出的;出于本能,他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呼吸也短促起来。不过,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发作。
乔·佩特罗尼是个烈性子,暴脾气,幸亏暴的一面并不轻易发作。但是,一旦发作了,他会完全丧失理智,不可收拾。在他成年以后,他一直在设法制服自己的脾气,只是经常做不到,这几年来,一想起某一往事,就能克制自己。
有一次,他没能控制自己,其后果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乔·佩特罗尼在陆军的航空部队里服役,是个大名鼎鼎的次重量级业余拳击手。他一度差点成为欧洲战区他那个师的航空兵拳击冠军。
诺曼第登陆前夕,在英格兰举行的一次比赛中,他同一个名叫特里·奥黑尔的飞行小队长放对,这个波士顿人粗野、结棍,无论是在拳击场上还是场外都是个有名的无耻之徒。乔·佩特罗尼当时还是个年轻的一等兵、航空机械师,他知道奥黑尔其人,对他没有好感。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奥黑尔在场上老是不断地、轻轻地念念有词,作为他在拳击中算计好的技术的一部分,说什么:“你这个邋遢的意大利黑鬼……你怎么没有去替对方打仗,你妈不是和意大利人睡觉的吗?……他们把我们的飞机揍下来,你就高兴是吗?你这个意大利黑小子,”还讲了其他难听的话。佩特罗尼看穿了他这招是要惹他发火,打乱他的阵脚,所以不理睬他这一套。可是后来,奥黑尔向他下部近小肠的地方非常迅速地连打了两拳,在他身后转来转去的裁判没有看到。
对方出言不逊,拳击犯规,本人痛得难忍。这一切加在一起激怒了佩特罗尼,这正是他的对手所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奥黑尔没有料到乔·佩特罗尼出手会那么快,那么凶,那么狠,一拳就把奥黑尔打倒在地。在裁判数了十下,宣布奥黑尔输了以后,发现他被打死了。
佩特罗尼被判无罪,因为尽管裁判没有看到打在腰部以下的那两拳,拳击场边上的人却看到了。即使没有他们作证,乔·佩特罗尼也并没有越轨—
—在拳击中尽量发挥竞技和力量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知道他在几秒钟之间是狂暴的,失去理智的。事后他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意识到即使他当时知道奥黑尔要被打死,他也没法使自己不下手。
到头来,他也并没有象有些人那样就此放弃拳击,或者象一般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永远挂起手套”,洗手不干了。他继续参加拳击比赛。在拳击场上全力以赴,一点也不放松,不过,他同时也在考验他自己的克制能力,避免越过理智和狂暴之间的界限。最后,他成功了,而且,自己也清楚他能控制自己了,因为他经历了几次怒火中烧的考验;理智和内在的兽性经过斗争,理智占了上风。打那以后,乔·佩特罗尼才结束了他的拳击生涯。
但控制怒火并不等于完全不发怒。当那个警长离开镜头返回来的时候,佩特罗尼气呼呼地对他说,“你把公路堵塞的时间又延长了二十分钟。把那几辆卡车调到合适的位置花了十分钟,现在又得花十分钟把它们弄回来。”
他讲话的时候,上空一架喷气机呼啸而过,令人想起佩特罗尼着急是有他的原因的。
“我说,你这位先生,”警长那张原来在风里已经冻得通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你要放明白一点,这里的事情归我管,有人愿意来帮忙,我们欢迎,你也算一个。但是,决定要我来下。”
“那就下决定呗!”
“那要看我的……”
“不对,你得听我的。”乔·佩特罗尼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他,根本不把那个身材比他魁梧的警察放在心上。这位维修主任压着的怒火和说话的派头,使警长犹疑了一下。
“空港有紧急情况,这我已经解释过了。也解释了那里需要我去的原因。”佩特罗尼把他那支点着的雪茄在空中指指点点来强调他的话。“也许别人也有他们要赶紧离开这里的理由,可我的理由是够充分的。我车上有电话。我可以打电话找我的上级,让他再打电话给你的上级。要不了多久,有人会在你的那个无线电话里,问你为什么只想在电视上出风头,却不去办要你来这里办的事。所以,你还是快作决定吧!这是你说的。你是要我打电话,还是我们这就动手干?”
警长也气得瞪眼回敬乔·佩特罗尼,在一瞬间,好象也要发作,但旋即决定不能这样。他那魁梧的身躯猛地转向电视摄影记者。“把那些玩意儿统统给我拉走!你们这些家伙占的时间够长的了。”
电视记者中有一个人回头喊道,“要不了几分钟了,长官。”
警长迈了两大步,一下走到他眼前:“你听见了没有,马上撤!”
那个警察弯下身子,方才同佩特罗尼冲突引起的一脸怒气还未消失,显然把那个电视记者吓了一跳。“行!行!这就走。”他赶忙对其他的人打个招呼,手提摄影机上的灯跟着就灭了。
“把那两辆卡车弄回原处!”警长开始向州警们连连发出命令,他们立刻动手执行。他回到乔·佩特罗尼身边,朝那辆翻倒的车子比划着。显然他已经懂得还是不和佩特罗尼作对,而是和他合作为妙。“你这位先生,你是否仍然认为我们非得把它拉走不行?你肯定我们没法让它翻过来吗?”
“除非你想把这条路堵到天亮。那样做你得先把拖车里面的东西卸下来;如果你卸的话……”
“我懂了,我懂了,别说啦!我们这就来拉,这就推。至于造成的损失嘛,将来再说。”警长指了指路上等着的一长串车子,“如果路一通,你就要走,你最好把你的车先开出来,开到最前面。给你来辆开道车,陪你去空港怎么样?”
佩特罗尼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
十分钟以后,最后一个缆钩挂上了。一辆拖曳车上的粗铁链已经固定在动不了的那台牵引车的车轴上,而铁链同拖曳车的绞盘又用一条结实的钢缆连在一起。另一辆拖曳车同翻倒的拖车接上。第三辆拖曳车开到拖车后面,准备往前顶。
这辆庞大的运输车虽然已经翻倒,但受到的损坏不大,司机看着这一情况,哼哼哈哈地嚷道:“我的老板要心痛的,这辆车差不多还是新的,你们这样会把它拆散的。”
“就算我们把它拆散了,”一个年轻的州警对他说,“我们不过是在完成你没有办完的事,这是你开的头。”
“你们当然不在乎。我要丢了这个饭碗,对你们来说,这不算什么。”
那个司机嘟哝着说,“也许下次我得设法找个轻巧活干——譬如说当个讨人厌的警察。”
那个警察咧嘴一笑。“那敢情好!你现在就是个讨人厌的司机。”
“你说我们可以动手了吗?”警长问佩特罗尼。
乔·佩特罗尼点了点头。他正蹲着查看铁链和钢缆的松紧度。他嘱咐他们要注意,“拉慢一点,稳一点。让驾驶室这一部分先滑动。”
第一辆拖曳车开始收绞盘,可是车轮在雪地上直打滑;司机加速向前开,把铁链绷紧。这时翻倒的运输车的前部开始吱嘎作响,滑动了一、两英尺,金属发出吱吱的声音,接着就停下了。
佩特罗尼打着手势。“往前开!把拖车也拉动。”
拖车车轴和第二辆拖曳车之间的铁链和钢缆也绷紧了。第三辆拖曳车顶着拖车的车顶,往前推。三辆拖曳车的轮子不断在打滑,挣扎着在湿而坚实的积雪上取支着点。牵引车和拖车仍然和翻车时那样连在一起,在公路边上移动了两英尺,看热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杂乱的欢呼声。电视摄影机又开动了,灯光把现场照得更亮了。
那辆大运输车在路上留下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沟痕。牵引车的驾驶室和装满货物的拖车车身正在受难。由于拖车的一侧在路面上被曳着走,车顶开始变形。毫无疑问,保险公司将为迅速打开这条公路付出高昂的代价。
在被堵的那一段路面上,两台推雪车,一头一台,象散兵游勇那样,试图尽量把车祸发生后积起来的雪多扫掉一点。经过这一段时间,周围所有的人和物上面都积满了雪,佩特罗尼、那个警长、所有的州警和路上其他的人的身上全都是雪。
卡车的发动机又响起来了。车胎在被压得坚实的、湿漉漉的雪地里打滑,冒烟。那辆翻倒的汽车缓慢地、迟疑地移动,几英寸,几英尺,接着一下子滑到公路那一边去。几秒钟内,四条行车道就只剩下一条仍然被堵着。这下事情好办了,因为三辆拖曳车现在可以把牵引车和拖车一点一点地从公路上推到它的支路上边去。
州警们已在移走照明的灯火,准备疏导拥挤不堪的车辆,这项工作可能要花几个小时。这时又一架喷气机掠过上空,它发出的声音提醒乔·佩特罗尼今天晚上他还有一个主要任务在别的地方等着他去完成。
州警警长脱下帽子,掸掉上面的积雪。他朝佩特罗尼点了点头。“你这位先生,我看现在是你上路的时候了。”
停在公路支路的一辆巡逻车挤上了公路。警长指着它对佩特罗尼说,“紧跟在这辆车后面。我已经通知他们你跟着他们走,而且命令他们迅速把你送到空港。”
乔·佩特罗尼点了点头。当他钻进他的“别克野猫”型汽车时,警长在他身后喊道:“你这位先生……多谢了。”
2
弗农·德默雷斯特打开碗柜,靠后一站,长长地、轻轻地吹出一声口哨。
他还是在女服务员街桂温·米恩寓所的厨房里面。桂温洗完淋浴还没有出来,他在等着的时候,照着她说的,把茶沏上。在寻找杯碟的时候,他打开了碗柜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四格排得紧紧的瓶子。全部是一盎司半装的微型瓶酒,是航空公司为飞行途中的乘客预备的。全都是没有打开过的,大部分酒瓶上面在酒牌子的上方贴有航空公司的小标签。德默雷斯特很快地算了算,估计近三百瓶。
过去他在女服务员的寓所里也见到过航空公司的这种烈性甜酒,但从来没有一下看到这么多。
“我们还有一些在卧室里藏着,”桂温活泼泼地在他身后说话。“我们攒着打算开酒会用的。我看是够开一次酒会的了,你说呢?”
他转过身来,她是悄悄地走进厨房里来的。自从两人发生关系以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她清新魅人。每次见到她,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疑问,他究竟算不算已经占有了她?象他这样的人,对付女人从来都是具有十分把握的,产生这种感觉颇不寻常。她穿着合身的制服裙和罩衫,显得格外年轻。
颧骨高高的,浓而乌黑的头发在厨房灯下发出光泽,脸蛋微仰,热情奔放。
一对墨黑深沉的眼珠在瞅着他,带着不加掩饰芳心默许的笑意。“你可以狠狠的吻我,”她说,“我还没有化妆哩。”
他笑了笑,她那清脆悦耳的英国口音又一次让他听了觉得舒服。桂温掌握了英国人讲话声调中最美妙的地方,避免了最糟糕的地方。这是每一个从英国上流社会私立学校里出来的姑娘约摸都学会了的。有时,弗农·德默雷斯特就专门逗她说话,为的是听她讲话是一种乐趣。
现在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彼此搂得紧紧的,她的双唇热切地接应他的。
大约过了一分钟,桂温挣脱了他。“不”她坚决地说。“不,弗农心肝,这里不行。”
“干吗不行?时间够的。”德默雷斯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迫不及待。
“告诉你吧——我要和你谈谈,我们没有时间又说话又那个。”桂温把她那件从裙子里钻了出来的罩衫重新拉拉好。“气人!”他抱怨说。“都是你叫人上了火,却又……噢,好吧;那就等到了那不勒斯再说。”他较为温存地再次吻她。“我们在去欧洲的一路上,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在驾驶舱里,一直在受‘煎熬’。”“我还要让你上火,我保证。”她笑出声来,紧紧地偎看他,她那细长的手指掠过他的头发,又抚摸他的脸。他哼了哼。“我的天!——你这会儿就在叫人上火啦。”“那就到此为止吧。”桂温把他那兜着她的腰的双手捉住,坚决地把这双手从她身上推开。她转过身子,走近他方才往里张望的碗柜。
“嘿,等一等。那些东西怎么办?”德默雷斯特指指上面贴有航空公司标签的那些微型瓶酒。
“是这些吗?”桂温对这四格挤得满满的架子打量了一下,眉毛一扬,然后换成一副委屈的神情。“不就是乘客们不要了的一点点喝剩了的陈年老古董吗?机长先生,难道你要打报告说我拿了喝剩的东西不成?”
他提出怀疑:“有那么多喝剩的?”
“自然喽。”桂温捡起一瓶“御林军”牌的杜松子酒,把它放下,又看了看一瓶加拿大“总会”牌威士忌。“航空公司有一点值得称道,他们总是挑名牌的买。来一瓶,怎么样?”他摇摇头。“你不是不知道。”
“对,我知道。可是瞧你这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我是怕你给人抓住。”
“谁也不会给抓住。几乎人人都是这样干的。告诉你吧——每一个头等舱的乘客可以享用这种小瓶酒两瓶,可有些乘客就只要一瓶,经常还有人一瓶也不要。”
“按照规定,没有开过的,你们都要交回。”
“啊,看在老天爷份上!我们不就这样做的吗?送回几瓶装装门面,其余的都给姑娘们分了。这是烈性甜酒,其他剩下的酒也是这样。”桂温吃吃地笑出声来。“我们老指望乘客在旅行快要结束之前要添酒。这样,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开一瓶新的,倒出一杯……”
“我懂。把剩下的带回家去?”
“你要开开眼吗?”桂温打开另一个碗柜的门。里面是一打装得满满的酒瓶。
德默雷斯特咧嘴一笑。“我真傻。”
“这些不全是我的。我同房间的,还有隔壁屋子里的一个姑娘,都在攒,我们计划要举行一次酒会。”她挽着他的手臂说:“你来,怎么样?”
“要是请我,我就来。”
桂温把两个碗柜的门全关上。“会请你的。”
两人在厨房里坐下,她把他沏好的茶往杯里倒。他赞赏地看着她斟茶。
桂温有办法把这种随随便便的场合变得象个动人的场面。
他带着好玩的神情看她打开另一个碗柜,从碗堆里取出茶杯来,茶杯上都标有环美航空公司的徽记,全是公司在飞行途中使用的那种杯盘。他觉得方才实在不必对公司那些瓶酒如此认真;说到底,空中女服务员捞点“外快”
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使他吃惊的是囤积的数量的确惊人。
他知道,所有的空中女服务员,在刚开始这一生涯的时候,就发现在飞机上的厨房里稍微打一下算盘,可以减轻家里的日常开支。她们学会上飞机的时候,带上私人的手提行李袋,里面一半是空的,好装剩下来的食物,尽是些最高级的东西,因为航空公司采购的全部是上品。一个热水壶,上飞机的时候是空的,可以用来装多出来的流质——鲜奶油甚或已经倒进杯子里的香槟酒。德默雷斯特有一次听说,如果一个空中女服务员非常精明,她可以把自己每星期的伙食费省下一半。只是在国际航线上,姑娘们才比较慎重,因为在国际航线上,法律规定全部食品——无论吃过与否——在飞机着陆后必须立即烧化。
所有的航空公司都有规定严禁这一切勾当,可是这样的事依然继续发生。
这些空中女服务员还心里有数,每次飞行结束,机舱内可以移动的设备是从来也不加清点的。原因之一是公司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另一个原因是,蒙受一些损失比大惊小怪的搞清点花费还小一些。因此,许多女服务员就把家用东西大量地往回拿,其中有毛毯、枕头、毛巾、麻布餐巾、玻璃杯、银餐具。弗农·德默雷斯特老在女服务员的窝里泡,那里的大部分的日常生活用品看来都是来自航空公司的。
桂温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要对你说的是我怀孕啦,弗农。”
她说得如此随便,乍一听,未能留下什么印象。他茫茫然地回答。“你怎么?”
“怀孕——怀孕。”
他烦躁地顶了回去,“我知道啦。”他的头脑还在摸索。“你肯定吗?”
桂温格格一笑——那吸引人的银铃也似的笑声——一面呷着她那杯茶。
他觉得她是在开他的玩笑。他同时又感到她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妩媚,这样可人意儿。“你方才说的那一句话,宝贝,”她提醒他说,“可是个口头禅。我所看到的每一本书里,一提到这样的场面,男的总是问:‘你肯定吗?’”
“哦,我真该死,桂温!”他提高了声音。“你是?”“当然是,要不然,我这会儿也不会这样对你说。”她把头对他面前的茶杯一扬。“还来点茶吗?”
“不要!”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桂温安详地说。“那一次我们在旧金山小作勾留……你还记得吗?——我们就住在诺勃山上的那家豪华的旅馆里面,那家可以眺望景色的,叫什么来着,那旅馆?”
“费芒。对,我记得。说下去吧。”
“唉,我大概是大意了。我早就不在吃避孕药了,因为吃了人发胖。我以为那天我不必采取什么预防措施,但是结果证明我错了。不管怎样,由于我粗心大意,现在我里面有了个小不点儿的弗农·德默雷斯特,看来要一天大似一天了。”在一阵沉默之后,他尴尬地问道:“也许我不该这样问……”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该问的。你有权利问。”桂温那对黑而深的眼睛以一种非常坦白的神色看着他。“你想知道有没有别人,我能否肯定是你?
对吗?”
“你听我说,桂温……”
她伸过手去摸他的手。“你不用不好意思。换了我是你,我也要问的。”
他做了个不太高兴的姿势。“别说了。对不起。”
“可是我要告诉你。”她讲得稍快一些,信心不是太足。“没有别人,不可能。你懂吗?我算是爱上你啦。”她第一次让眼睛往下垂,接着说:“我认为我过去……我知道我过去……就爱你。我是说——即使我们在旧金山那次以前,我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是高兴的,因为如果你有了他的孩子,你就应该是爱他这个人的。你说是吗?”
“你听我说,桂温。”他把他自己的手盖住她的双手。弗农。德默雷斯特的一双手坚强有力而又敏感,习惯于承担责任、指挥别人,同时又是精确而又温柔的。现在他这一双手是温柔的。凡是他放在心上的女人总能在他身上产生这种影响,这同他和男的打交道的时候那种斯文中带着唐突正好形成对比。“我们该认真地、好好地谈一谈,作出一些计划。”现在,一开始的那种惊异已经过去,他的思路变得有条理起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明显。
“什么也不用你去办。”桂温把头抬了起来,她的声音是克制的。“你也不用发愁,怕我不好说话,怕我让你下不了台。我不会的。当初我就知道这样下去会碰上什么问题,我知道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可我没有料到真会发生,但就是发生了。今天晚上,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那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一部分,应该让你知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还要告诉你不用担心。
我打算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别胡说了,我当然要管的。难道你以为我会躲开,啥也不管?”他认为重要的是要快;弄掉不想要的胎儿有个秘诀,那就是对这个小叫花要处理得早。他不清楚桂温对堕胎是否存在宗教上的顾虑。她从来没有说过信什么教,不过有时候,有些完全不象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却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
他问她:“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
这就好办了,他想。也许立刻飞瑞典是个解决的办法,只要桂温能到那里去呆几天就得啦。环美航空公司会帮忙的,所有的航空公司一直都是这样的,只要公司本身没有正式卷进去就行——“堕胎”这个词儿只可意会,却绝对不能言宣。如果这样办,桂温可以搭环美的班机免费去巴黎,然后用职工对等交换乘机证换乘法航去斯德哥尔摩。当然,即使人到了瑞典,还有一笔非常惊人的医药费。航空公司的人员曾经流传过这样的一个笑话,说瑞典人在把海外来的堕胎顾客送进诊所的同时,还把他们象送进洗衣铺似的,给弄得精光,什么也不剩。在日本,全部费用肯定要便宜得多。许多航空公司的女乘务员飞到东京,在那里堕胎,只要花五十美元。这种堕胎据说是治疗性的,但是德默雷斯特总觉得靠不住;瑞典还是瑞士比较可靠一些。有一次,他曾经说过,他要是让一个女乘务员怀了孕,他将让她得到第一流的医疗。
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问题,桂温在这个当口怀孕,可真是件麻烦事。原来他家里的房子正在扩建,而且已经超出了预算。他一想起这件事,心情本来就不愉快。是啊,他不得不卖掉手里的一些股票,可能就卖掉通用动力公司的股票吧。他在这些股票上赚了不少钱,现在该是拿赢利的时候了。等他从罗马、那不勒斯回来,得马上通知他的经纪人。
他问道:“你还跟我去那不勒斯吗?”
“当然去,我一直在盼着。而且我新买了一件薄纱睡衣。明天晚上让你看看。”
他从桌子边站了起来,笑道:“你真是个不怕羞的、淘气妞儿。”
“是个不怕羞、有了身孕的淘气妞儿,她不怕羞地爱着你。你爱不爱我?”
她走到他身旁,他亲了亲她的嘴、脸、耳朵。他用舌尖探了探她的耳背,感到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他作出反应。于是他低声地回答说:“那还用说,我爱你。”他心里想,此时此刻,他说的是真心话。
“弗农,亲爱的。”
“怎么啦?”
她的脸颊轻轻地贴着他的脸颊。从他肩上传来了她压低了的声音。“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不用管我。不过你要是真愿意管,那是另外一码事。”
“我要管的。”他决定在去空港的路上,试探一下她是否愿意堕胎。
桂温挣脱了他,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
“到时间了,机长先生。我们还是走吧。”
在车上,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其实你不用担什么心,这一点我看你是清楚的。航空公司对它们的女乘务员怀孕这种事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这种事情经常发主。我看到最近有一个报告说,全国航空公司平均每年有百分之十。”
他们两人之间的讨论,变得越来越就事论事了,他对这一点感到满意。
这样就对头!重要的是把桂温从感情上引开,不让她在孩子身上瞎起哄。如果她真要变得感情用事,那么种种尴尬的事情都可能会发生,那就无法按照常情办事。德默雷斯特对这一点心里是清楚的。
他谨慎小心地开着他那辆默塞地斯牌汽车,灵巧而又稳妥。他在控制任何一种机械的时候,包括汽车和飞机,这种指触已经成为他的第二天性。他从空港开车去桂温寓所的时候,郊区的街道刚扫干净,现在又厚厚地盖了雪。
雪还在继续不断地下,在没有建筑物遮挡着的地方,凡是风能吹到的地方,积雪愈来愈深。德默雷斯特机长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较大的雪堆,生怕车会陷了进去。在他抵达环美航空公司有顶篷的停车场之前,他无意中途下车。
桂温踡缩在他旁边的凹背皮椅里面,有点难以置信他说:“每年一百个女乘务员里头,有十个怀孕的,这是真的吗?”
他说是这样。“即使每年略有出入,但总是相当接近这个数字。对了,避孕药算是稍稍改变了这一情况。不过据我所知,变化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大。我是个工会干部,我能看到这种材料。”
他等着桂温发议论,可是桂温没有作声。他接着说下去:“你不要忘了,航空公司的女乘务员多半是年轻的姑娘,有的是从乡下来的,有的是城市里的小户人家出身。她们是在冷冷清清的环境中长大的,生活一般。突然间,她们弄到这份迷人的工作,到处旅行,接触的都是些有意思的人物,住在最高级的旅馆里面。这是她们破题儿第一遭尝到安逸生活的滋味。”他笑了笑。
“偶然,这破题儿第一遭尝到的甜头,会在杯子里留下一些沉淀物。”
“说这样的话,下流!”自从认识她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桂温这样生气。她忿忿地说:“听你的口气,优越感真够厉害的,真是个男子汉。如果说,我的杯子里,或者我的身子里有任何沉淀物的话,让我提醒你,那是你的沉淀物。即使我们不打算让它留在那里,我认为我可以找出一个比这个中听一些的名字。还有,如果你是在把我和那些你所说的姑娘,那些从乡下来的,那些‘小户人家出身’的混为一谈,我不要听这种混账话,一点也不要听。”
桂温双颊绯红,眼睛闪着怒火。
“嗨!”他说。“我喜欢你这个劲头。”
“那好,你就再说下去,比这更好看的还在后面。”
“难道我就坏到这个地步?”
“没法容忍。”
“那好,我道歉。”德默雷斯特把车速放慢,在交通灯前停下,那红色的灯光在纷飞的雪片中闪闪发亮,形成无数道反光。两人默不作声地等着,直到指挥灯象圣诞卡片上变幻的颜色那样,一霎眼变成绿色。在车子重又开动之后,他赔着小心地说:“我并没有把你跟别人混为一谈的意思,你是个例外。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是一时大意了。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看咱俩都大意了。”
“就这样吧。”桂温的怒气在逐渐平息。“不过再也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扯在一起。我是我,我不是别的什么人。”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桂温若有所思地说:“我看我们可以这样叫他。”
“叫谁,怎么叫?”
“你让我想起我早先说过的——关于我里面的那个幼小的弗农·德默雷斯特。要是我们这个孩子是个小子,我们可以称呼他小弗农·德默雷斯特,这是美国人的叫法。”
他对自己的名字从来也不感兴趣。现在他开腔了。“我不愿意我的儿子……”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事情不妙。
“桂温,我方才是在说航空公司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你知道不知道那妊娠三点方案?”
她简短地说了一声:“知道。”
桂温自然是知道的。大部分女乘务员都知道,如果她们中间有谁怀了孕,只要本人同意某些条件,公司能帮些什么忙。在环美,人所熟知的有个名之为“3-PPP”(妊娠三点方案的英文缩写。译者注)的制度。别的公司各有不同的名称,办法也稍有不同,但原则都是一样的。
“我知道有些姑娘们利用那3-PPP,”桂温说,“我没有想过我也要利用它。”
“别的人大多不需要这一个,我看是这样。”他又找补一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种事情航空公司是不会大肆宣传的,总是悄悄地进行的。我们的时间怎么样?”
桂温把她的手表凑在仪表板的灯光下面。“时间没问题。”
他小心地把他的默塞地斯汽车转入一条中间车道,判断了一下他的车在这湿而多雪的路面上有多大的牵引力,然后超越一辆其声隆隆的多种用途卡车。有几个人,大概是抢险人员,把身子贴在卡车的两侧,随车行进。这些人看上去疲乏困惫,身上湿漉漉的,没精打采。德默雷斯特在琢磨,如果他们听说他和桂温就在几个小时以后将置身于那不勒斯温暖的阳光之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说不上,”桂温说,“我说不上我是不是会这样做。”
桂温和德默雷斯特都懂得公司当局搞那个妊娠方案的用心。没有一家航空公司愿意由于为某种原因失去它的女乘务员。训练这些女乘务员要费很多钱,训练出一个合格的女乘务员,意味着一大笔投资。还有:一个合式的姑娘,长得好看、有气派、有个性,是不可多得的。
这个方案的实施是既切合实际而又简便的。如果一个女乘务员有了身孕而又不打算结婚,在她妊娠状态解除以后,显然可以恢复原来的工作,公司通常也总是乐意她回来。因此,就订出了这样的办法:她可以留职公休。关于她本人的福利,公司的人事部门设有一个科,专司其事。这个科的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当事人安排医疗或养病的场所,地方可以在这个姑娘的住家附近或者稍远一些,由她自己挑选。航空公司还在心理上对她进行帮助,让她知道有人在关心着她,照顾她的利益。有时还可以安排贷款。随后,如果这个女乘务员产后不好意思回原单位,她可以悄悄地调到另一条她自己选择的航线上去。
作为交换条件,航空公司要求这些女乘务员作出三项保证,这就是三点孕妊方案那个名称的由来。
第一,在她怀孕期间的任何时候,她必须让公司人事部门知道她的行踪。
第二,她必须同意在孩子出生以后,立刻把孩子交给别人收养。本人永远不得获悉孩子的养父母是谁;这样,这个孩子将完全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当然,航空公司保证按照正当的过继程序办事,替孩子找到一个很好的人家。
第三,在开始实施三点方案的时候,这个女乘务员必须将这孩子的父亲的姓名告诉航空公司。她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后,人事部门的一个代表——富有处理这类事务的经验的人——马上会去找上孩子的父亲,目的是为这个姑娘取得金钱上的资助。人事部门的代表所要取得的是一项书面保证,同意拿出足够的钱来支付医疗和养病场所的费用。并且,可能的话,支付这个女乘务员工资损失的一部分或全部。航空公司在进行这些安排的时候,总是希望大家客客气气,不要大事声张。不过,迫不得已的话,公司方面是可以变得很不客气的,利用它们作为一个法人的相当强大的影响,对不愿意进行合作的个人施加压力。
如果孩子的父亲是个飞行机组人员,是个机长,是个第一驾驶员,或是个第二驾驶员,公司就不大需要采取不客气的手段。在这类情况下,孩子的父亲总是希望不要声张出去,公司方面温和的劝告就能解决问题。公司方面也确实做到不事声张。临时性的抚养费用的支付办法可以是各式各样的、合乎情理的,如果本人同意,公司可以在发给本人的工资支票中定期扣除。为了照顾本人,避免他家里人提出难堪的问题,这项扣款总是放在“个人杂支”
这个项目下面的。
通过这个办法收到的钱,全部付给那个怀孕的女乘务员。航空公司办理这种事情所需的开支不予扣除。
德默雷斯特说:“这个方案的全部意义是使你感到你不是无依无靠的,而是有各种各样帮助的。”
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小心在意,避免提出任何有关堕胎的事。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因为任何一家航空公司都不愿意也无法直接卷入安排堕胎的事。
女乘务员的主管人,总是对提出这类事的人,就这方面非正式地出些主意,因为这些主管人通过别人的经验,知道如何进行这种安排。如果一个姑娘决意要堕胎,主管人的目标就是保证手术是在安全的医疗条件下进行的,不惜一切代价,决不去找那些容易出事的、名誉不好的医生,只有实在急得没有办法的人有时才去找这样的医生。
桂温好奇地瞅着她的伴侣。“告诉我一件事。你怎么对这种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是工会干部……”
“你是民航驾驶员协会的人,是管驾驶员的。你和女乘务员毫无关系——至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
“弗农,你从前出过这种事……让一个女乘务员得了身孕……弗农,有没有?”
他勉强地点点头。“有过。”
“把女乘务员的肚子弄大,对你来说,真是轻而易举,都是些你方才说过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乡下姑娘。她们多半也是些‘城市里的小户人家’出身的吧?”桂温的声音颇有愠意。“一共有过几个?两打,一打?告诉我个整数,让我有个数就行了。”
他叹了口气。“一个,就一个。”
当然,他一直非常走运。再有好几个本来也是完全可能的。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哦……近乎事实。另外还有一次,不过小产了,这不能算进去。
在快到空港的时候,还差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交通密度开始增加。
这个巨大的总站灯火辉煌,虽然今晚大雪把灯光弄模糊了,却仍然是火光冲天。
桂温说道:“那个怀孕的姑娘。我并不想知道她叫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她有没有利用那个玩意儿——三点方案?”
“利用了。”
“你没有管她的事?”
他不耐烦地答道。“我早就说过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当然管的。如果你一定要问,是公司从我的工资支票里扣除的,所以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做法的。”桂温笑道:“‘个人杂支’?”
“对。”
“你老婆知道吗?”
他犹豫了一下后答道:“不知道。”
“孩子呢?”
“别人收养了。”
“它是个什么?”
“不就是个婴孩吗?”
“你清楚我问的意思,男的还是女的?”
“我想是个女的。”
“你想。”
“我知道是个女的。”
桂温这样盘问使他感到有点不痛快。这种盘问重新勾起了他真想快点忘却的回忆。
弗农·德默雷斯特把他的默塞地斯驶进空港那宽阔、气象万千的正门。
这时候,两人都不声不响。在进门处的高空,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有个未来派的抛物线形的圆拱,直冲云霄。这是一次全球性的设计竞赛中受到赞许的产物,据说它是航空界崇高理想的象征。前方是个道路、交叉道口、跨桥、地道的复合体,迂回曲折,令人叹为观止。原设计的意图是保证空港川流不息的车辆交通能以高速行进。不过今天晚上交通比往常要慢,这是三天大风雪造成的。许多雪丘占去了正常情况下可以使用的道路。铲雪车和翻斗车正在设法保持剩下的地区车辆畅通,然而却增加了这些地方的混乱。
在几次短暂的阻塞之后,德默雷斯特把车转入工作人员使用的通向环美航空公司机库总场的道路。他们要在那里下车,换乘机组人员的大轿车,前往机场大楼。
桂温坐在他身旁开始说话了。“弗农。”
“嗯。”
“谢谢你对我讲了实话。”她伸出手去摸他放在方向盘上靠近她这一边的那只手。“我能克服的。看来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一下有点受不了。我是要跟你去那不勒斯的。”
他点头笑了笑,然后把手从方向盘上移开,紧紧地握住桂温的手。“我们这一次将是一次欢聚,我保证我们俩都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决心要尽力而为,保证实现他的诺言。对他来说,这也不难做到。桂温一直在吸引着他,使他感到和她在一起,比起任何其他记忆中的人来,有更多的眷恋,精神上也接近得多。如果他不是早有妻室的话……他曾不止一次考虑和萨拉赫分手,另娶桂温。后来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认识不少同行,曾饱经沧桑——有些驾驶员遗弃了结褵多年的发妻,另找年轻的新欢。这些人往往到头来只落得一场空,还要负担大笔赡养费。
他必须在他们的旅程中间,在罗马或在那不勒斯,和桂温再进行一次认真的讨论。到目前为止,双方的谈话并没有取得他想象中的那种进展,也还没有触及堕胎问题。
与此同时,一想到罗马,就提醒他自己眼前还有更需要加以关心的一件事:由他来指挥环美的第2次班机。
3
那把钥匙是开奥黑根旅社224号房间的。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在毗邻空中交通管制室的半明不暗的更衣区,意识到他对这把钥匙和挂在上面的塑料号码牌已经看了有好几分钟。也许才几秒钟也说不定?这也是有可能的。这一阵,时光的流逝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有点变幻无常,捉摸不定。这一阵,在家里纳塔利有时也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出神发呆。等到她关切地问你在那儿干吗?他这才醒悟过来,想起他自己身在何处,恢复动作,继续想他的心事。
他感到以往和刚才出现的那种情况,说明他疲劳不堪的脑子本身已经不管用了。人的脑子是错综复杂的,里面有血管、肌腱,贮藏着思想、情绪,其中某个地方有个小小的开关,它象电动机的过热断流器那样,是个保险装置。当电动机走得过热,为了防止烧坏,它就会起作用。可是,电动机和人脑有它们的不同之处,电动机在必要时就停止转动。
人脑却不会那样。
外面指挥塔上的聚光灯,透过更衣室唯一的一扇窗户,仍然射进足够的亮光,使基思可以借这个亮光看见东西。其实,他什么也不想看。他坐在一张木板长凳上,身旁放着纳塔利做的三明治,一点也没有吃。他啥也不干,就只拿着那把奥黑根旅社的钥匙,思索那人脑之谜。
人脑可以有高度的想象力,创作诗歌,设计出雷达显示器,创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和超音速的“协和式”飞机。人脑也能记事和支配良心,它也可以变得咄咄逼人,使人折磨自己,永远不得安宁;以致只有一死才能结束这种困扰。
死亡……跟着是湮没,忘却,最后是安息。
这正是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下决心今晚自杀的原因。
他得赶紧返回雷达室,因为他这一班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而且他暗自规定他今晚要值完空中交通管制这个班。他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为什么,只觉得应该这样做;他一向努力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非常认真。也许这认真办事的态度是家传的特性;看样子他和他哥哥梅尔在这一点上有共同之处。
无论如何,值完了班——尽到了最后一次责任——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到他下午登记好房间的奥黑根旅社去。到了那里,他就不再浪费时间,吞下口袋里放着的一瓶苯妥巴比妥,共四十粒,三千八百毫克。这些胶囊药丸是他近几个月积攒起来的,每次积几丸。医生开这个药是为了让他睡好觉,而他却从纳塔利认识的药剂师那里送来的剂量中,每次偷偷地扣下一半,藏了起来。几天前,他曾到图书馆查阅了一本有关临床药物中毒的书,肯定他手中的苯妥巴比妥远远超过了它致命的剂量。
他这一班将在午夜结束。不久在他吞下那些胶丸以后,很快就会入睡,而且再也不会醒过来。
他把表盘凑着外面射进来的亮光看了看时间。快九点了。是不是现在就回雷达室呢?不,再呆几分钟。他既然要回去,就得沉着镇静地应付这一班最后几个钟头里可能发生的事情。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又摆弄起奥黑根旅社的钥匙。那是开224号房间的钥匙。
奇怪的是数字上的巧合;今晚他预定的房间号码中碰巧有个“24”。有些人相信数字占卜。基思不相信这玩意儿;不过,他要信的话,末尾两个数字前面还有个“2”,这可以看成是“24”的重现。
头一个“24”是一年半以前的一个日子。他想起这个日子,泪水就模糊了他的眼睛,这种情况以前曾有多次。这个日子深深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
—充满了自怨自艾和痛苦。这是他阴郁的精神状态和极端孤僻的根源。这就是,他要在今晚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原因。
那是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一个夏天的早晨。
对诗人、情侣和照彩色像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日子;那是人们忘不了的一种好日子。多年以后,每当他们要缅怀他们经历过的良辰美景时,就会象翻开一本剪贴簿那样想起这一天。在弗吉尼亚州的里斯堡,离开那具有历史意义的哈帕斯渡口不远的地方,黎明的时候,天空晴朗——天气预报说是CAVU,这是一个航空术语的简称,意思是“云高,能见度无限”。当天的天气一直是这样,除了在午后,出现过一些稀稀落落的棉花和羊毛状的层积云彩。阳光暖和,但不闷热。从蓝岭山脉吹过来的和风,带来了忍冬花的芬芳。
那天早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驱车到里斯堡的华盛顿航道交通管制中心去上班,一路上看到盛开的野玫瑰。这使他想起中学时代读过的济慈的诗句——“只缘夏意已浓……”用这句诗来描绘这一天看来是再熨贴不过的。
当时他在马里兰州的亚当斯镇——他租了一幢舒适的房子,同纳塔利和两个儿子住在那里。同往常一样,他从这个小镇出发,驱车进入弗吉尼亚州界。他那辆“大众”牌篷车的车顶敞着,他从容不迫地一面开车,一面尽情享受那清新的空气和阳光,非常舒服。当他看到他所熟悉的航道中心的现代化的矮房子时,他感到不象往常那样紧张。后来,他曾怀疑这种感觉本身是不是随后发生的事情的起因。
甚至进了指挥部——这个地方墙壁很厚,没有窗,不见天日——基思感到仿佛外面夏日的明朗阳光不知怎么地渗透到屋里来了。七十几个身上只穿着衬衫的值班管制员似乎都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不同于往常的严肃气氛—
—在一年中大部分的日子里,人们由于压力大总是在那种气氛下工作的。原因之一也许是天气特别好,交通量比平时少。许多非商业用飞机——私人飞机,军用飞机,甚至少数客机——正在按VFR,即“目视飞行规则”飞行,或是用“看到别人也让别人看到”的方法飞行的。这后一种办法就是飞机驾驶员不必通过无线电向空中交通管制塔的航道管制员报告,而在空中掌握自己的航向。
座落在里斯堡的华盛顿航道中心是个关键性的管制点。从它的主要工作室,可以观察和指挥东部沿海六个州上空航道上的全部空中交通。整个管制区加起来达十万平方英里。在这个区域内,每当一架申报按仪表飞行的飞机离开空港,就处于里斯堡的监视和管制之下,直至航程结束或离开该区为止。
进入这个区的飞机是由美国大陆其他地方的二十个管制中心移交过来的。位于里斯堡的管制中心是全国最繁忙的中心之一,负责世界上每天空中交通最集中的“东北走廊”的南端。
说来也怪,里斯堡距离任何一个空港都很远,距离华盛顿首府(哥伦比亚特区)就有四十英里。这个中心就是用首府华盛顿命名的。中心本身却在弗吉尼亚州的乡下,由一群现代化的矮小建筑和一个停车场组成,三面为绵亘的农田所环抱。附近有条名叫“公牛溪”的小河,内战时期这里曾发生过两次战役,使它名垂千古。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有一次下班后曾到“公牛溪”
去凭吊里斯堡的过去,也思索它的现在。它的过去和现在是奇炒而又迥然不同的。
那天早晨,尽管外面是个夏日,但是在这个教堂式的、宽敞的中心管制室里,一切都在照常运转。比橄榄球场还大的整个管制区,同以往一样灯光昏暗,这样,可以看清数十个雷达屏幕上的影象,这些雷达一层层、一排排地摆着,上面都吊着篷盖。初来这里的人最先注意到的是管制室里的噪声。
在飞行数据区摆满了大型电子计算机、五花八门的电子仪器和自动电传机,不停地发出机器呼呼的转动声,有的则咔嗒咔嗒作响。管制员在附近几十个岗位上坐着,指挥空中交通,用各种频率进行无线电联系,不断传来喊话声。
机器声和人声交织在一起,到处都是一片持续的噪声,但被隔音吸声的墙壁和天花板奇妙地压低下来。
管制室工作区的上方有座观察桥,横贯整个房间,偶尔前来参观的人被请到这里向下观看操作的情况。居高临下看去,管制室的活动酷似证券交易所。管制员们很少抬头去看观察桥,他们所受的训练要求他们不去理会任何可能分散他们工作中的注意力的事情。由于特许参观管制室的人很少,管制员和外人是难得照面的。因此,这里的工作不但高度紧张,而且象修道院那样与世隔绝,这里没有女性,使得这种与世隔绝的状况更为明显。
基思在管制室外面的套间里脱掉外套,穿上挺括雪白的衬衣,进入管制室。这衬衫就象是管制员的制服,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穿着白衬衫值班,也没有这样的规定。但他们大都是这样穿的。他朝自己的岗位走去,走过其他的管制岗位,有几个同事友好地向他道声“早上好!”这也是不寻常的。平时,一进管制室,就感到一股压力,人们习惯于匆匆地点个头或说声“喂!”
——有时连这都免了。
基思平时工作的管制扇区包括匹兹堡——巴的摩尔区的一部分。这一扇区由一个三人小组负责监听。基思是雷达管制员,负责同飞机保持联系和用无线电下达命令。两个副管制员负责处理飞行数据和同空港保持通讯联络,还有一个总管负责协调这三个人的工作。今天,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还来了一个实习管制员。几个星期以来,基思不时对他进行指导。
这个小组的其他成员和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同时慢悠悠地走进管制室,站在就要下班的人后面,用几分钟时间熟悉一下“图像”。在整个宽敞的管制室里的其他岗位上,情况都是这样。
基思站在他那个扇区即将下班的雷达管制员后面,已经感到他的思想在高度集中,思维自觉地在加快。在未来的八小时内,除了两次短暂的休息外,他脑子必须一直这样活动。
他看到,由于晴空万里,这段时间里的交通量不多也不少。在暗淡的雷达显示器的屏幕上,有大约十五个鲜明的绿色光点——雷达员称之为“目标”
——表示空中的飞机。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一架“康维尔440型”飞机在八千英尺高空向匹兹堡进近。在它后面不同的高度上,有架国民航空公司的“DC-8型”飞机,一架美国航空公司的“727型”飞机,两架私人飞机——
一架是“李尔”喷气机,还有一架是“童女F-27型”飞机——和另一架国民航空公司的飞机,这一架是“依列克特拉”螺旋喷气机。基思注意到还有几架飞机随时会出现在屏幕上,它们都是从巴的摩尔的友谊航空港起飞,从别的扇区飞过来的。从相反的方向朝巴的摩尔飞去的有一架即将由友谊空港进近管制台接手的“但尔泰DC-9型”飞机,它后面跟着一架环球航空公司的飞机,一架比埃德蒙航空公司的“马丁型”飞机,又一架私人飞机,两架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和一架“马霍克型”飞机。基思观察到这些飞机的高度和间隔都是令人满意的,只是飞往巴的摩尔的那两架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靠得近了一些。那个还坐在显示器前的管制员好象猜到基思在想些什么,他让第二架联航的飞机改变航道等待。
“图像我已经掌握了,”基思低声说。那个管制员点了点头,离开了座位。
基思的总管佩里·扬特把他的耳机插在基思头顶的插座,探身观察空中交通的情况。佩里是个高瘦的黑人,比基思小几岁。他的记忆力很强,而且记得快,能把一大堆飞行数据记住,然后把全部或部分背出来,象计算机一样准确。每当出现麻烦的时候,有佩里在,人人都感到放心。
基思已经接过几架新来的飞机,移交了另外几架。这时,总管拍了拍基思的肩膀。“基思,我这一班管两个岗位——这里和旁边的。我们缺一个人。你能对付一阵吧!”
基思点了点头,“明白。”他用无线电纠正了一架东方航空公司的“727型”飞机的航道,接着对刚在他身边的座位坐下的实习管制员乔治·华莱士看了一眼,“我这儿有乔治帮我瞧着点。”
“好吧。”佩里·扬特拔下耳机插销,走到邻近的操纵架。这种事以前也偶尔出现过,都轻易地应付过去了。佩里·扬特和基思已共事多年,他们都知道彼此信得过。
基思对他旁边的实习生说,“乔治,开始熟悉图像。”
乔治·华莱士点了点头,把身子挨拢雷达显示器。他二十五岁左右,已经当了快两年的实习生;在这以前,他曾在美国空军服役。华莱士已经显示出他有机灵、敏捷的头脑,而且在紧张的情况下能够不慌不乱。再过一个星期,他将成为一个合格的管制员,尽管他实际上已经锻炼成熟。
基思故意让一架美航“BAC-400型”飞机和一架国航“727型”飞机的间隔缩短到正常限度以下,同时准备在挨得过近时立即发报通知。这当儿,乔治·华莱士发现了这一情况,提醒基思纠正。
这种现场实习是衡量一个新管制员的能力的唯一可靠办法。同样,当实习生独自坐在显示器前面,遇到难题时,应该放手让他发挥他的智谋,独立处理问题。在这种场合,教练管制员不得不坐在那里不动;尽管他会紧张得捏紧双手,满身冷汗。有人曾打个比方说,这就象“用手指甲扒在砖墙上”。
关键在于什么时候插手或接手,既不宜过早也不宜过迟。如果教练员真的接手,就会损伤了实习生的自信心,从此一蹶不振,结果糟蹋了一个可以培养出来的好管制员。反之,如果教练员在该接手时不去接手,那么就会造成可怕的空中撞机。
由于要担风险和承受额外的精神压力,许多管制员都不愿培养实习生。
他们指出这个把技术传授给别人的差事既得不到公家的表扬,也没有额外的报酬。而且,一旦出了毛病,教练管制员还要负全部责任。这么紧张,又要承担责任,却一点好处也没有,何苦呢?
可是,基思当教练员,却表现出既能胜任愉快,在指导实习生时又富有耐心。虽然他也常常受罪和出冷汗,但他总觉得他做这个工作是责无旁贷的。
眼下,看到乔治·华莱士已经成长,他深感自豪。
华莱士又轻声说,“我建议让联航284向右转,把它同‘马霍克’的垂直间隔拉开。”
基思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揿下话筒按钮。“华盛顿中心呼叫联航284,右转弯,朝060飞。”
对方立即回话。“华盛顿中心,联航284明白。060。”在数英里之外阳光灿烂的高空,乘客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书。那架漂亮的巨型喷气机即将平稳地转弯。在雷达显示器屏幕上,代表联航284的一条鲜绿色的半英寸宽的脉冲标志正朝新的方向移动。
在管制区下面的一个房间里,摆满了一台台徐徐转动的磁带录音机,正在录下地面和空中的对话,以便必要时重新播放之用。管制室每一个岗位上进行的每一次对话都录制下来存档。总管们定期要播放其中一些录音带,进行审查。如果发现程序有错,就通知管制员。但没有一个管制员事先知道他的录音什么时候会被选来进行分析。磁带录音室的一扇门上,有一条使人心惊肉跳而富有幽默感的告示,上面写着“老大哥在听着”。
早上的时间在慢慢流逝。
佩里·扬特不时过来看看。他还在兼管两个岗位,每处用足够的时间弄清当时的空中交通情况。看样子,他对眼前的情况很满意。他在基思身后呆的时间比在另一岗位短,那边似乎出了点问题。在上午的中段时间里,空中交通量稍有缓和,但到午前又会多起来。十点三十分过后不久,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同乔治·华莱士换了位置。这个实习生坐在雷达显示器前,基思在旁边看着。基思觉得没有必要插手,因为年轻的华莱士是胜任和机灵的。在这种情况下,基思就尽可能让自己松弛一下。
到十点五十分,基思想上个厕所。近几个月来,他闹了几次肚子,他疑心现在又要开始了。于是他示意佩里·扬特过来,把情况告诉了他。
总管点了点头。“乔治行吗?”
“跟老手一样。”基思说这话时,提高了嗓门,好让乔治听见。
“我顶着,”佩里说。“你走吧,基思。”
“谢谢。”
基思在扇区工作日志上签了名,记下他离开的时间。佩里大笔一挥在下面一行签上他名字的字首,表示负责监听华莱士。几分钟后基思回来时,他们还要照样办一次这样的手续。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离开管制室时,总管正在察看显示器屏幕,他的手轻轻搭在乔治肩上。
基思去的盥洗室在管制室上面。一扇砂玻璃窗透进了外面一点明媚的阳光。基思解完手,擦洗一番,让自己提提神,然后走到窗前,把窗打开。他不知道天气是不是还同他早先来上班时一样晴朗。打开窗一看,的确还是那样。
从这扇开向大楼后部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后勤区外绿油油的草地、树木和野花。不过眼下更热了,到处是一片小虫的催眠似的嗡嗡声。
基思站在那里眺望,真不愿离开那可爱的阳光,回到阴暗沉闷的管制室去。他想起最近一个时期,有时候——也许有好几次——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他想,说实话,他对管制室里的阴暗沉闷还不是太在乎,而是对精神上的种种压力感到受不了。有一个时期,尽管他工作很紧张,压力很大,但从未使他厌烦过。可是如今他感到厌烦了,有时他不得不有意识地迫使自己硬着头皮去应付。
就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站在窗前沉思的时候,一架西北远东航空公司的“727型”喷气机正在从明尼阿
波利斯——圣·保罗出发的途中,快到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机舱里一个女乘务员正在俯身照料着一位年迈的男乘客。他的脸色铁青,看样子都说不出话了。女乘务员断定他心脏病发作了或者正在发作。她赶忙跑到驾驶舱报告机长。过了一会儿,西北航的第一驾驶员根据机长的命令,请求华盛顿航道中心允许飞机因特殊情况降低高度,优先放行前往华盛顿国民空港。
基思有时纳闷,象现在这样,他还能迫使自己的时常疲惫不堪的脑子继续活动多少年。他已经当了十五年管制员,现在三十八岁了。
令人沮丧的是,你干这一行,到四十五岁或五十岁脑子就不管用了,成了老朽,可是,还得等上十年或十五年才能光荣退休。对许多空中交通管制员来说,这最后几年是相当艰苦的一段路程,往往走不到头。
同大多数管制员一样,基思心里明白,干空中交通管制这一行的人,身体各个系统都会受到劳损,这早已是人所公认的了。官方的航空外科大夫的档案里,有的是医学上的证据。管制员这一工作直接造成的病,包括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心动过速、精神崩溃,还有许多小毛小病。独立开业的名医,在学术研究中都证实了这些发现。有一个医生说过:“管制员每天晚上都紧张得难以入睡,长时间地在想他到底是怎么防止那些飞机互相碰撞的。
他今天算是没有造成一场大祸,但明天是不是还那么走运呢?过不了多久,他身体内部某些东西——肉体上的或精神上的,而且往往二者兼而有之——
不可避免地要垮。”
基于这一认识,加上别的更多的认识,联邦航空局曾敦促国会同意空中交通管制员在五十岁或工作期满二十年后退休。医生们断言,这二十年相当于大多数别的工种的四十年。联邦航空局还告诫议员们说,这还关系到公众的安全;工作了二十年的管制员,很可能无法保证安全。基思记得,国会不理这一告诫,也不采取措施。
后来,总统的一个专门委员会也反对管制员提前退休,并通知联邦航空局——当时是总统直接抓的一个局——停止这一辩论。现在已经正式停止辩论了。不过,基思和其他人都知道,华盛顿联邦航空局的官员们私下依然坚持他们的观点;他们断定,只有在发生一次或一系列涉及筋疲力尽的管制员的机祸,引起新闻界和公众的愤怒后,这个问题才会再度被提出来。
基思的思路又回到了室外的田间。今天天气好极了,即使从盥洗室的窗口望去,田野也是很吸引人的。他真希望能到户外去,去睡在阳光底下。可是,他去不了,就是去不了!他想他还是回管制室去。再过一会儿,他一定回去。
西北远东航空公司的“727型”飞机,经华盛顿中心批准,已经开始下降。在较低的高度上的其他飞机都被匆忙调开,或按照命令在保证安全的一定距离之外盘旋。
中午的空中交通量正在增加,眼下正在腾出一个斜向的空档,让西北航的飞机继续下降。同时还通知华盛顿国民空港的进近管制,进行戒备,在它从华盛顿中心接过西北航的喷气机以后,就要投入工作。目前,那架西北航的飞机和其他的飞机已被移交给基思旁边的那个扇区小组——即年轻的黑人佩里·扬特主管的那个临时增加的扇区。
在几英里宽的空域有十五架飞机被调来调去,它们的时速加起来有七千五百英里。可是绝不能让他们互相靠近,必须让西北航的飞机穿插通过这十五架飞机,安全着陆。
这种情况一天要出现好几趟。碰上坏天气,一小时之内就能出现多次。
有时好几起紧急情况同时发生,所以,管制员们不得不把它们编成号,如一号紧急情况,二号紧急情况,三号紧急情况。
面对眼前的情况,说话文雅、冷静、能干的佩里·扬特同往常一样熟练地应付着。他同扇区小组的其他人一起协调紧急措施程序,镇定沉着,语气平稳,旁观者从他的声调里根本听不出有紧急情况。已通知西北航的飞机换个单独的无线电频率,其他飞机都听不到发给它的信号。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架西北航的飞机稳稳地在自己的航道上飞行,正在下降。再过几分钟,紧急情况就可解除。
在这重重压力下,佩里·扬特还能挤出时间溜到旁边的岗位上察看乔治·华莱士的工作。在一般情况下,他是会专心致志照看华莱士的工作的。
看样子,一切都正常,不过佩里心里明白,等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回来,他会更放心一些。他朝管制室的门看了一眼,但还不见基思的影子。
基思仍然站在敞开的窗前,仍在眺望弗吉尼亚的乡村景色。他想起纳塔利,叹了口气。近来,他的工作引起了他们之间意见不一。他妻子无法理解或不想理解他的一些看法。纳塔利替基思的健康状况担忧,要他放弃空中交通管制这一行,希望他辞掉这份差事,趁他还算年轻和身体还不差的时候找个别的工作。他现在意识到他犯了个错误,当初他不该把他的心事告诉纳塔利,也不该把他所看到的其他管制员因工作的缘故而未老先衰和患病的情况讲给她听。纳塔利变得忧心忡忡,也许是有道理的。但是,要放弃这一工作,抛弃多年的训练和经验是会有很多考虑的;而对这些考虑,纳塔利——他肯定所有女人都一样——是难于理解的。
在华盛顿航道中心西北三十英里的地方,西弗吉尼亚的马丁斯堡上空,有架小小的四座“繁茂的山毛榉”私人飞机,正在七千英尺的高度飞出弗166号航道,进入弗44号航道。根据它的蝴蝶型的机尾,一眼就识别出来。它正以一百七十五英里的时速在巡航,目的地是巴的摩尔。机上载着姓雷德芬的一家:顾问工程师兼经济学家欧文·雷德芬,他的妻子梅里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十岁的杰里米和九岁的瓦莱里。
欧文·雷德芬为人细心,一丝不苟。象今天这样良好的天气,他本来满可以按目视飞行规则飞行。但他考虑再三,觉得还是申报仪表飞行计划更为稳当。在他飞离西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本地的空港之后,他一直沿着航道飞行,同空中交通管制保持联系。华盛顿航道中心刚把它调到弗44号航道的一条新航线上。眼下他已经转上这条航道,刚才稍稍摆动的磁罗盘已经稳定下来。
雷德芬一家去巴的摩尔,一半是由于欧文·雷德芬要处理他的一些业务,一半是出游,包括今晚全家去看场戏。就在父亲全神贯注驾驶飞机的时候,两个孩子和梅里在闲聊他们到友谊空港吃午饭时要点些什么菜。
华盛顿中心向欧文·雷德芬下达最新的指令的管制员是快要合格的实习生乔治·华莱士,他还在代替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值班。乔治在他的雷达显示器屏幕上准确无误地认出雷德芬的“繁茂的山毛榉”飞机,在屏幕上代表这架飞机的是一个呈鲜绿色的点,但比大多数代表其他飞机——当时主要是航空公司的喷气机——的点要小一些,也移动得慢一些。不过,没有任何别的飞机在挨近它,看来它周围有足够的空域。扇区总管佩里·扬特这时已经回到旁边的位置上去。西北远东航空公司那架要求紧急降落的“727型”客机已经安全移交给华盛顿国民空港的进近管制。他目下正在协助料理事后的混乱。佩里不时朝乔治·华莱士那边望一望,有一次还喊道:“一切正常吗?”
乔治·华莱士点了点头,尽管他已开始冒了点冷汗。今天午间较大的交通量似乎比平时来得早些。
乔治·华莱士、佩里·扬特和欧文·雷德芬都没有看到有一架空中国民警卫队的“T-33型”喷气教练机当时正在弗44号航道以北数英里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盘旋。这架飞机是从巴的摩尔附近的马丁空港起飞的,上面的国民警卫队驾驶员是一个名叫汉克·尼尔的汽车推销员。
尼尔少尉正在按规定进行业余军事训练,让他单飞是要测验他按目视飞行规则飞行的熟练程度。由于只允许他在巴的摩尔西北规定的区域内作就地飞行,所以没有申报飞行计划。因此,华盛顿航道中心根本不知道空中有这一架“T-33型”飞机。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尼尔却对指定的练习课目感到厌烦,而且又是个大大咧咧的驾驶员。当他这架喷气教练机懒洋洋地在空中打转的时候,他对外面随便张望一下,发现他在练习各种飞行动作时已经飞到南面去了;而实际上飞机比他想象的要偏出许多。由于偏航,早在儿分钟之前,这架国民警卫队的喷气机就已闯进乔治·华莱士的雷达管制区,变成一个绿色点出现在华莱士的屏幕上,位置在里斯堡。这个点比雷德芬家这架“繁茂的山毛榉”稍大一点。稍有经验的管制员一眼就可以认出这个点是什么。可是,乔治还在忙于应付其他的飞机,没有发觉这个多出来的来历不明的信号。
在一万五千英尺高空飞行的尼尔少尉决定做几个空中特技动作——翻两个筋斗,作几次慢横滚——来结束他的飞行训练,然后返回基地。他来了个急转弯,接着又开始打转,同时采取标准的预防措施,朝上下看看有没有别的飞机。这时他离弗44号航道比原先更近了。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在想,他妻子不能理解的是一个男人不能不负责任、心血来潮地想辞去自己的工作就辞去。特别是在要养家活口,有子女要上学的情况下,更是不能这样做。特别是在你干上了这一行,好不容易才掌握了一门技术,别的什么工作又都干不了的情况下,更是不能这样做。在有些政府部门里,雇员们可以随时辞职,到别的地方去发挥其所长。可是空中交通管制员不能这么做。在私营企业中,没有他们对口的工作;旁的地方都不需要干他们这一行的人。
这种束缚——基思认识到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是一种和其他种种幻想的破灭俱来的幻灭,金钱就是其一。当你年轻、热情,一心想献身于航空业时,空中交通管制员的工资级别似乎不错,也许还比别的工作好些。久而久之,你才会明白,同你的工作所承担的可怕责任相比,这种工资级别是多么不相称。当今,在空中交通这一行里,技术最高的两种专业人员就是驾驶员和管制员。可是驾驶员一年挣三万元,而一个有资历的管制员最多只挣一万元。谁都不认为驾驶员的薪金应该低些。可是就连那些以自私自利、只顾自己著称的驾驶员也都认为管制员的工资应该要高些。
空中交通管制员也没法指望自己能象在大多数其他行业中那样得到晋升。高级总管的职位为数无几,只有少数运气好的才爬得上去。
所以,除非你豁出去或者不顾后果——但管制员的工作性质决定他们不是这号人——别无他法可想。基思决定不能辞去他的工作。他一定要再同纳塔利谈一谈;这种情况不管好坏现在是应该让她接受下来的时候了,调换工作已是为时太晚了。事到如今,他无意凑合找个别的勉强糊口的工作。
他确实非回管制室不可了。他看了看表,发现他离开管制室已快一刻钟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在这段时间里,他是在做白日梦——他很少做这样的事——显然这是夏日使人昏昏沉沉所起的作用。基思关上盥洗室的窗子,顺着外面的走廊,赶忙回到下面的中心管制室。
在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县上空,尼尔少尉摆正他驾驶的国民警卫队“T-33型”飞机,向前推调整片。他随随便便察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没有看见其他的飞机。于是,他开着那架喷气教练机俯冲,开始翻第一个筋斗和慢横滚。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一进管制室,立刻就感到工作在加快,通话声比他离开时还大。当他从其他管制员身边走过,前往他自己的岗位时,他们忙得连头都不抬一抬,而今天一早他们是抬头打招呼的。基思在扇区日志上草草签了个名,记下了时间,然后走到乔治·华莱士身后,熟悉屏幕上的图像,让他的眼睛适应管制室内暗淡的光线,因为这里和外面耀眼的阳光截然不同。看到基思回来,乔治小声地说了个“嗨!”接着,继续用无线电向飞机发布指令。过了一会儿,在基思掌握了屏幕上的图像之后,他就要接替乔治,坐在他的座位上。不过,基思觉得让乔治独立工作一会儿也许有好处,可以增强他的信心。在邻近的扇区操纵台旁的佩里·扬特也看到基思已经回来。
基思仔细看着雷达显示器和屏幕上移动的光点——这些都是乔治已经识别出来的飞机“目标”,并在屏幕上用小小的活动标志标出。突然一个没有标出的鲜绿色小点跃入基思的眼帘。他厉声问乔治:“‘繁茂的山毛榉403’附近还有一架别的什么飞机?”
尼尔少尉已经完成了第一个筋斗和慢横滚,重新爬升到一万五千英尺。
他还在弗雷德里克县上空,不过稍为更偏南一些。他拉平“T-33型”喷气机,接着猛然俯冲,开始翻第二个筋斗。
“什么别的飞机?……”乔治·华莱士的目光跟着基思的目光扫过雷达显示器的屏幕。他倒抽了一口气,憋出一声“天哪!”
基思赶紧扯下乔治的无线电耳机,顺势用肩膀把他拱开。接着,打开频率开关,揿发话电钮。“华盛顿中心呼叫‘山毛榉NC-403’。你左侧有架来历不明飞机。马上右转弯!”
那架国民警卫队的“T-33型”飞机已经俯冲到底。尼尔少尉朝后拉操纵杆,开足马力,迅速笔直爬升。在他的正上方就是那架小型的“山毛榉”飞机,平稳地航行在弗44号航道上,飞机上坐着欧文·雷德芬和他一家人。
在管制室里……人们紧张得透不过气来……静寂无声……大家都一个劲儿在祷告……眼睛死盯着越来越挨近的两个鲜绿色的光点。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华盛顿中心,我是‘山毛榉’……”呼叫声猝然中断。
欧文·雷德芬是个顾问工程师兼经济学家。他是个熟练的业余驾驶员,但不是个职业驾驶员。
一个航空公司的驾驶员听到华盛顿中心的喊话,一定会立刻向右急转弯。他准会从基思的声音里听出事态紧急,而且顾不得推调整片,也顾不上答话,立刻采取行动。即使要提问,也得等到事后再说。一个航空公司的驾驶员会不顾一切次要的后果,全力应付燃眉之急,设法躲避航道中心在喊话中所明确暗示的近在咫尺的危险。在他后面的乘客舱中,滚烫的咖啡可能飞溅,饭菜可能洒得遍地,甚至还可能造成轻伤。事后,会有人抗议、道歉、斥责,也许民用航空委员会还要进行调查。但是运气一般的话,大家都能活着。迅速的行动可以保证活命,也同样会保证雷德芬一家的性命安全。
航空公司的驾驶员经过训练和实践,都具有敏捷果断的条件反射。而欧文·雷德芬却没有。他是个一丝不苟、很有学问的人,习惯于先思而后行,并按正确的程序行事。他头一个想法是回答华盛顿中心的喊话,这就用掉了他仅有的两、三秒钟。翻完筋斗迅速爬升的国民警卫队“T-33型”飞机撞在雷德芬的“山毛榉”飞机的左侧,一下子削掉这架私人飞机的左翼,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T-33型”飞机也受了重伤,前半部碰得支离破碎,但仍继续朝上飞了一会儿。尼尔少尉只一刹那间瞥见另一架飞机,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就赶紧把降落伞弹射出去,等着张开。在他下面很远的地方,“山毛榉”飞机失去了控制,急剧螺旋下坠,带着雷德芬一家朝地面栽去。
基思的手不住地抖,他又试了一次。“华盛顿中心呼叫‘山毛榉NC-403’。你听见了吗?”
华莱士呆在基思身旁,他的嘴唇在动,但没有发出声来,他脸色苍白。
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雷达显示器上的光点汇合在一起,开花似的闪了一下,随后渐渐消失。
佩里·扬特知道出了问题,凑过来问道:“什么事?”
基思的嘴发干。“我看是空中撞机了。”
这正是当时发生的事:凡是听见那可怕的声响的人都巴不得他们没听到,可是,既然已经听到了,是再也忘不了的。
欧文·雷德芬坐在那架螺旋下坠,眼看就要完蛋的“山毛榉”飞机的驾驶座上,把麦克风的送话电钮揿到底,这可能是无意识的动作,也可能是最后无可奈何的一种动作。那无线电居然仍然管用。
在华盛顿中心,从基思开始紧急喊话时打开的一个操纵台扩音器里传来了声音。起初是一阵静电干扰声,紧接着是一连串刺耳、慌乱、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管制室各个角落的人都转过头来。近旁一张张面孔都刷白了。
乔治·华莱士哭得死去活来。其他扇区的老资格总管也急忙赶来。
在尖叫声中,突然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惊恐、悲惨和哀求的声音。起初,并不是每个字都听得见。后来,在多次重放最后通话的磁带录音时,才把这些字拼凑成话。经过鉴定,是九岁的瓦莱里·雷德芬的声音。
“……妈妈!爸爸!……想想办法啊!我不要死。……啊!仁慈的主,我一直是个好……求求您!我不要……”
天可怜见,通话到此为止。
“山毛榉”飞机在马里兰州里斯本村附近坠落焚毁。四具尸体的残骸已无法辨认,合葬一冢。
尼尔少尉跳伞后安全地降落在五英里外的地方。
同这一悲剧有牵连的三个管制员——乔治·华莱士、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和佩里·扬特——立即停职,听候调查。
后来,实习生华莱士被判在技术上不负任何责任,因为事故发生时,他并不是合格的管制员。但他被开除公职,空中交通管制部将永不录用。
年轻的黑人总管佩里·扬特被判负全部责任。调查委员会一连几天,甚至几个星期重放录音,审查证据,检查扬特自己在工作的重压下在几秒钟内必须作出的各项决定。最后的结论认为,他原该少花点时间处理有关西北东方航空公司的“727型”客机的紧急事故,而该多花一点时间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缺席时监督乔治·华莱士。至于佩里·扬特当时是值双班这件事——如果他不是那么好说话,他满可以拒绝这样做——却不予考虑。扬特受到正式的训斥和降级处分。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则完全被开脱。调查委员会煞费苦心地指出,基思当时要求暂时离开职守是合乎情理的,而且他按规定办了签出和签到手续。
同时,他一回来就发现可能要发生空中撞机,并力图防止这一事故。尽管他没有办到,委员会对他脑子灵、动作快还给予表扬。
起初,没有人提出基思离开管制室的时间长短问题。在调查快要结束的时候,基思眼看事情的发展对佩里·扬特不利,他主动提出了这个问题,表示要承担主要责任。他的这一请求得到嘉许,但是,调查委员会显然认为这是高风格的表现——如此而已。基思的证词,在弄清其用意后,也就一笔勾销。在委员会的最后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他企图提出异议这件事。
空中国民警卫队单独进行的调查证明亨利·尼尔少尉粗心大意、自作自受,没有坚持在米得尔敦空军基地附近飞行,而且让“T-33型”教练机偏近弗44航道。但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当时的实际情况,对他不予起诉。
这个少尉仍继续做他的汽车买卖,在周末仍然驾机飞行。
总管佩里·扬特得悉调查委员会的决定后,精神受到刺激,住进医院,接受精神病治疗。眼看他快恢复健康时,他接到一份不知是谁寄来的加利福尼亚州一个右翼团体印制的公报,公报除了反对别的事情外,还反对给黑人以民权。这份公报刊登一则对雷德芬悲剧的恶毒偏袒的报道。它把佩里·扬特说成是个无能、闯祸的蠢物,玩忽职守,对雷德芬一家之死无动于衷。公报说,这件事应该是对那些“悲天悯人的自由派人士”的一次警告,因为正是他们帮助黑人爬上他们的智力不能胜任的负责岗位上。公报还要求对空中交通管制部门所雇用的其他黑人来一次“大清理”,以免“再发生类似事件”。
要是在平时,具有象佩里·扬特那样的才智的人准会对这种公报嗤之以鼻,认为这是狂汉的出言不逊。实际上也是如此。但由于他目前的处境,他看了公报后,病又复发了。如果不是政府检查委员会拒绝开支他的住院费用,认为他的精神病不是因政府雇用而引起的,他恐怕还会无限期地接受治疗。
扬特出了院,但没有回到空中交通管制部门工作。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最后一次听说,他在巴的摩尔一家滨河的酒吧间工作,成天酗酒。
乔治·华莱士则不知去向。传闻这个前实习管制员又参军了——这次是参加美国陆军步兵部队,而不是空军——眼下闯了大祸,得罪了宪兵队。据说,华莱士一再殴斗,看来是故意惩罚自己,让自己皮肉受苦。但这些谣传没有得到证实。
对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来说,似乎生活还要按老样子过一阵子。调查结束后,撤销了他暂时停职的处分,他的资历和公职级别原封未动,并回到里斯堡工作。同事们深知,他的遭遇本来很容易落到他们自己头上,所以都对他表示友好和同情。他的工作刚开始时还算相当顺利。
他向调查委员会提出他的问题没有受到重视,后来基思再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那灾难性的一天他在盥洗室磨蹭的事,甚至对纳塔利也没提起。但这个秘密始终在他的脑海里占着突出的位置。
在家里,纳塔利是很了解他的,而且总是关怀备至。她觉察到基思经受了一次严重的打击,需要时间恢复,所以她想方设法迎合他的情绪——在他需要的时候,就陪他说话或凑他的趣;当他不需要的时候,就保持缄默。纳塔利还私下悄悄地告诉两个儿子勃里安和西奥,要他们也应该体贴他们的父亲。
基思有点心不在焉地理解和感谢纳塔利所作出的努力。她的办法也许终究会奏效的,但只有一件事例外,这就是空中交通管制员需要睡眠。可是,近来基思睡得很少,有时甚至彻夜无法入睡。
等他睡着了,在梦里总要重现空中撞机前一刹那华盛顿中心管制室的情景。……雷达显示器屏幕上汇合的光点……基思最后发告急的喊话……尖叫声和小瓦莱里·雷德芬的声音……
做的梦往往不尽相同。譬如,当基思想走到雷达显示器前,扯下乔治·华莱士的耳机,发出警告信号时,他的四肢却不听使唤,动作慢得使人发急,四周的空气象是粘糊糊的烂泥似的。这时他的脑子只是一个劲地在想:要是他能行动自如的话,这场悲剧是可以避免的啊!……于是他就竭尽全力挣扎,但是等他最后抓到耳机,总是已经太晚了。在有的梦境里,他抓住了耳机,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明白,只要他讲得出话,把警告发出去,就可以化险为夷。他的脑子象在赛跑,肺和喉咙紧张到极点,可就是发不出声来。
尽管梦境多变,结局总是一样——以“山毛榉”传来的最后一次无线电话而告终,即在调查期间他曾多次听到重放的录音带上传出的那段活。梦醒以后,身畔的纳塔利还在酣睡,可是他却眼睁睁地躺着,想啊,回忆啊,企盼那无法实现的事态,想把往事改变过来。后来,他干脆不睡,支撑着使自己醒着,以免再做梦受折磨。
正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良心促使他想起他在航线中心盥洗室里偷闲浪费掉的那几分钟时间。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他完全可以回去,也应该回到班上去的,可是由于懒散和只顾想自己的事,他竟然没有回去。基思心里明白——其他人却被蒙在鼓里——真正应对雷德芬惨案负责的是他本人,不是佩里·扬特。佩里成了个偶然的牺牲品,技术上的受害者。佩里是基思的朋友,那天,他信任基思,以为他办事认真,是会尽快赶回管制室里来的。
可是,基思明知他的朋友在值双班,明知他承担着额外的压力,他自己却在磨时间,比实际需要的时间拖长了一倍,拆了佩里的台。结果是让佩里·扬特去被控,代人受过。
佩里成了基思的替罪羊。
佩里受到了极大的冤屈,但总算还活着。而雷德芬一家却送了命。他们之死是因基思思想开小差所致,在阳光下磨磨蹭蹭,让一个经验不足的实习生去过久地挑起基思自己应该挑的担子,挑起基思更为胜任的担子。毫无疑问,要是他能早点回来,他完全可以远在“T-33型”教练机闯进航道靠近雷德芬的飞机之前就发现它。他一回来就发现了这架飞机,这就是一个证明—
—可惜他去得太迟了,无济于事了。
一到夜晚,基思的脑子就翻来翻去……一遍又一遍……好象在踩水车……自己折磨自己,受尽悲痛、良心责备的苦楚。最后,他精疲力竭地睡着了,一般都要做梦,又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不管白天晚上,雷德芬一家人总是在他脑际出现,尽管基思和雷德芬、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素眜平生,但老是忘不了他们。基思看到自己的孩子勃里安和西奥活得好好的,就内疚起来。他自己还在人世,还在呼吸,似乎就是对他的一种谴责。
这许多不眠之夜和胡思乱想很快就影响了他的工作。他的反应变得迟钝了,作决定也犹犹豫豫的。好几次在工作负担太重的时候,他“失去了图像”,需要旁人帮助。后来,他发现有人在密切监视他。他的上级根据经验知道可能会出事,早就多少估计到会出现这种紧张过度的迹象。
接着,他被找去上级的办公室里进行了非正式的、友善的谈话,但没有解决问题。后来,根据华盛顿中心的建议,并得到基思本人同意,他从东海岸调到中西部——到林肯国际空港指挥塔去工作。有人认为,换个工作环境不无助益。带点儿人情味的官场中人,知道基思的哥哥梅尔是林肯国际航空港的总经理,认为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影响也许能够起点稳定基思情绪的作用。纳塔利虽然很喜欢马里兰州,但她毫无怨言地搬了家。
这个办法并没有奏效。
基思依然感到良心上的责备;依然恶梦连连,而且有所发展,花样翻新,尽管基本的内容是一样的。他只有靠服用梅尔的医生朋友处方的巴比妥酸盐才能入睡。
梅尔知道一些他弟弟的问题,但不完全了解。基思对他在里斯堡盥洗室磨蹭一事仍然保守秘密。后来,眼看基思的情况恶化,梅尔劝他去找精神病医生看看,但基思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有了亏心事,天上、人间或精神病学方面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这一事实,那又何必找什么灵丹妙药或什么自欺欺人的迷信仪式来摆脱它呢?
基思变得越来越颓丧,最后连性格随和的纳塔利也对他这种情绪起了反感。虽然她知道他睡不好觉,但她一点不知道他老在做梦。有一天,她又气又不耐烦地问他:“难道我们下半辈子就这样作践自己吗?难道我们再也不会有什么乐趣了,再也不象我们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吗?如果你打算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要跟你讲清楚——我没有这种打算,我也不愿意让勃里安和西奥在这种愁眉苦脸的日子中成长。”
基思没有作答。纳塔利接着说,“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的日子,我们的夫妻生活,我们的孩子比你的工作要重要得多。要是你不能再干这种工作——如果工作那么紧张,你又何苦去干呢?——应该马上就改行。我知道你常对我这样说,那就挣不了那么多钱,而且把养老金也白白断送了,但钱不是一切,我们总还可以过下去嘛。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你要我吃多少苦,我可以吃多少苦,也许我会发点牢骚,但是不会发很多,因为不管什么情况,总比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好得多。”她说着说着,眼看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可是她还是忍着把话讲完。“我得告诉你,我再也受不了啦!要是你这样继续下去,你就自己一个人去过!”
这是纳塔利唯一的一次暗示夫妻生活有可能破裂。也是基思第一次想到自杀。
后来,他的这个想法变得更坚定了,成了他的决心。
昏暗的更衣室的门开了。接着,灯也亮了。基思从沉思中回到林肯国际空港的指挥塔,在吊灯的强光照耀下,不断地眨眼。
原来是另一个管制员进来休息。基思把他没有碰过的三明治收了起来,关上存衣柜,走回雷达室。那个人好奇地朝他看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基思不知道无线电失灵的那架空军“KC-135型”飞机的事是否已经处理完毕。很可能已经处理完毕,飞机和机组人员都已安全着陆。他希望是这样。
他希望今晚一切顺利。
他在走进屋去的时候,摸了摸口袋里放着的奥黑根旅社的钥匙,再一次肯定它还在。过不多久,他就需要使用这把钥匙了。
4
坦妮亚·利文斯顿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机场大楼的中央大厅分手到现在差不多快一个小时了。即使在眼前,尽管中间插进来不少事情,她仍然记得两人在电梯外边手碰手的情景,他用的那个声调,说的那一句话:“这下我就有理由可以在今天晚上再来看你。”
坦妮亚知道梅尔必须赶进城去,但她非常希望他也能记住:也要挤出时间先到她这里转一下。
梅尔提出来的“理由”——他这是存心——是坦妮亚在咖啡馆里获悉的一个情况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个环美的业务员当时告诉坦妮亚说:“第80次班机上面有个不买票偷乘飞机的人。”他说“他们在广播找你,”而且还说:“据我听到的情况,那个人不那么简单。”
事实证明那个业务员说得一点不假。
坦妮亚重又回到那个私人使用的小客厅里,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她在这间设在环美旅客报到柜台后面的这间屋子里,曾经对那个心情激动的年轻票务员佩西·史密斯进行安抚。现在,在坦妮亚面前的不是佩西,而是一个从圣迭戈来的小老太太。
“你过去也曾这样做过,”坦妮亚问,“有没有?”
“啊,是啊,亲爱的。有过好几次。”
这位小老太太舒舒服服地、满不在乎地坐着,一双手文雅地合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面,手心里面还露出一角有花边的手绢。她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身黑,罩衣是老古板的高领,活象是谁的一个曾祖母出门去教堂。实际上,她却非法地,没有买票就在洛杉矶坐上了飞机要去纽约。
坦妮亚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远在公元前七百年,就有人偷乘腓尼基人在东地中海游弋的船只。当时,谁要是被逮住,就要处以非常痛苦的死刑——成人偷乘者要开膛剖肚,孩子则放在祭祀石上活活烧死。
打那以后,刑罚逐渐减轻,但是偷乘者并未减少。
坦妮亚不知道,在航空公司雇员这个小圈子之外,有没有人知道自从喷气式飞机增加了民航客运的速度和压力以来,白乘飞机这样的事竟然也与日俱增起来,象个传染病似的。大概没有人知道。各航空公司总是竭力把这整个问题包藏起来,深怕一旦公诸于世,那不花钱买票的队伍就会继续扩大。
但是,也有人知道白坐飞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其中就有这位从圣迭戈来的小老太太。
她叫艾达·昆赛脱太太。坦妮亚把她的名字和她的一张社会保险卡进行了核对。如果不是这位昆赛脱太太自己办错了一件事,她本来完全可以不被发觉地到达纽约。原来她把她的白乘飞机的身份透露给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旅客,那个旅客向女乘务员报告了这件事。女乘务员报告了机长,机长向前方发了个无线电话,于是一个票务员和警卫就在林肯国际机场等着把这位小老太太拉下飞机。她被送到坦妮亚这里,坦妮亚作为处理旅客关系的人员,她工作的一个方面就是处理本公司碰巧逮住的这类白坐飞机的人。
坦妮亚把她那整齐贴身的制服裙拉拉平,这种手势已经成了她一个习惯。“好吧,”她说,“我看你还是把情况跟我讲一讲。”
这位老妇人把那握着的双手放开,那块有花边的手绢也稍稍变了个位置。“唔,我是个寡妇,我有个结婚了的女儿在纽约。有时候我感到寂寞,就要去看她。于是我就这样办,我去洛杉矶,搭上了一架去纽约的飞机。”
“就那样?不用票!”
昆赛脱太太好象有点惊讶。“啊哟,亲爱的,我买不起票。我只有社会保险,还有先夫留下的一点养老金。这点钱只够我买圣迭戈到洛杉矶的公共汽车票。”
“你在公共汽车上给票钱了?”
“那是啊。这家汽车公司的人可严着哪。有一次,我买了张只坐一站的票,到站不下车。他们每到一个城就查票,司机发现我的票不对头。他们很不客气。和航空公司完全不一样。”“我弄不懂,”坦妮亚说,“你为什么不利用圣迭戈的空港?”
“哦,亲爱的,他们那边的人大概认识我。”
“你是说你在圣迭戈曾经给逮过?”
这位小老太太把头一斜。“对。”
“除了我们这一家,你还偷坐过别的航空公司的飞机吗?”“哦,坐过。不过我最喜欢环美。”
坦妮亚竭力装出严厉的样子,但是不大好办,因为两人的对话听起来有点象是在讨论一起散步到街角的铺子去似的。不过她在提问题的时候,还是把脸绷得紧紧的。“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环美,昆赛脱太太。”
“是这样,他们在纽约的那些人总是非常讲道理的。我在女儿那里住了一两个星期以后,我就打算回家了,我就到你们公司的办公处去把情况告诉他们。”
“你对他们说实话?说你偷坐飞机去纽约来着?”
“对了,亲爱的。他们问我坐飞机的日期和班次——我每次总是记下来的,所以我都记得。于是他们查了查一些文件。”
“飞行清单,”坦妮亚说。她也弄不清楚这种对话是实在的还是捏造出来的。
“对,亲爱的,我看就叫这个。”
“请你讲下去。”
那个小老太太显得有点惊奇。“再也没有什么了。事后,他们把我送回家。一般就在当天,坐你们公司的一架飞机。”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他们没有说什么?”
昆赛脱太太文雅地笑笑,那神情就好象她是在一个教区牧师家里喝午茶似的。“哦,有时候也挨骂。说我淘气,以后别再这样。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是不是?”
“是,”坦妮亚说,“这肯定是算不了什么。”
坦妮亚意识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事显然都是事实。航空公司都知道,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一个想偷坐飞机的人就是混上了飞机——登上飞机的办法多得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飞机起飞。只要这个偷乘者不闯到头等舱里去,因为那边的乘客很容易就被认出来,而且除非这班机满员,否则是不大会被觉察的。女乘务员也确实要点人数,她们的计数也可能和入口收票业务员的清单不符。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会怀疑是否有偷乘者,但是,那个值班的业务员得面临两种不同的选择。要就是让飞机走,在清单上记下人数和收票数不符,要就是重新核对一下机上每一个乘客的飞机票。
如果决定重新核对,这需要半个多小时;与此同时,把一架价值六百万美元的飞机扣在地面不放的代价是会扶摇直上的。在始发站和整个航线上的时刻安排将被打乱。那些有事要接头,有约会的乘客将会生气,不耐烦,而机长对他本人的准点纪录是敏感的,会对这个业务员发火的。这个业务员会说也许他自己弄错了;而且,除非他能够为这一次拖延时间找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事后他要受到地区客运经理的呵责。最后,即使挖出了一个偷乘者,金钱和声誉方面受到的损失会远远超过让一个人白乘一次的花费。
所以航空公司唯一明智的举动,就是把门关上,让飞机上路。
一般来说,结局就是这样。等飞机一上天,女乘务员们忙得不可开交,哪来工夫查票,而乘客们肯定不会答应到旅程结束的时候,再收一次票,耽误时间,嫌麻烦。因此,偷乘者就这样走掉了,没人盘问,没人阻拦。
那个小老太太对坦妮亚叙述的关于回程的情况也同样是确实的。航空公司认为偷乘飞机这样的事是不应该发生的,一旦发生了,说明这是公司本身的错,因为它没有制止这样的事发生。在这一基础上,航空公司承担责任,保证要把偷乘者送回原来上飞机的地方,由于没有其他办法把他们送回去,罪犯就坐正常的席位回原来的地方,享受招待旅客的一切正常待遇,包括供应膳食。
“你也是个好人,”昆赛脱太太说。“我在碰上好人的时候,经常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他们是好人。不过你比公司方面别的人要年轻一些——我是说我不得不打交道的那些人。”“你是指那些处理欺骗和偷乘飞机者的人。”
“对啦。”这位小老太太看上去并不觉得害臊。她一双眼睛象是在作出估计,上下打量。“我说你有二十八。”坦妮亚淡淡地说:“三十七。”
“嘿,你看上去年轻而成熟。大概是已经结了婚的缘故。”“少扯这一些,”坦妮亚说。“这帮不了你的忙。”“可你就是已经结了婚的嘛。”
“我结过婚。眼前没有。”
“真可惜。你本来可以有几个漂亮的孩子。红头发,象你。”也许是红发,不过没有开始灰白,坦妮亚心里在想——今天早晨,她发现了灰白的头发。至于孩子嘛,她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她是有个孩子,在她公寓房子的家里,而且她希望已经睡着了。但她没有说这些,而是严峻地对艾达·昆赛脱太太这样说:
“你所做的事是不老实的。你犯了欺骗罪,你犯了法。我相信你是懂得可以对你提出起诉的。”
在这位老妇人天真无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胜利的笑容。“不过不会对我提出起诉的,会吗?他们从来不对任何人提出起诉。”
看上去实在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坦妮亚想。她完全知道,昆赛脱太太当然也知道,航空公司从不对偷乘者提出起诉,理由是满城风雨比息事宁人更为有害无益。
不过有这样的可能,再提几个问题,也许能弄到一些对将来有用的情况。
“昆赛脱太太,”坦妮亚说,“你在环美航空公司飞机上免费旅行过这么多次了,你至少也得稍稍帮我们一下忙。”“我要能帮得了的,我乐意帮忙。”
“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登上我们的班机的。”
那位小老太太笑笑。“哦,亲爱的,办法多着哪。我尽可能使用各种不同的办法。”
“请讲给我听听。”
“啊,在多数情况下,我设法早点赶到空港,替自己弄一张上机通行证。”
“这有没有困难呢?”
“你是说弄上机通行证?啊,不,很容易的。如今航空公司把它们的飞机票夹当通行证用。我这就找上一个柜台说我的票夹丢了,请你们再给我一个。我挑一个办事的人正在忙着的柜台,有不少人等着的。他们总是给的。”
他们自然是会给的,坦妮亚心里想。这是一个正常的请求,而且是经常发生的。不同的是,大多数人再要一个票夹是有其合法的理由的,而昆赛脱太太不是这样。
“不过这不过是个空票夹,”坦妮亚指出。“它不是拿来当进口通行证用的。”
“我自己搞一个——在女厕所里。我身上老带上几张旧的通行证,我知道在上面要写些什么。我在我的包里放上一支大号的黑铅笔。”她把那块花边手绢放在膝盖上,打开她那黑色珠子穿的线包。“看见了吗?”
“看见了,”坦妮亚说。她伸过手去,把那支黑铅笔从包里拿出来。“我把这支笔留下,你有没有意见?”
昆赛脱太太稍微有点生气。“这可是我的笔。不过如果你要,我看我可以另外再去弄一支。”
“说下去,”坦妮亚说。“于是你手上有了一张登机证啦。接着呢?”
“我到班机离港的地方去。”
“去登机的大门?”
“对。我等着,等到检票的那个年轻人手忙脚乱的时候,在一大堆人一起过来的时候,他总是很忙的,我就走过他身旁,上飞机啦。”
“要是有人想拦住你呢?”
“没有人拦,我有登机证。”
“女乘务员也不管吗?”
“亲爱的,她们都是些年轻姑娘。她们总是忙着自己说话,或者对男的有兴趣。她们只查对班次的号码,我一直注意这班次号码不能弄错。”
“可你说了,你也不是经常使用登机证的。”
昆赛脱太太的脸一红。“在不用登机证的时候,我不得不撒个小谎,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时候,我说我上飞机送我的女儿,许多航空公司都让人上去送行,这你是知道的。要是这架飞机是从别处飞来的,我就说我是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我把票留在飞机上面了。或者,我对他们说我儿子刚上去,他把钱夹忘在下面了,我要给他送上去。我手里拿着一个钱夹,这一个办法是最灵的。”
“是啊,”坦妮亚说,“我想也是。看样子你非常仔细,什么都想到了。”
她心里想,她问到了不少材料,可以通报全体女乘务员和入口验票员。不过,她怀疑这究竟能起多大作用。
“先夫教给我做事要做得彻底。他是个老师,教几何的。他老说你应该把每一个角度都考虑在内。”
坦妮亚对昆赛脱太太狠狠地盯了一眼。这个小老太太是否在作弄她?
这位来自圣迭戈的小老太太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没有提。”
屋子那一头的电话铃响。坦妮亚站起来去接电话。“那个老虔婆还在你这儿吗?”电话里是地区客运处经理的声音。这个经理负责环美在林肯国际各个环节的业务。他平日是个冷静、没有脾气的上级,可是今天晚上话声里有点焦躁。在这三天三夜中,各个班次的飞机都延迟了,旅客们因改变飞行路线感到不快,来自东部地区公司总部没完没了的干扰,这一切明显地影响了他的情绪。
“在。”坦妮亚说。
“从她那里搞到任何有用的材料了吗?”
“不少。我会打报告给你的。”
“打报告的时候,这一次,就请你用上些该死的大写字母吧,让我可以看得清楚些。”
“好,先生。”
她把“先生”这个称呼说得相当刺耳,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下。接着这位经理咕噜起来。“抱歉,坦妮亚!我大概是把我从纽约方面受的气出到你身上来了。好象一个船舱里的服务员要出气,就踢船上的猫那样,不过我不是说你就是一只猫。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
“我要一张去洛杉矶的单程票,今天晚上的,给艾达·昆赛脱太太。”
“就是那个讨厌的老婆子吗?”
“就是她。”
那个经理厌恶地说:“看情况,是要公司会钞的吧。”
“怕是这样。”
“我生气的是她比那些老老实实、照章买票的、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的乘客还要先走一步。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把她打发走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可以省心一点。”
“我看是这样。”
“我这就签发一张通知单。你到票务柜去取。别忘了提醒洛杉矶,要他们派空港警把那个老乞婆押出门。”
坦妮亚低声地说,“她也可能是惠斯勒的母亲呢(惠斯勒(1834-1903),十九世纪美国名画家,他画的一幅名为《本画家的母亲》(1872年)是比较著名的,现藏法国巴黎罗浮宫博物馆。这里似指这个小老太婆是个老于此道的人。译者注)。”
那个经理咕噜道:“那就让惠斯勒替她买票好了。”
坦妮亚笑着把电话挂上。她回过来对昆赛脱太太说:
“你方才说,关于上飞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告诉我。”
这位小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坦妮亚在电话里提了回洛杉矶的飞机,她一听到洛杉矶就显而易见地把嘴闭得紧紧的。
“你基本上已经全对我讲了,”坦妮亚提醒她一下。“如果还有没讲的,你还是把话讲完的好。”
“当然有。”昆赛脱太太不很自然地,装得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是要说,最好不要挑大班次坐——我的意思是说重要的班次,那中途不停从这一头直飞那一头的班机。这样的班机人总是坐得满满的,即使是经济舱,也是对号入座。这就比较麻烦,不过我还是坐过一次,因为我查对当时没有别的班次。”
“那是说你总是坐不是直达的班机的。那在中间站停下来的时候,你没有被发现?”
“我装睡着了。通常他们不会来打搅我的。”
“可这一次你被打搅了。”
昆赛脱太太把她的嘴唇抿得薄薄的,带有责备的神气。“是坐在我边上的那个男的。那人非常卑鄙。我信任他,告诉了他我的秘密,他向女乘务员告发,出卖了我。这是你轻易信任别人的报应。”
“昆赛脱太太,”坦妮亚说,“我想你大概已经听到了,我们要把你送回洛杉矶。”
这个老妇人一对灰色眼睛后面,发出一丝闪光。“听到啦,亲爱的。我猜事情也就是这样。不过我想去喝一杯茶。那就这样吧。现在我可以走啦,请你告诉我要我什么时候回你这儿来?”
“啊,不!”坦妮亚断然地摇摇头。“你不能单独一人到处转了。你可以去喝一杯茶,不过我们的一个人要跟着你。我这就去找一个人来,他要跟着你,一直把你送上去洛杉矶的班机。如果我让你在这里机场大楼到处乱转,我完全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你会人不知鬼不觉地又登上了一架去纽约的飞机。”
从昆赛脱太太立即对坦妮亚投以敌意的眼光看来,坦妮亚知道自己猜对了。
十分钟后,一切安排就绪。在飞往洛杉矶的第103次班机上,已经替昆赛脱太太定好了一个单人座位,飞机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开出。这是一次直达的班机,昆赛脱太太不会有机会中途下机再折回来。洛杉矶方面的地区客运处经理已从无线电传真中得到通知;还有一张备忘录就要送给第103次班机的机组人员。
这位来自圣迭戈的小老太太被交给环美的一个男工作人员,他是新招来的低级职员,年纪还轻,好做这个老太太的孙子。
他叫彼得·柯克兰。坦妮亚对这个工作人员下的指示是明确的。“你要跟着昆赛脱太太一直到起飞的时候为止。她说她要喝点茶,你带她到咖啡馆去让她在那里喝;还可以给些吃的,如果她要的话,不过在飞机上会有晚饭的。不管她要喝什么,吃什么,你都要跟着她。如果她要去女厕所,就在外面等着她,除此之外,老要守着她。到了起飞的时候,把她带到离站门,和她一起上飞机,把她交给女乘务长。要交代清楚,上飞机之后,不管什么理由也不能让她再下飞机。她的花招多得很,会想出种种借口,所以要注意。”
临走之前,这位小老太太抓住了那个年轻工作人员的手臂。“年轻人,我希望你不会见怪。这年头,一个老太太就要有人帮扶,你长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的宝贝女婿。他也是长得不错的,不过,当然啦,他比你现在年纪要大得多。你们这家航空公司看上去确实都雇的是些好人。”昆赛脱太太带有谴责意味地对坦妮亚瞟了一眼。“至少,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是好的。”“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坦妮亚要彼得·柯克兰小心在意。“她的花招有一大套。”
昆赛脱太太厉声地说:“这样说太不客气了。我可以肯定这位年轻人会有他自己的见解的。”
那个工作人员羞怯怯地微笑着。
昆赛脱太太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坦妮亚说:“尽管你这样对待我,亲爱的,我要告诉你,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几分钟之后,坦妮亚从今天晚上两次接待人的那间小客厅里走回大楼夹层楼面上环美航空公司的行政办公处。她一看时间,是九点差一刻。她坐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外间的办公桌边,心里在猜测这是否公司最后一次和昆赛脱太太这个人打交道。坦妮亚对此是有怀疑的。她开始在她那架没有大写字母的打字机上打一份报告给地区客运处的经理。
呈:地客经
签呈人:坦妮亚·利文斯顿。
事由:惠斯勒的妈妈
她停了下来,心里在想,不知道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这会儿在哪里,他会不会来。
5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断定他今晚根本进不了城。他眼下在管理部门的夹层楼面他那套办公室里,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面。他刚打过电话了解空港运转的最新情况。
三○号跑道还不能使用,因为陷在泥淖里的墨航喷气客机仍然把它堵着。所以跑道的总的使用情况变得相当紧张,飞机在空中和地面耽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未来几小时内,随时可能宣布关闭空港。
就在这个当口,飞机继续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树敌招怨。守在家里没有出去的梅多伍德房产主们不断打电话提出强烈抗议,这使空港和空中交通指挥塔的交换台忙得不可开交。梅尔还得到消息说,不少房产主参加了他今晚早些时候听说的抗议大会。几分钟前指挥塔值班主任告诉他,现在又谣传他们正酝酿今晚在空港举行什么群众示威。
梅尔闷闷不乐地想,他恨不得把这伙示威者踩在脚底下。
令人宽心的是第三类空中紧急情况刚刚宣布解除,引起这场风波的空军“KC-135型”飞机已经安全着陆。但一起紧急情况的结束,并不等于保险不致发生另一起紧急情况。梅尔没有忘记一个小时以前他在机场时心里出现的那种说不出的忐忑不安的感觉,一种要发生险情的预感。这种无法肯定或证明的感觉还缠着他。不过,即使没有这种预感,其他的一些情况也足以使他留在空港不走。
还在等待他出席慈善活动的辛迪当然会大吵大闹的。不过,他现在就已经要迟到了,她反正已经在生气了,那就干脆不去了,硬着头皮顶着,让她加倍出气就是了。他在盘算干脆现在就挨上她的第一炮,对付过去。他早先同他妻子通过电话,那张记着城里电话号码的纸条还在他口袋里装着。他掏出纸条,拨了电话。
同方才一样,辛迪过了几分钟才来接电话。在她接电话的时候,出乎意外一点没有方才通话时的那种火气,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感觉。她一言不发,听梅尔解释他必须留在空港的理由。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说不出什么理由,于是就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才找了几条连他自己也完全不能信服的借口,说着说着,自己就突然停了下来。
对方也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辛迪才冷冷地问道,“你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
她的口气象是在同一个令人生厌和疏远的人说话。“这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会来。你说你会来,当时我就知道你又是照例在骗人。”
他气冲冲地说,“我没骗人,而且也不是照例。今晚我早就对你说过,我已经多少次……”
“我好象听你说你的话已经讲完了。”
梅尔只好住嘴。说又有什么用呢?他无可奈何地作了让步。“那你就讲下去吧!”
“我刚要讲,你就打岔——这也是照例……”
“辛迪,看在上帝份上!”
“……知道你在骗人,我得想一想。”她停了一下,“你说你要留在空港。”
“我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呆多久?”
“呆到半夜,也许通宵。”“那我到你那儿去。你等着,我一定去。”
“我说,辛迪,这不行。这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那我们就把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变成是个时候。我要跟你谈的事,在哪儿谈都行。”
“辛迪,讲点道理嘛!我也觉得我们有些事要谈,但不……”梅尔又停了下来。他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讲话,因为辛迪已经把电话挂了。
他放下电话,坐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陷入沉思。不知怎么地,他又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打电话回家。上一次接电话的是罗伯特。这次接电话的是经常替他们照看孩子的塞巴斯蒂安尼太太。
“我只不过想问问家里怎么样,”梅尔说。“没什么事吧!姑娘们都睡了吗?”
“罗伯特睡了,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利比这就去睡。”“我可以跟利比讲话吗?”
“嗯……就讲一会儿,你得答应很快就讲完。”
“行!”
梅尔知道塞巴斯蒂安尼太太一向爱训人。她一来,不但要孩子们听她的,而且要全家都听她的。他有时就纳闷塞巴斯蒂安尼两口子——那个胆小如鼠的丈夫偶尔露一次面——在夫妻生活中会不会发生动感情的问题。他猜想大概是不会的。塞巴斯蒂安尼太太是决不许可出现这样的事的。他听到利比踢哩挞拉的脚步声跑来接电话。
“爸爸,”利比说,“我们的血液是不是永远不停地在里面打转?”
利比每次提出来的问题总是些新鲜的怪问题。她会挖出许多新鲜的题目来,就象是在圣诞树下放着的礼物似的。
“不是永远的,亲爱的;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只是在你活着的时候才打转。打从你的心脏开始跳动的时候起,你的血液已经循环了七年了。”
“我摸得着我的心,”利比说。“在我的膝盖里面。”
他正要开口解释心脏不在膝盖里面,讲讲脉搏、动脉和静脉。一下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解释这些东西。只要你能摸得着心脏就行了,不管它象是在哪里——这才是关键的。利比具有善于抓住事物的实质的本能;有时他得到一种印象,似乎她在伸出她那双小手去摘真理的星星。
“晚安,爸爸。”
“晚安,乖乖。”
梅尔仍然说不上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但是打过了后,人觉得痛快一些。
至于辛迪,她向来说得到做得到,所以今晚她完全有可能到空港来。也许她这样做是对的。他们的确有些要解决的带根本性的问题,主要是他们这个夫妇关系的空壳子是否要为了孩子们而继续维持下去。至少他们可以在这里私下谈,罗伯特和利比不会听到,而以前他们吵架时,两个孩子偷听得太多了。
眼下,梅尔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只不过是等着,好让人家随时找得到他。他走出办公室,到行政机构的夹层楼面,俯视候机主楼大厅里持续的熙熙攘攘的活动。
梅尔自忖,过不了许多年,空港大厅就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很快就要采取措施改变目前人们上下飞机效率不高的办法,一个个人就这样走上走下确实太麻烦,也太慢了。一架架飞机算起来每年多花好几百万元;同时,让它们在地面上闲着所花的费用也越来越高。飞机设计师、航空公司的规划人员正设法安排更多的飞行时间来增加收入,减少飞机留在地面的时间,因为在这期间是没有收益的。
现在已经制定了搞“人舱”的计划——这是根据目前把空运货物预先装好的美国航空公司型的“圆舱”设计的。其他航空公司大都也有他们自己的类似的圆舱系统。
货物圆舱由一些自成一体的舱室组成,大小正好紧紧塞在喷气机的机身里。每个圆舱都事先装进了形状和大小相应的货物,可以用起重机提到机身的高度,几分钟内即可送进一架喷气运输机。这种运输机的内部和常规的客机不同,一般是个空壳子。现在当专门运货的飞机到达空港的货运总站以后,原来装在飞机里的圆舱就被卸下,装上新的。这样,花最少的时间和劳动力,就可以把一整架喷气机迅速卸装完毕,马上又可以重新起飞。
“人舱”是按同样的设计改装的。梅尔曾经看过构想中的图案。这种舱由舒适的小客舱组成,里面设有座位,乘客就在空港登记处入座,然后,由传送带——类似目前的行李传送系统——送到机坪停机的位置上。乘客就地不动,“人舱”就滑进可能是几分钟前刚到的飞机里面去了。在这以前,已经把装着到港乘客的“人舱”卸下来了。
“人舱”装上飞机,固定好位置后,它的舷窗同机身上的舷窗恰好对上。
每一个“人舱”一端的门可以折起来,以便女乘务员和乘客在各个客舱之间走动。另有厨房舱装上新的食品供应和刚上班的女乘务员,作为一个单独的“人舱”也被塞进飞机。
这个系统经过改进完善,最后可能做到把“人舱”送进市区或使乘客不离开座位就可以换乘别的航空公司的飞机。
与此有关的一种设想是已在洛杉矶研制的“空中休息厅”。每一休息厅可容纳乘客四十人,是个半公共汽车,半直升飞机的东西。它在当地航线上使用时,可以用自己的动力在郊区或城区的街道上行驶,到了当地直升飞机场,就变成一架特大型直升飞机下面挂着的吊舱——整个装置可以快速往返于空港之间。
梅尔预料这些东西都会实现的。即使不完全是这样的东西,也会出现诸如此类的东西,而且指日可待。对那些在航空界工作的人来说,令人神往的是奇异的梦想往往很快得以实现。
下面的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喂,贝克斯费尔德!喂,上面那个人!”
梅尔用眼睛搜寻是谁在叫他。有五十张脸同时朝上张望,好奇地想知道叫的是谁。这一来,要找到是谁在叫他就更加困难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叫他的人是伊根·杰弗斯。他是个又高又瘦的黑人,身穿浅咖啡色的裤子和短袖衬衫。他伸出一只结实的棕色臂膀,着急地打着手势。
“你下来,贝克斯费尔德。听见了吗?有你的麻烦的。”
梅尔笑了笑。杰弗斯是空港的一个人物,他持有在候机楼擦鞋的特许证。
此人貌不出众,但笑容可掬。在他嘴里,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可就是拿他没有办法。“我听见了,伊根·杰弗斯,你上来怎么样?”他笑逐颜开地说,“就凭你?贝克斯费尔德!别忘了我是租户。”
“我要忘了,你准会把民权法搬出来,念给我听。”“这可是你说的,贝克斯费尔德。快给我滚下来!”“你在我的空港讲话要注意分寸。”梅尔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边想边离开夹层楼面的栏杆,朝空港职员用的电梯走去。
伊根·杰弗斯在中央大厅那一层等着。
杰弗斯在候机楼经营四个擦鞋摊。在许多空港发出的特许证当中,擦鞋特许证并不是一项主要的。相比之下,空港签发存车处、饭馆和报摊特许证所得的收益是大得惊人的。可是这个一度在马路边上擦鞋的伊根·杰弗斯却目空一切,似乎空港所以在财政上兜得转,是全仗他在维持。
“我们之间,我和空港有合同,是不是这样?”“是这样。”
“在那个花哨的废话连篇的玩意儿上面明明写着我在这里拥有擦鞋的独家经营权,独—家—经—营。是不是这样?”“是这样。”
“我说,老兄,你捅了漏子了。跟我来,贝克斯费尔德。”他们通过中央大厅走到下半层的自动扶梯边,杰弗斯一步两级,跨下楼梯。边走,边亲热地同几个在他身边走过的人打招呼。梅尔跟在后面,由于他得珍惜那只不那么有力的脚,所以他脚步不那么利索。
到了自动扶梯脚下,就在赫兹、阿维斯和国民几家汽车出租公司的营业摊附近,伊根·杰弗斯把手一指,“就在这里,贝克斯费尔德!你看,我和伙计们的生意给抢走了!”
梅尔看了看他抱怨的原因。原来在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的柜台前放了一块大字招牌,上面写着:
利用签票时间擦鞋
热忱服务
×××
我们力求服务周到!
在招牌下面的地上,摆着一台旋转式的电气擦鞋机,位置恰到好处,谁一站在柜台前,就可以象招牌所说的那样把鞋擦一擦。
梅尔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又觉得伊根·杰弗斯的抗议是有道理的。不管他是否当真,杰弗斯有权提出抗议。他的合同规定空港里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不得擦鞋。就象杰弗斯不得在那里出租汽车或出售报纸一样。每一个特有权享有者都得到一视同仁的保障,这保障的代价是空港收取享有特许权的人的赢利中的相当大的份额。
伊根·杰弗斯站在一旁看着,梅尔走到汽车出租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应急记事本,那是一个细长的小本本,上面记着空港高级职员的内部电话号码。他翻了翻本子,上面有阿维斯汽车公司经理的电话号码。当他走近柜台时,柜台后面的姑娘习惯成自然地报以微笑。梅尔用上司的口气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话。”
她不同意。“先生,这不是公用……”
“我是空港经理。”梅尔伸手抓起电话,拨了号码。身在自己的空港,却有人不认得他,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梅尔的工作大都是不露面的,很少在大庭广众之间活动,所以空港的工作人员很少看见他。
他一边听着电话铃在响,一边心想旁的事要能象眼下这件事那么迅速和简单地得到解决该有多好。
电话铃响了十来下,接着又等了几分钟,话筒里才传来阿维斯汽车公司经理的声音。“我是肯·金斯利。”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梅尔问。“万一我要租车呢?”
“我在玩我孩子的玩具火车。好让我暂时摆脱一下汽车和打电话来要汽车的人。”
“有个小子多福气啊!”梅尔说。“可是我只有姑娘。你的小子喜欢机械方面的东西吗?”
“我这个八岁的小子聪明极了。你什么时候要他掌管你这个玩具空港,给我打个招呼。”
“一言为定,肯。”梅尔朝伊根·杰弗斯挤了挤眼睛。“有一件事也许你儿子现在就能办到。让他把擦鞋机装在家里。据我了解,这里正好有一台空着。这你也了解。”
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阿维斯的经理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人干吗非要扼杀这么一个小小的老少无欺的买卖呢?”
“多半是因为我们小心眼,有点固执。不过,我们要按规定办事。你记得合同的条款吗?——陈列区的任何变化要事先取得空港管理部门的许可。还有一条说的是不得侵犯其他租户的买卖。”
“我明白了,”金斯利说。“伊根·杰弗斯准是提了意见。”“他现在没法心情舒畅!”
“好吧!听你的。我这就叫人把那玩意儿弄走。忙得够呛吧!”
“还好,”梅尔说。“再过半个钟头就该忙了。”
“你啊!”
他听见阿维斯公司的那个人一边挂上电话,一边格格地笑。
伊根·杰弗斯满意地点了点头,依然乐呵呵的。梅尔在想:我在空港和大家处得不错,说说笑笑的,皆大欢喜。他真希望他自己也是高高兴兴的。
“你把那个阿维斯的人镇住了,行,贝克斯费尔德,”杰弗斯说。“可是还得瞧着点,下不为例。”他一本正经地走向“上行”自动扶梯,脸上还挂着笑容。
梅尔跟在后面,走得更慢了。中央大厅环美航空公司的柜台前围着一大群人,在人群后面有两个地方上面写着:
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
直飞罗马
在此登记
在不远的地方,坦妮亚·利文斯顿谈笑风生地在和一群旅客说着话。她朝梅尔打了个手势,过了一会儿就走过来找他。“我没完没了的事!这里象个疯人院。我以为你进城去了。”“我改变了计划,”梅尔说。“你要提这个,我还以为你已经下班了呢?”
“地区客运部经理问我是否先不要走。我们准备让‘金色巨艇’按时起飞。据说是为了维护信誉,可是我琢磨真正的原因是德默雷斯特机长不愿老那么等着。”
“你是让偏见左右你的一切了,”梅尔笑了一笑。“不过,我有时也这样。”
坦妮亚朝大厅里离他们几码远的一个圆形柜台围着的高起的平台指了指,“你跟你姐夫吵得不可开交就是为的那个;德默雷斯特机长为什么那么跟你过不去。是这么回事吧?”
坦妮亚指的是设在空港的出售保险单的柜台。十几个人挤在柜台周围,好多人正在填写空中旅行保险的表格。柜台后面两个颇有姿色的姑娘正忙着开保险单,有一个是金发女郎,特别引人注目,胸脯前双峰插云。
“是,”梅尔承认,“我们争吵多半是为了这个,至少最近是为的这个。
弗农和民航驾驶员协会认为我们空港应该撤销承办保险业务的摊头和保险单出售机。我不同意。我们俩在空港专员委员会当面吵了一架。结果是我吵赢了,弗农不高兴,他现在还不高兴呢!”
“我听说了,”坦妮亚盯着梅尔看。“我们有些人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德默雷斯特机长是正确的。”
梅尔摇了摇头。“那么,我们只好各持己见了。我已经讲了多少次了;弗农的论点是毫无道理的。”
梅尔认为,一个月前的那一天,弗农出席在林肯国际召开的空港专员会议,当时,他的论点就没什么道理。弗农要求出席发言,他所代表的民航驾驶员协会,正在掀起一个取缔各地空港出售保险的运动。
梅尔还清楚地记得那次会议的详细情况。
那是星期三早晨,在空港专员委员会的会议室举行的一次例会。五个专员全都出席了会议:米尔德瑞德·阿克曼太太,她是个颇有姿色的黑头发家庭妇女,谣传她因为是市长的情妇而被任命的。另外有四个是男的——一个是大学教授,担任委员会主席;两个是当地的商人;还有一个是已经退休了的工会负责人。
委员会的会议室在候机楼行政机构的夹层楼面,是一间四壁都是橡木护墙板的屋子。一头是一个高起的平台,专员们坐在上面的皮躺椅上,他们前面是一张漂亮的椭圆形桌子。平台下方还有一张不那么讲究的桌子。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坐在这张桌子前主持会议,他两旁坐着各部门的头头。旁边是新闻记者席,后面是群众席,因为委员会会议一般都是公开的。群众席很少有人光顾。
今天,除了这些专员和空港职员外,唯一的外人是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他身穿笔挺的环美航空公司制服,在吊灯的照耀下,表示级别的四条金色杠杠分外夺目。他坐在群众席上等着,他身旁的两张椅子上堆满了书和文件。出于礼节,委员会请德默雷斯特机长在他们讨论例行公事之前先行发言。
德默雷斯特站了起来。他用他一向自信的口吻向委员会侃侃而谈,偶尔才看看他的讲稿。他说他是代表民航驾驶员协会出席这次会议的,他是该协会的地方理事会理事长。不过,他要阐述的观点完全是他本人的,各航空公司的驾驶员大都同意他的观点。
专员们靠在躺椅上听取他的发言。德默雷斯特一开始就说空港出售保险是飞行这一行早期传下来的可笑和过时的东西。办理保险业务的摊子和保险单出售机本身以及它们在空港大厅所占的突出地位是对民航业的侮辱。空运的安全纪录,用里程来算,比任何其他运输形式都好。
一个人出门旅行,在火车站、公共汽车站或者乘远洋轮船,或者把自己的汽车从停车库开出去的时候,谁身上还带着专保死亡和受伤的保险单的?
更何况这些保险单是用各种狡黠的手法硬塞给他的呢?没有。
那末为什么航空业要搞这玩意儿呢?
德默雷斯特自问自答。他说原因是保险公司一眼就看到这里面有大利可图,“而不考虑后果。”
民航业仍然是个新的行业,尽管事实证明坐民航客机要比呆在家里还安全,许多人认为乘飞机旅行是危险的事。飞机失事是极为罕见的,但一旦发生,原先对飞行所持的不信任感就大为增长。其影响是很大的,并且把在其他想当然的旅行方式中的伤亡要比飞机失事的伤亡多得多这一事实给掩盖了。
德默雷斯特指出,保险公司自身也已证明飞行确是安全的。航空公司的驾驶员进行空中旅行的机会远比旅客多,可是他们可以按正规的保险率购买一般的人寿保险;如果通过他们自己的集体保险,保险率比普通老百姓还低。
可是有些保险公司在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的怂恿下,得到航空公司的默许,继续利用飞机乘客的畏惧心理和容易上当受骗而大发其财。
梅尔坐在职员席一面听,一面暗中不得不承认他姐夫讲得透彻,但觉得“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这个提法是不明智的。这种说法使五个专员中好几个人,连阿克曼太太都皱起了眉头。
弗农·德默雷斯特象是没有注意到这情况。“女士和先生们,现在让我们谈谈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他说,由于在空港柜台上不负责任和随随便便地出售保险单,还有那保险单出售机,对每一个飞机乘客和所有空勤人员造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危险,这是最主要的。……“花几块钱保险费就可以捞回一大笔保险金,发大财。”
德默雷斯特越讲越冒火。“这种制度——如果你想把这一危害人民大众的做法说得好听一点,就管它叫制度吧,可绝大多数驾驶员不想把它说成是制度——实为一种生财之道,给疯子和罪犯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搞破坏,谋害许许多多的生命。他们的目的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就是为他们自己或他们的预期受益者捞到个人的好处。”
“机长!”那个女专员阿克曼太太在座位上探身向前插话。根据她的话声和表情,梅尔猜到她对“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这句话不满意,正在慢慢地开始发作。“机长,我们听了你一大堆的意见。可是你有可以证明这一切的任何事实吗?”
“当然有,太太。我有的是事实。”
弗农·德默雷斯特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用图表证明已查实的因炸弹或其他暴力行动造成的空中失事平均每年一起半。尽管动机各异,但普遍一致的原因是要从飞行保险中取得经济上的好处。另外,还有一些爆炸的企图没有得逞或事先防止了;有些失事有可能是破坏,但没有得到证实。
他列举了一些重大的事故:一九四九年和一九六五年加拿大太平洋航空公司;一九五七年西方航空公司;一九六○年国民航空公司和一九五九年的一次,可能是破坏性的;一九五二年和一九五三年墨西哥航空公司,有两次;一九六○年是委内瑞拉航空公司;一九六二年是大陆航空公司;一九六四年是太平洋航空公司;一九五○年和一九五五年是联合航空公司和一九六五年的一次可能是破坏性的。在这十三次事故中,有九起机上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当然,破坏行为一经查实,涉案人员的保险单自然就跟着作废。总之,搞破坏是什么也捞不到的,神志正常、了解情况的人懂得这一点。他们也知道,即使发生无一生还的空中惨案,只要找到飞机残骸,就可以查出是否发生了爆炸,而且一般来说,还能查出是用什么办法爆炸的。
德默雷斯特提请委员会的专员们注意,搞爆炸和残忍的暴力行为的并不是那些神志正常的人,而是些神志失常、精神变态的人,犯罪狂,丧尽天良、杀人不眨眼的罪犯。这种人往往并不了解情况,即使对这方面有所了解,他们精神变态的头脑想的就只是他们要干的事。把事实扭成能够迎合他们的设想的东西。
阿克曼太太又插了一次嘴,这次显然是在生德默雷斯特的气。“我不能肯定我们这些人里面,即使是你,机长先生,有谁有资格谈论精神变态者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谈论这个问题,”德默雷斯特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样,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对不起,你是在谈论这个问题。而且我恰恰认为问题就在这里。”
弗农·德默雷斯特满脸通红。他这个人习惯于发号施令,而不习惯于被人盘驳。他的脾气说发就发,一下子就上来了。“太太,你是生来就这么笨,还是故意装傻?”
委员会主席用木槌猛敲桌面。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本来想笑,却硬是憋住了。
梅尔思量道,看来还是到此为止的好。弗农应该专心搞他拿手的飞行,避免象刚才那样搞外交。眼下要空港委员会按德默雷斯特机长所要求的去做,是完全不可能的——除非梅尔来助德默雷斯特一臂之力。他脑子转了一转,不知道他是否应该帮这个忙。他觉得德默雷斯特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太过分了。不过,还有时间把刚才发生的事变成每一个人,包括米尔德瑞德在内,都会开颜的笑料。梅尔做这种事是很有办法的,既能打圆场,又能保住双方的面子。而且他心里明白,她是米里·阿克曼喜欢的人,他们相处得很好。不管梅尔说什么,她总是洗耳恭听的。
可是他又打定主意,管它呢!如果是他处在这个境地,他姐夫不见得会帮他的忙。还是让弗农自己想办法解自己的围。反正,梅尔过几分钟就要发表他自己的看法的。
“德默雷斯特机长,”委员会主席冷冷地指出,“你刚才讲的那句话是不必要的,是不妥当的,请你收回。”
德默雷斯特依然涨红着脸。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那好,收回就收回。”他朝阿克曼太太瞟了一眼。“我向这位太太表示歉意。她大概能够理解我同大多数民航空勤人员一样,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很强烈。只要在我看来是非常明显的事……”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
阿克曼太太瞪着双眼。梅尔觉得这样的道歉太不高明了。现在即使他想息事宁人,也为时太晚了。
其他专员中有一个人问道:“机长,你对我们究竟有什么要求?”
德默雷斯特朝前走了一步,带着劝说的声调说,“我恳求你们在这个空港取缔保险机器和设柜出售保险单,并答应今后不再出租供这一用途的场地。”
“你的意思是要完全取缔出售保险吗?”
“是的,在所有空港。女士和先生们,我可以这样说,民航驾驶员协会正在敦促其他空港也这样做。我们还要求国会采取行动,宣布空港出售保险为非法。”
“鉴于空中旅行是国际性的,光是美国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德默雷斯特淡淡一笑。“这个运动也是国际性的。”
“怎么个国际性法呢?”
“我们得到其他四十八个国家的驾驶员团体的积极支持。大多数人认为,如果在北美,由美国或加拿大带个头,别的国家都会跟着这样做。”
那个专员半信半疑地说,“我觉得这是你们的奢望。”
“就是嘛!”主席插话说,“如果公众要买空中旅行保险,他们就有权买。”
德默雷斯特点头表示同意。“当然可以买。没有人说他们不能买。”
“可就有人说不能买,你就说了。”阿克曼太太又插了话。
德默雷斯特嘴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太太,任何人要买多少旅行保险都可以。他只要有起码的先见之明,事先通过保险经纪人,甚至旅行社办好手续。”他朝其他的专员扫了一眼。“当今,相当多的人旅行时带着意外事故的一揽子保险单;这样,他们爱到哪儿旅行就到哪儿旅行,永远得到保险。
办法多得很。比方说,几家大的信用卡公司——戴纳斯公司,美国捷运公司,全权委托公司——都向信用卡持有者提供永久性旅行保险;每年还可以自动延长,费用照收。”
德默雷斯特指出,凡是经常出门的商人,大都至少有那么一张他提到的那些公司发行的信用卡,因此在空港取缔出售保险对商人来说并不使他们为难,也不会使他们感到不方便。
“而且这些一揽子保险单,保险率很低。我很清楚,因为我自己也买了这种保险单。”
弗农·德默雷斯特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下去,“至于这些保险单,关键是它们都通过某些渠道出售的。申请表是由有经验的人处理的;在申请和开具保险单之间有一、两天时间。这就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发现精神病患者、疯子或精神失常者,并查询这个人的意图。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精神病患者或精神失常者是靠一时冲动而行事的家伙。就空中保险而言,空港保险出售机和保险办事处啥也不问,而匆忙出售的保险单,这正迎合了这种冲动。”
“我看我们在座的都听明白了你要讲的是个什么问题,”主席挖苦地说,“你是在重复你讲过的话,机长。”
阿克曼太太点了点头。“我同意。我个人倒愿意听听贝克斯费尔德先生的意见。”
专员们的目光都投向梅尔。他表示接受这个要求。“是的,我确实有些看法。但我想等德默雷斯特机长把话完全讲完再发表我的看法。”
“他已经讲完了,”米尔德瑞德说。“我们刚作了决定。”
其他专员中的一个笑了起来,主席敲了敲木槌。“对,我完全同意。贝克斯费尔德先生,请你讲吧!”
梅尔站起来时,德默雷斯特机长气呼呼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还是把话说清楚,”梅尔开始讲,“我的观点同弗农刚才所说的完全相反。我看你们可以把这称之为家庭纠纷。”
专员们都知道梅尔和弗农·德默雷斯特是姻亲,他们笑了笑。梅尔顿时感到几分钟以前的紧张气氛有所缓和。他对这些会议已经习以为常了,深知不拘形式总是最好的办法。弗农如果有心打听一下,也该明白这一点。
“我们应该考虑一下这么几个问题,”他接着说。“首先让我们正视这个事实,即大多数人生来怕坐飞机,我相信,不管我们取得多大进展,不管我们把安全纪录提得多高,这种感觉总是存在的。顺便说一下,我同意弗农所讲的一点,那就是我们的安全纪录是相当高的了。”
他继续讲下去:正由于这种本来就有的害怕,许多乘客买了空中旅行保险,才觉得轻松和安心些。他们需要这种保险,而且希望能在空港买到。保险出售机和空港保险办事处的大宗买卖已经证明了这一事实。乘客应该有买保险或不买保险的权利,而且要给他们提供方便,这是他们的自由。他们大都压根儿没想到事先买好保险。此外,梅尔又说,如果要那样卖飞行保险的话,包括林肯国际在内的空港都会损失一大笔收入。他在讲到空港收入时笑了笑。空港专员们也跟着笑起来。
梅尔当然知道这是问题的关键。空港因提供出售保险单的特许权所取得的收入是相当多的,不能轻易放弃。林肯国际空港每年从出售的保险单中提取的佣金达五十万元,尽管没几个买主知道空港从每一元保险费中要抽二十五分钱。而保险这一行在特许权中居第四位,是个大户。只有停车场、餐馆和出租汽车的特许权给空港带来更大的收入。在其他大型空港,来自保险的收入大体相同或更多一些。梅尔想,弗农·德默雷斯特谈到“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他当然可以这样说,不过这一笔钱本身也有它的说服力。
梅尔打定主意不暴露他的思想。一语带过收入的问题就行了。熟悉空港财务的专员们自会心领神会。
他看了看材料。这些材料是在林肯国际营业的一个保险公司昨天向他提供的。梅尔并没有索取这些材料,也没有对办公室以外的任何人提到过今天妄进行有关保险的辩论。可是保险公司的人不知怎么听说了,奇怪的是他们总能事先得到风声,随即采取行动保护他们的利益。
要是材料不符合他出自肺腑的主见,他是决不会引用的。妙就妙在这些材料和他的看法并不是背道而驰的。
“现在,”梅尔说道,“说一说搞破坏的问题——潜在的或是相反。”
他意识到委员会的成员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的发言。
“弗农刚才谈了很多,但我细听之后认为有必要指出,在我看来,他所说的似乎大都是言过其实的。事实上,为了取得保险金而进行爆炸所造成的飞机失事,业经查实,为数寥寥。”
德默雷斯特机长从旁听席上一下子蹦了起来。“老天爷!我们还嫌机祸少吗?”
主席用木槌猛敲桌子。“机长……请你坐下。”
梅尔等德默雷斯特安静下来后,平心静气地接着说,“既然提出了这一个问题,回答是我们希望‘一起事故也不发生’。更现实的问题是:即使在空港买不到保险,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机祸了呢?”
梅尔稍停了一下,好让大家都吃透他的论点后,再继续说下去。
“当然人们会说,如果空港不卖保险,我们现在谈论的机祸就根本不会发生。换句话说,这些因一时冲动而造成的犯罪行为是因在空港可以很容易买到保险而引起的。同样,人们会说,即使犯罪行为是预谋的,但如果买飞行保险不那么方便的话,这些罪行也许就难以实现。我想这些就是弗农的论点,也是民航驾驶员协会的论点。”
梅尔望了望他的姐夫。他除了满脸怒容之外,没有别的表示。
“这些论点最站不住脚的地方,”梅尔强调说,“在于它们纯粹是假设性的。在我看来,策划这种犯罪行为的人,不大可能因空港买不到保险而不干坏事,他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弄到保险。正如弗农自己所指出的那样,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梅尔指出,从另一个方面看,飞行保险看来只不过是想搞破坏的人的次要动机,而不是犯罪的主要原因。搞空中破坏的真正动机,是人们由来已久的弱点——如三角恋爱、贪婪、买卖破产、自杀。
只要世界上有人,梅尔论证说,就肯定不可能消除这些动机。因此,凡是对飞行安全和防止破坏行为表示关切的人,应该不是要求取缔空港的飞行保险,而是要求加强空中和地面的其他预防措施。措施之一就是严格控制炸药的销售,这是当今大多数破坏分子使用的主要工具。再就是建议研制一种“探测”器,检查行李中的炸药。梅尔向听得出神的空港专员们透露,有一种这样的装置已经在试用了。
第三个办法是飞行保险公司提出的,要求在起飞前打开旅客的行李进行检查,就象现在海关检查一样。不过,梅尔认为,这最后一个办法,实行起来显然有困难。
他要求严格执行目前禁止在民用飞机上携带轻型武器的法律。同时,飞机的设计也应考虑到破坏行为,以提高飞机防御内部爆炸的能力。在这方面,保险公司还推荐了一个办法,即行李舱的内壁要比现在做得更坚实和厚一些,甚至不惜增加重量和减少航空公司的收入。
联邦航空局,梅尔指出,曾研究过空港经营保险的问题,结果是反对禁止空港出售保险。梅尔朝弗农·德默雷斯特瞟了一眼,看见他两眼冒火。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联邦航空局的“研究”正是民航驾驶员耿耿于怀的事,因为这事是由一个保险公司的董事负责进行的,此人自己就是个飞行保险商,他是否公正是很值得怀疑的。
保险公司的材料里还有好几条梅尔尚未触及,但他肯定自己已经讲得够多的了,何况剩下的论点中有些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他甚至对他刚才讲过的关于行李舱的建议产生了很大的怀疑。他说不上那增加的重量摊在谁的身上——是由乘客,航空公司,还是由保飞行险的公司来承担?不过,他觉得其他一些论点都是强有力的。
“所以,”他最后说,“我们要决定的是,要不要根据假设,再也没有很多别的什么理由,就取消公众显然需要的一个服务项目。”
梅尔回到他座位上时,米尔德瑞德·阿克曼太太马上用加强的语气说,“我认为不能取消。”她向弗农·德默雷斯特得意洋洋地盯了一眼。
其他几个专员也以最简单的手续纷纷表示同意,随即休会,其他问题留待下午再研究。
弗农·德默雷斯特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着梅尔。
“喂!弗农!”梅尔在他姐夫开口之前,抢先开腔,争取同他和解。“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吧!朋友和亲戚之间时常还会意见不一致的嘛!”
“朋友”这个词儿当然有点过甚其词。尽管德默雷斯特娶了梅尔的姊姊萨拉赫,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他彼此之间都没有好感,而且两人心里也都清楚。近来,这种恶感已经尖锐化,发展到公开顶撞了。
“你算说对了,我就是介意的。”德默雷斯特说。他的气头已经过去,但眼睛里依然冒火。
专员们鱼贯走出委员会的会议室,他们好奇地看着他们俩。他们是去吃午饭的。过几分钟,梅尔就要去和他们一同进餐。
德默雷斯特轻蔑地说,“象你这样的人,整天留在地面上,坐在写字台旁边,不搞飞行业务,说得倒轻松!要是你跟我一样经常在天上飞,你的看法就不一样了。”
梅尔生气了,他说,“我过去也不是专门驾驶写字台的。”
“啊!算了吧。别在我面前卖弄你那战斗老英雄的一套了。你现在的飞行高度是零,你的想法就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不是呆在地上,你就会同任何有自尊心的驾驶员一样看待那保险的买卖了。”
“你说的肯定是自尊心,不是自我陶醉吗?”梅尔打定主意,如果弗农要干一场,就随他的便,反正没有别人在一旁听着。“你们大多数驾驶员的问题在于你们太惯于把自己看作是超凡入圣,是云层的主宰。你们还总以为自己的脑袋特别灵。可是,除了一点点专业的东西外,你们的脑袋并不灵。
有时我觉得由于自动飞行代替了你们的工作,你们在稀薄的空气中呆得太长了,你们剩下的那点脑子都给搞糊涂了。于是一旦有人提出坦率的见解,同你们的看法相反,你们就象那些惯坏了的小孩那样撒痴撒娇。”
“我不计较你说的这一套,”德默雷斯特说,“如果说有人耍小孩子脾气,那你现在就是在耍小孩子脾气。更重要的是你不讲实话。”
“你听我说,弗农……”
“坦率的见解,这是你说的,”德默雷斯特用鄙夷不屑的口吻说。“坦率的见解,天晓得!你刚才在里面讲话的时候,用的是保险公司的臭稿子。
你是在照本宣科。我坐在那儿看得一清二楚,我自己也有一份,所以我清楚得很。”他摸了摸他带着的一叠书本和稿纸。“你真不要脸,懒得自己动手写发言稿。”
梅尔的脸通红。他的姐夫这下可抓住了他的辫子。他本应自己准备讲稿的,或者至少把保险公司的稿子改写一下,重新打一遍。会前一连几天他都特别的忙,这是事实,但不能作为借口。
“你总有一天要悔悟的,”弗农·德默雷斯特说。“到时如果你悔悟了,我随时可以奉陪,让我提醒你今天的事。在你表示悔悟之前,没有必要的话,我们还是再也不要见面的好。”
梅尔还没来得及答话,他的姐夫已经转身走了。
眼下在主候机楼大厅想起那件事,坦妮亚又在身旁,梅尔不知道——打那以后他曾好几次这么想——他为什么不能更为妥善地处理他同弗农的矛盾。他完全可以同姐夫的看法不同,而且至今他还认为没有任何理由要改变自己的观点。不过,他完全可以平心静气一些,避免不讲究策略,而这正是弗农·德默雷斯特,而不是梅尔的性格。
从那天以后,他们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今晚在空港咖啡厅同德默雷斯特也算照了一面,这是空港专员会议后梅尔第一次看到他姊夫。梅尔一向同他姊姊萨拉赫是不亲近的,他们互相很少串门。不过,梅尔和弗农·德默雷斯特迟早总要见面的,即使不是为了解决分歧,至少也把这一分歧挂起来。
梅尔觉得,从措词强烈的抗雪委员会的报告来看——这份报告无疑是受弗农的对立情绪所左右的——越早见面越好。
“要是我知道说起买卖保险的事竟会把你撵得离我那么远,”坦妮亚说,“我就不会提起这事了。”
尽管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往事只出现了几秒钟,梅尔又一次体会到坦妮亚对他多么知心体贴。在他的记忆中,别的人都没有这种猜透他心事的本领。这表明他们俩在天性上是亲近的。
他知道坦妮亚在盯着他看,她的目光温柔,心领神会,在温柔之外还有一种女性的魅力和性感,本能告诉他这种感情是会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的。突然间他想让他们的亲近感变得更亲近一些。
“你并没有把我撵得老远,”梅尔回答道。“你把我拉得更近了。眼下我非常需要你。”他们的目光紧紧相遇时,他又加了一句,“各方面都需要你。”
坦妮亚一贯心直口快。“我也需要你,”她微微一笑。“长期以来,我一直需要你。”
由于这一种冲动,他真想建议两人现在就走,找个安静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坦妮亚的寓所也可以……至于后果嘛,管不得那么多。接着,梅尔想起了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的情况,他不能走。反正,现在还不能走。
“咱们晚些时候还见面,”他对她说。“我是说今天晚上。我说不准多晚,不过,一定要见面。我不来陪你,你就不要回家。”他真想伸出手去把她抓住,甚至把她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可是大厅里人来人往,他们周围都是人。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搁在他手上。这个触觉象是一股电流。“我一定等你,”坦妮亚说。“你要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过了一会儿,她走开了,顿时消失在环美航空公司柜台前的拥挤的旅客群中。
6
尽管半个小时以前她和梅尔说话的时候口气强硬,辛迪·贝克斯费尔德却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真希望有个她信得过的人帮她出个主意。
今天晚上,她究竟是到空港去呢,还是不去?
辛迪的周围人声鼎沸,“阿奇多纳儿童救济基金之友”正在举行鸡尾酒会。她感到一个人孤零零的,非常寂寞,她心神不宁地在盘算她可以采取的两种行动。到目前为止,今夜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一直在不同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谈笑风生,同她熟识的或者她想结识的人打招呼。不过今天晚上和往常不太一样,由于某种原因,辛迪对自己一人来这里,没有人伴随有点敏感。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沉思,想出了神。
她再一次进行思考:晚宴快要开始,可她不愿意没有人陪着就单独赴宴。
所以,一个办法是回家,还有一个办法是去找梅尔,大吵一场。
她在和梅尔打电话的时候,坚持要去空港和他对阵。不过,她知道,如果她真去了,那就意味着双方要摊牌——几乎可以肯定将是不可挽回的、是决定性的。常理告诉她,迟早总是要摊牌的,所以不如现在就摊牌,解决了也就完了。而且还有别的有关的问题也必须解决。可是十五载的夫妻不象处理一件旧塑料雨衣那样随随便便就能摆脱的。不管有多少缺陷和分歧——辛迪可以举出许多——当双方已经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两人之间总还是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要一下子切断这个关系,准是有痛苦的。
即使在目前,辛迪相信如果双方作出足够的努力,两人的关系还是可以挽救的。问题是:他们自己想不想挽回?辛迪深信她是愿意挽回的,只要梅尔能够满足她的一些条件,虽然在过去,他拒绝过这些条件,而且她也非常怀疑他能否象她所希望的那样作那么大的改变。不过,没有某些方面的改变,象现在这样的一起生活下去是无法忍受的。最近一个时期,甚至在性生活方面的慰藉也一点没有,过去有一段时期,这曾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一些缺陷。
在这一方面,也出了问题,虽然辛迪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问题。梅尔仍然能刺激她的性欲;即使在此刻,当她在这方面一想起他,就能引起她的冲动,眼下她就感到自己的心旌荡漾。但是在出现这种机会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之间思想上的距离把双方都抑制住了。结果——至少对辛迪是如此——是失意、气忿,接着来的是欲火难禁,以致她不得不想要一个男人。任何一个男的都可以。
她仍然独自站在那里,在密执安湖旅店豪华的大厅里站着。今天晚上,那里正在举行新闻界的招待会。她四周围嗡嗡的谈话声,多半是在议论这场大风雪和每个人到这里来所碰到的困难。不过,辛迪心里在想,他们至少还是来了,不象梅尔那样。偶尔有人谈到阿基多那,这使辛迪想起了她还没有弄清楚她的善举究竟是为了那一个阿基多那,是在厄瓜多尔的呢,还是在西班牙……你真该死,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好吧,我算是没有你那样手段高明。
有一只手臂擦了一下她的手臂,一个亲热的声音:“贝尔斯费尔德太太,你不喝点什么?我替你去拿来,怎么样?”辛迪转过身来。问话的是一个名叫德勒克·艾登的,报纸记者,有过一面之交。他的署名文章经常发表在《太阳时报》上。同其他许多搞他这一行的一样,他举止随和而又自信,带有点儿放荡不羁的习气。她知道在过去一些场合,彼此也曾互相瞩目。
“好吧,”辛迪说。“来一杯对水的波尔旁威士忌,水少一点。还有,请用我的名字称呼。我想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那还用问,辛迪。”这个报人的眼睛带有爱慕的神色,同时正在毫不掩饰地作出估计。唔,辛迪心里想,行啊。她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很美;穿得很漂亮,经过悉心的化妆。“我这就回来,”德勒克·艾登嘱咐她,“可不要走开,好容易把你找到了。”
他有目的地走向酒吧间去。
辛迪在等着的时候,对这挤满了人的大厅扫视了一下,看见一个年纪较大、头戴插花帽子的女人也在看她。辛迪马上报之以微笑,那个女的也对她点点头,但立刻把她的眼光转向别处。她是个社交版的专栏记者。一个摄影记者站在她的旁边,两个人正在计划拍些照片,打算作为明天报纸统版用的材料。这个戴花帽的女的招呼几个慈善工作者和他们的客人凑在一起,他们一涌而前,露出一副笑容,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因被挑中要照相而感到高兴。辛迪知道为什么把她给忽略了,因为她单独一人,不够重要,要是梅尔在场,她就会显得重要起来。在这座城市的社交生活里,梅尔是有名望的。
恼人的是,梅尔对社交没有兴趣。
在房间的那一头,摄影记者的闪光灯一亮一亮的;那个戴帽的女人在把那些人的名字记下来。辛迪几乎要哭出来。几乎每一次慈善活动……她都自告奋勇地参加,工作勤奋,替最无聊的小组委员会跑腿,做最下贱的打杂活,做社会地位比较高的妇女所不肯干的。到头来,人家就这样把她撇在一边……
你该死,还得骂你一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这该死的讨人厌的雪!
去他妈的那个没完没了的、破坏别人夫妻关系的臭航空港!
那个报人德勒克·艾登拿着给辛迪的酒,还有他自己的往回走。在他穿过这间屋子走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在看着他,他笑了。他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如果辛迪懂得男人的心理,他大概正在盘算今天晚上有没有可能和她睡觉。她料想记者们都十分了解那些遭到丈夫忽视、感到寂寞的妻子。
辛迪自己也在盘算和德勒克·艾登有没有这种可能。三十出头一点,她心里在想;够年纪了,该是个能征惯战的;也够年轻的,应该可以教会他一两件事而变得兴奋起来,这是辛迪所喜欢的。他准是体贴的,可能是温存的,能给也能受。而且他是有心的;就在他去取酒之前就已有所表示。在两个相当敏感的有心人之间,要不了多久就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几分钟以前,她还在权衡是回家还是去空港。现在,看样子还可能有第三种选择。
“给。”德勒克·艾登把酒递给她。她看了看,酒很浓,他大概让酒吧间里卖酒的倒得多多的。真是的!——男人们就是这样显而易见。
“谢谢你。”她呷了一口,越过酒杯看着他。
德勒克·艾登举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里太闹了,是不是?”
辛迪心里在想,作为一个文人,他的谈吐缺少创造性到可悲的程度。她料到是要她回答说是啊,于是下面一句他会这样说:我们找一个安静些的地方去,好不好?接下来的话也同样是猜得出来的。
辛迪为了拖延她的答复,又啜了一口酒。
她在考虑。当然,要是莱昂内尔在城里,她不会去理会这个人的。在别的时候她有事就找莱昂内尔,这个要辛迪和梅尔离婚、这样他就可以和她结婚的莱昂内尔……不过莱昂内尔现在辛辛那提(也可能是在哥伦布?)出差,办那些建筑师们要办的事,要十天之后,也许更久一些才能回来。
梅尔对辛迪和莱昂内尔之间的事并不知情,至少不那么具体,不过辛迪觉得梅尔怀疑她在什么地方藏着个情夫。她也同样觉得,梅尔对此并不太放在心上。这反而给了他个借口,可以把精力放在航空港上,把她完全撇开。
这个该死的航空港,比在他俩的婚姻中间插进一个情妇还要坏五十倍。
过去并不是一直如此的。
结婚不久,梅尔刚离开海军,辛迪为他的雄心感到骄傲。随后,梅尔很快地从民航管理的低层往上升,当他得到晋级和新的任命的时候,她是高兴的。随着他地位的增高,辛迪的地位也在上升——特别是在社交方面。在那些日子里,他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应酬。辛迪代表他俩应邀出席鸡尾酒会,私人的宴会,首次上演的夜场戏,慈善事业举办的晚会……如果同一晚上有两处应酬,辛迪善于判断哪一处更为重要,应该谢绝另一处的应酬。这种社交酬酢和结识知名之士,对一个正在飞黄腾达的年轻人来说是重要的。就是梅尔也看到这一点。他按照辛迪安排好的一切去应酬,并无怨言。
现在辛迪认识到了,麻烦在于她和梅尔有不同的长远目标。梅尔把他俩的社交生活看成是实现他职业上的雄心的一个手段;他的前途是主要的,而社交是个工具,最终他是要摒弃社交生活的。辛迪则把梅尔的前途看成是一份通向更多的、更高级的社交生活的护照。回溯过去,她有时想到,如果一开始他俩对彼此的观点有更好的了解,他们可能会取得妥协的。不幸的是,他们没有很好的了解。
大概是在梅尔(除了是林肯国际的总经理之外)被选为空港领导人理事会的主席的时候,两人的分歧开始了。
当辛迪获悉她丈夫的活动和影响现在已经伸展到华盛顿首府的时候,她高兴得无以复加。他随后被召去白宫,和肯尼迪总统握手言欢,这就促使辛迪认为从此他俩将投身于华盛顿的社交界中。在美好的幻想之中,她看到自己和杰基或埃塞尔或琼一起在海恩尼斯或白宫的草坪上漫步,还照了相(杰基当时是肯尼迪总统的妻子;埃塞尔是肯尼迪大弟弟(当过司法部长)的妻子;琼是肯尼迪二弟爱德华参议员的妻子。译者注)。
这些都未实现,一件也没有实现。梅尔和辛迪根本没有进入华盛顿的社交生活,虽然他俩完全可以很容易地进入。相反,由于梅尔坚持,他们开始谢绝一些应酬。梅尔的想法是他在职业上的名望现在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以致他不再需要操心是否算“进入”社交界,而且这种身份,他本来就不希罕。
当辛迪发觉这样的情况,她光火了,两人大吵了一场。这也是一个错误。
梅尔有时候是讲道理的,但是辛迪一发怒,常常使他坚持己见,并达到执拗的地步。两人吵了一个星期,辛迪在吵闹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撒泼,就此把事情弄得更糟。撒泼是辛迪的一个缺点,她自己也知道。她多半并不打算撒泼,不过有的时候,看到梅尔那副冷漠的神态,她那烈火也似的脾气就使她失去控制,就象今天晚上在电话里那样。
经过一个星期之久的争论(这一场争论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结束),两人就经常吵架。他俩也不再试图把这些争吵瞒着孩子,因为本来也是不可能的。有一次——他们两人都下不了台——罗伯特说以后下课后她就先到一个朋友的家里去,“因为我在家里,你们打架,我没法做功课。”
终于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有些晚上,梅尔陪辛迪参加某些他事先同意的应酬。除此之外,他在空港的时间比过去多,不常回家。辛迪发现她比过去更加寂寞了,于是就把全部精力用在梅尔嗤之以鼻的“青年女子协会的慈善事业”上面,“无聊地在社交方面向上爬”。
辛迪在想,也许有时候,这样做在梅尔眼里确实是无聊。但是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干的,而且她正好喜欢这种社会地位竞赛,说真的,这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个男的对此进行指摘却也可以,男人们有好多活动可以占去他们的时间。拿梅尔来说,他有他的事业、他的航空港、他的许多重任。
可辛迪能做些什么呢?整天呆在家里掸灰尘?
在才思是否敏捷这一方面,辛迪对自己不存什么幻想。她不是个有了不起才智的人,她知道在好多方面,就脑力而论,她永远也没法和梅尔比。不过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他们刚结婚的几年中,梅尔总是觉得她有时候有一点傻得有趣,虽然如今当他嘲笑她的时候——最近他变得老这样嘲笑她—
—他看来是忘了这一点。辛迪对她过去当女演员的生涯也是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的——她永远也达不到当名演员的水平,也可以说,接近不到这个水平。
过去,有时候她确实曾经表示,要不是因为结婚结束了她的舞台生涯,她也许可能达到名演员的水平的。但那不过是一种自我解嘲罢了,需要提醒大家——包括梅尔在内——她除了是空港经理的妻子之外,还是一个独立的人。
辛迪自己心里是明白的,作为一个职业演员,她几乎肯定自己只能当个零碎配角,再也上不去了。
但是——从当地的社会环境来看——在社交界的生活中厮混是辛迪可以胜任的。这种事使她感到有身价和了不起。尽管梅尔取笑她,不承认辛迪在这上面有什么建树,她总算想方设法地在向上爬,社会名流也都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如果她没有这样爬,她就没法结识这些人、也没法参加象今天晚上那样的活动……不过在这样一个场合,她需要梅尔陪同,而梅尔——首先总是想到他那该死的航空港——却在拆她的台。
梅尔自己有的是身价和声望,他永远无法理解辛迪有这个要求,要为她自己谋求独立的人格。她认为他未必会理解这一点。
尽管是这样,辛迪还是在干下去。她对将来也有计划,但她知道如果她和梅尔仍是保持夫妇关系,那些计划就会引起可怕的家庭纠纷。辛迪有她的雄心壮志,想先让她的女儿罗伯特,随后是利比在派萨房舞厅,伊利诺斯一个专供年轻姑娘首次进入社交界的令人侧目的最阔气的地方初露头角。作为这两个女孩的母亲,辛迪本人可以借此提高自己在社交界的地位。
有一次,她随便对梅尔提出了这一想法。梅尔听了非常生气:“等我死了再搞!”他劝辛迪说,所谓初进社交界的少女以及她们无聊的、傻笑的母亲,这样的时代早已过去。他说,为少女初进社交界举行的舞会——谢天谢地,现在这样的舞会已不多了——是要把一个势利眼的阶级结构永存化,这是不合乎时代潮流的,幸亏我们这个国家正在革除这样的结构。不过,鉴于还有象辛迪一样想法的人存在,革除得还不够快。梅尔希望他的孩子(他这样对辛迪说)在成长的过程中,懂得她们和其余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不要抱有自负的从而被引上邪路的想法,不要认为她们的社会地位高人一等。如此等等。
梅尔在表明他的政策见解时,一般总是言简而意赅的,这一次他异乎寻常地讲了好久。
而莱昂内尔却认为这整套的想法是个好主意。
莱昂内尔姓厄克特。目前他在辛迪的生活一旁逡巡,是个问号。
奇怪的是,一开始是梅尔自己把辛迪和莱昂内尔拉在一起的。在一次市政午宴上,梅尔介绍他们相识。莱昂内尔因为曾在建筑方面为本市做了一点事而出席那次宴会,梅尔则是因空港的事而出席的。多年来两人偶有交往。
在那次午宴以后,莱昂内尔打电话给辛迪,两人有过几次约会,一起吃午饭或进正餐,接着往来更加频繁,终于出现了男女之间免不了的那种私情。
莱昂内尔和许多把露水姻缘看作家常便饭的人不同,他对这种事情看得非常认真。他和他妻子分居已有好几年,不过没有离婚,一个人单独过日子。
现在他想离婚,要辛迪也离婚,这样他们俩可以结成眷属。在这个当口,他得悉辛迪自己的婚姻也并不牢靠。
莱昂内尔和他分居的妻子没有生儿育女,对此,他曾私下对辛迪讲过,他是非常遗憾的。他说,如果他和辛迪赶快结婚,生个孩子还来得及。而且他非常愿意为罗伯特和利比提供一个家,并答应尽力做好后爹。
辛迪由于好几个原因迟迟未作决定。主要的原因是她希望她和梅尔之间的关系会改善,把他们的夫妇关系恢复到接近过去的光景。她不敢肯定地说她还是爱梅尔的;辛迪发现随着年龄的增加,爱情变得越来越是可疑的了。
不过,至少她对梅尔已经习惯了。他就在她身边,还有罗伯特和利比。辛迪和许多女人一样,害怕在她生活中发生剧烈的变化。
一开始,她也认为离婚和重新结婚在社交生活方面对她不利。不过,关于这一点,她现在已改变了想法。有许多人曾经离婚,也没有因此在社交界消失,即使是暂时的消失也没有过。人们可以看到有的人这一个星期和原来的丈夫在一起,下一个星期和新的丈夫在一起。辛迪得到一种印象,至少要离那么一次,有时候不离婚倒是有点古板。
同莱昂内尔结婚也许有可能提高辛迪的社交地位。莱昂内尔在应酬方面比梅尔要随和得多。还有,这厄克特家族在当地是个世家望族。莱昂内尔的母亲仍然象个老封君似的在德雷克旅馆附近的一幢衰败的宅第中持家,家里有一个老古董的管家来引进宾客,还有一个得了关节炎的女仆用银托盘端上下午茶来。有一天,莱昂内尔带了辛迪去那里喝茶。后来他告诉辛迪说,他母亲对她印象不错,他肯定他能说服他母亲到时候主持罗伯特和利比初进社交界的招待会。
此时此地,由于她和梅尔的分歧变得愈来愈紧张,辛迪本来是会不顾一切、委身于莱昂内尔的。可是,有一件事,在两性关系方面,莱昂内尔已经是不太中用了。
他作了努力,偶尔也做到让她感到意外,但是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象个松了发条的时钟。有一天晚上,他在他寓所的卧室里,事情没有成功,两人都很懊丧,事后他闷闷不乐地说:“你要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认识我就好了;我那时候象头年轻的公羊。”不幸的是,莱昂内尔现在远不是十八,而是四十八岁了。
辛迪设想过,如果她嫁给莱昂内尔,目前作为情侣所享受的那有限的欢乐,到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将化为子虚乌有。当然,莱昂内尔会设法在其他方面作出补偿——他为人和善、慷慨、体贴——但这就够了吗?辛迪在性的要求方面远远没有衰退;她一直是乐此不疲的,最近她的肉欲和胃口似乎还在增加。不过,即使莱昂内尔在这方面不行,目前她从梅尔身上也没有得到什么,那么,这还不是一样的吗?总的来说,莱昂内尔还可以使她得到更多别的东西。
也许解决的办法是嫁给莱昂内尔·厄克特,床上的事另外找人。这另外找人也可能有困难,特别是在她刚刚重新嫁人的时候。不过,如果小心从事,这也是可以办到的。她知道有些人——男女都有,有的还是身居高位的——
就是这样干的,一方面在肉体上得到满足,一方面不使夫妇关系受到影响。
她毕竟是把梅尔瞒过了的。一般说来,他也许对她有所怀疑,但是辛迪能够肯定,梅尔并不知道得那么具体,是莱昂内尔或任何别的人。
那么,今天晚上怎么办?她是不是应该象早先考虑过的那样去航空港和梅尔摊牌?还是听任自己今天晚上搭上这个报人——德勒克·艾登,此人正站在她旁边等待她回答他的问题呢。
辛迪想,也许她能把这两件事全都办了。
她对德勒克·艾登笑笑。“再对我说一遍。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我方才说这里闹。”
“是啊,是闹。”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把这晚饭免了,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
辛迪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她没有这样,而是点点头。“好呗。”
她对周围“阿奇多纳儿童救济基金”招待记者的晚会上的其他宾主扫了一眼。摄影记者已经停止照相;所以再耽下去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她可以不被人注意悄悄地溜走。
德勒克·艾登问道:“你开车来了吗,辛迪?”
“没有,你呢?”由于天气的关系,辛迪是坐出租汽车来的。
“我有车。”
“那好。”她说。“我不和你一起离开这里。不过,如果你在外面你的车上等我,我在十五分钟内走正门出来。”“还是算它二十分钟吧。我得去打几个电话。”
“好。”
“你有什么想法吗?我是说我们去哪里?”
“这完全听你的便。”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要不要先去吃饭?”她心里在好笑:这“先去”是个信息,目的是要相当肯定她是否懂得她面临的遭遇。
“不,”辛迪说。“我没有时间。一会儿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她看到德勒克·艾登的眼睛往下溜,然后又转上来看着她的脸。她意识到他在吸气,给她的印象是,他正在庆幸自己交了运。“你真是太好了,”他说。“等你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只能相信我是福星高照。”
说完后,他转身走开,悄悄地溜出大厅。十五分钟后,辛迪乘人不注意的时候跟踪而去。
她取了她的大衣,在她走出密执安湖旅社的时候,把它紧紧地裹在身上。
外面还在下雪,一阵冰冷的、呼啸着的风吹过湖滨的旷地和外行车道。这个天气使她想起了空港。几分钟前,她下了决心:她还是要去空港,今天晚上晚些时候。不过现在还早,还不到九点半,有的是时间,干什么都来得及。
一个守门人从饭店大门的掩体下面走过来,用手碰了碰他的帽沿。“要出租汽车吗,太太?”
“不用。”
就在这个时候,停车场上有一辆车的灯亮了。车往前开,在松垮垮的雪上滑了一下,然后开到辛迪在等着的门口。那是一辆“雪佛兰”,是几年前的旧式车。她看到德勒克·艾登坐在方向盘后面。
守门人把车门打开,辛迪钻了进去。在车门碰上以后,德勒克·艾登说,“抱歉,车是冷的。我得先打电话给报社,然后为我们两人作一些安排。我比你只先到一步。”辛迪在发抖,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不管是去哪里,我希望是暖和的。”
德勒克·艾登把手伸过来捏住她的手。她的手就放在她的膝盖上,他把她的膝盖也捏住了。她稍稍感到他的手指在移动,随后把手伸回到方向盘上。
他小声地说:“你会觉得暖和的。我保证。”
7
环美航空公司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原定晚上十点离港。四十五分钟之前,这架由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指挥的客机正为直飞罗马的五千英里航程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一般的飞行准备工作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地进行的。近期的准备工作也已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继续加紧进行。
从任何大空港候机楼起飞的航空公司班机实际上有点象奔腾入海的河流。一条河流入海之前,它源渊流长,沿途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流逐一汇集归川。最后,在入海口,它集流进来的万物之大成。把这情景引用到航空业的语言上来,起飞时的客机就是行将入海的那条大川。
第2次班机是一架“波音707—320B型”洲际喷气客机,注册号N-731-TA。它的动力是四台普莱特·惠特尼涡轮风扇喷气发动机,巡航速度每小时六百零五英里。飞机的满载航程是六千英里,相当于冰岛与香港之间的直线距离。它可以运载一百九十九名乘客和二万五千美制加仑的燃料——足够灌满一个大型游泳池。环美花去六百五十万元买下这架飞机。
前天,N-731-TA从德国的杜塞多夫飞过来,在离林肯国际两小时的航程的上空,一台发动机出现过热现象。机长立刻采取预防措施,下令关掉那台发动机。机上没有一个乘客知道他们所乘坐的飞机只开动三台而不是四台发动机;必要时,飞机只用一台发动机也可以飞行。尽管如此,这架班机也没有晚点。
不过,环美维修部还是从公司的无线电话中得到了通知。因此,一个机械师小组在那里等着,乘客一下飞机,货物一卸完,就赶紧把它弄到飞机库里去。在滑向机库的路上,检查专家们就已经开始工作,设法找出飞机的毛病。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故障所在。
原来在出毛病的发动机周围有一条不锈钢管做的压缩空气管道在飞行中破裂折断。当即采取措施把发动机拆下来,换一台新的。这是比较简单的。
可是在过热的发动机停车之前几分钟,高温的空气肯定已经流进发动机壳,事情就变得复杂化了。这一股热空气完全可能使飞机的电气系统中的一百零八对电线烧坏。
经过仔细检查,发现有些电线已经受热,但显然一条也没有烧坏。如果在一辆小汽车、公共汽车或卡车上出了这样的毛病,仍然可以继续使用,一点没有问题。可是航空公司却不能冒这种风险。于是决定把这一百零八对电线全部换掉。拆旧换新的工作需要很高的技术,要求严格,令人厌烦,因为发动机壳的空间有限,只能同时容纳两个人在里面工作。而且必须把电线一对对地挑出来,耐心细致地接到空心插头上。这就需要组织电气机械师小组,日以继夜轮替工作。这项工作需要的熟练技术工时和因这样的巨型客机停飞而减少的收入,要使环美航空公司损失好几千元。这种损失是理所当然的,谁也没有话说,因为各航空公司宁可承担这种损失,也要确保高标准的安全飞行。
这架“波音707型”客机在飞往罗马之前,原先要飞往西海岸打一次来回,现在只得停飞,而且还要通知营业部门赶紧调整班次,弥补空缺。衔接的班机也要取消,把数十名乘客转到互相竞争的其他航空公司的班机上去,因为没有别的飞机来顶替它。一架喷气机价值数百万元,哪一家航空公司也没有闲着的备用飞机。
航行部门另一方面催促维修部门赶紧把这架707型客机修好,作为第2次班机飞往罗马,这个班次离开起飞时间还有三十六小时。纽约的航行部副主任还亲自打电话给环美基地维修部主任,他得到的答复是:“只要我们能办得到的,一定照办。”一个最能干的领班已经带着一组第一流的机械师和电气师干起来了。他们都知道赶紧完成这个任务的重要性。另外还召集了另一个小组,准备晚上来接替。这两组人员都要加班加点,直到把活完成为止。
一般人不会知道,飞机机械师都非常关心他们维修过的飞机的飞行情况。在完成一次复杂的维修工作或者象这一次那样的急修之后,他们总是一直在了解那架飞机的运转情况,了解他们的活干得怎么样。如果飞机运转得很好(一般总是运转得很好的),他们会感到欣慰。甚至几个月以后,当他们看到某一架飞机滑行进港的时候,他们会奔走相告:“就是那一架842。还记得那一次吗……它那毛病够我们折腾的。我看我们已把它的毛病治好了。”
N-731-TA的毛病在那里是找到了,在这随后的整整一天半的时间里,工作是够紧张的。尽管这种修理工作本身就是要费时间的,但还是尽可能的往前赶。
最后,在第2次班机规定启程的时间的三个小时之前,这一百多对电线总算全部重新接上了。
接着还要用一小时来按上发动机罩,并在地面上试车。在飞机获准投入使用之前,还要进行一次试飞。就在这个时刻,航行部门打来了紧急电话问:
N-731-TA是否准备就绪,作为第2次班机起飞?如果不行,维修部就老老实实说不行,以便通知票务部门有可能要长时间延期,并且赶在旅客离家前来搭机之前通知他们。
维修部主任又交叉手指,又摸木制的东西回答说(西俗讨个吉利的迷信动作。译者注),如果试飞不出什么毛病,飞机可以按时使用。
这架飞机果真可以按时交付使用。但是交付的时间是够紧的。一直在等着试飞的环美基地的总驾驶员,开着飞机全速穿过大风雪,飞上视野清楚的高度。在返回地面后,他报告说:“你们这些在地上的家伙,怎么也想不到,月亮还挂在天边呢!”接着他签署证明N-731—TA完全适航。执行驾驶员都很乐意接受这种任务,因为他们不用远离值勤台就可以积累起规定要他们完成的飞行时间。
总驾驶员着陆时,时间已剩下不多了,所以他把飞机直接滑行到候机楼第48号出入口。在这里,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即将上人装货。
至此,维修部门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这就是它的日常工作——可是工作是认真的,一丝不苟的。
飞机一停在出入口,一批批工作人员就象东奔西跑的小妖精似的,在飞机内外忙个不停。
上食品是一项主要工作。在离港前七十五分钟,离港指挥部门就电话通知膳食管理员的空勤厨房,按预计的乘客人数订饭。今晚,第2次班机的一等舱里,只有两个座位没有售出;普通舱坐满四分之三。按惯例,一等舱要多预备六份饭,普通舱的份饭数同乘客数一样。这样,一等舱的乘客如果有人要多吃一顿,还可以吃第二顿,普通舱的乘客则不能提出这种要求。
虽然计算是这样精确,最后一分钟上机的乘客总还是可以吃上饭的。在离港出入口附近的橱里总放着备用份饭,包括专供信奉犹太教旅客食用的份饭。如果在飞机关门时,临时还有旅客上机,事先又没有列入计划,他的饭盒就随他一起上飞机。
经女乘务员签收的酒类也要上飞机。一等舱的乘客喝酒免费;普通舱的乘客喝一次付一元(或相当这个数额的外币),除非他们知道内情,钻点空子。原来女乘务员手头上几乎是不准备零钱的,有时一点零钱也没有,如果找不出钱,女乘务员就按指示免费向男女乘客提供酒类。有些经常乘飞机的旅客常年在普通舱白喝酒,他们的办法就是拿出一张五十元或二十元的钞票,推说身上没有小额钞票。
在上饭菜和酒类的同时,还要清点和补充其他随便取用的供应品。物品有数百种之多,从婴儿的尿布、绒毯、枕头、晕机清洁袋和一本各教派一致通用的《圣经》到其他杂物,如送饮料用的八孔托盘等,一应俱全。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每架班机飞行结束时,航空公司从来也不清点这些物品的存货。缺什么就补充什么,也不查问,所以带着小东西下飞机的旅客很少受到盘查。
随便取用的供应品还包括杂志和报纸。一般飞机上都有报纸——只有一个例外。环美供应处一向规定:如果报纸头版刊登飞机失事的消息,就不准上机,必须扔掉。其他航空公司大都也有这样的规定。
今晚,第2次班机上备有大量报纸。主要的消息是天气——报道连续三天的冬季大风雪对整个中西部的影响。
旅客开始报到时,行李也同时装上飞机。当一个旅客眼看着自己的行李消失在登机柜台前时,他的行李实际上是通过一系列传送带送到离港出入口下面的一个房间里,行李房的人私下给这个房间取了一个名字叫“狮穴”。
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行李房的人喝过几杯酒才道出真情)只有胆大或无知的人才会让对他来说是重要的行李送到那里去。有些行李进入“狮穴”就再也见不到了,倒霉的主人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
在“狮穴”里,值班服务员看着每一件送进来的行李。他根据行李上写着目的地的标签,拨动操纵台上的控制杆,过一会儿,就有一条自动臂伸出来,抓住行李,把它送到准备装上同一架班机的行李堆旁。几个人一组的工人就从这里,或其他行李成堆的地方,把所有的行李运到相应的飞机上去。
这个系统在正常运转时是很灵的。可惜它往往不能正常运转。
航空公司的人私下承认,托运行李是空中旅行效率最低的一个环节。在人类精明到可以把象游艇那样大小的容器送入太空的时代,飞机乘客却不能指望他的行李安全到达阿肯色州的松树岩或明尼阿波利斯—圣保罗,或同本人一起到达。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误送,延误或丢失的行李数量惊人——至少每一百件行李中有一件。行政人员愁眉苦脸地承认行李托运中出差错的许多可能性。研究工作效率的专家们也定期检查航空公司的行李托运系统,而且每次都有所改进。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发明一种万无一失或接近万无一失的系统。因此,各航空公司都雇用一班子人,专门在各主要候机楼寻找丢失的行李。这些人是很少闲着的。
凡是有经验和有戒心的旅客在登机时,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确保行李房的工作人员或搬运夫贴在他行李上的签条所注明的目的地准确无误。事实上,他们往往搞错,匆忙中贴错签条的事经常发生,不可胜数,一经指出,还得更换。即使如此,行李一送走,旅客只能听天由命了。从这时起,他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他总有一天会在某地同他的行李重逢。
今晚,在林肯国际,第2次班机的行李已经出现短缺,可是还没有被人发现。本应发往罗马的两件行李,眼下正被装上飞往密尔沃基的一架飞机。
货物已开始源源不断地送上第2次班机。邮袋也送上去了。今晚装在各种颜色的尼龙邮袋里的邮件达九千磅,有些是发往意大利的城市,再从那里转到更远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名字读起来好象马可孛罗写的韦一样……比如,桑给巴尔,喀土穆,蒙巴萨,耶路撒冷,雅典,罗得斯,加尔各答……
邮件比平时多,这对环美来说是一笔好收入。原定在环美第2次班机前不久起飞的一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飞机,刚宣布要晚点三小时起飞。在停机坪上随时注意飞机班期和误点的邮局总管,立刻下令把邮件从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客机挪到环美的客机上。这对英国航空公司来说不是件痛快的事,因为运邮件是赚大钱的事。为取得邮政业务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各航空公司都派身穿制服的代表驻在空港的邮局里面,随时掌握邮件的流量,以保证他们自己的公司在往外发的邮件中“分得一杯羹”,而且,多多益善。邮局总管对这些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是有偏爱的,在业务上总是首先照顾这些人。
可是碰上飞机误点,就不讲什么交情了。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按硬性的规定办事,邮件随更快的航线走。
在候机楼的下半层,离编为第2次班机的“波音707型”客机几百英尺的地方,设有环美管制中心(林肯国际)。这里熙熙攘攘,嘈杂不堪,到处是人、办公桌、电话、电传打字机、传真机、专线电视机和告示牌。这里的工作人员负责指挥第2次班机和环美所有其他班机的准备工作。在象今天晚上这种场合,由于大风雪打乱了航班,造成一片混乱,酷似好莱坞电影里过去报馆的本市新闻编辑室。
装载管理处在管制中心的一个角落里,办公桌上堆满了纸,连桌面都看不见了。台前坐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他的姓很怪,叫弗雷德·菲姆富特。此人是个业余抽象派画家;最近他开始在画布上甩洒颜料,然后骑上儿童三轮车在上面来回蹬。人人都知道他一到周末就吃上一点麦角酸二乙基酰胺的麻醉药。他身上还有狐臭,经常使管制中心的同事们感到讨厌,特别是今晚,虽然外面天气很冷,但屋里又热又闷,更是臭不可闻。同事们曾多次要他更经常地洗澡。
不过,奇怪的是菲姆富特的脑子却象数学家一样灵敏,他的上司担保说,他是装卸这一部门最优秀的管理人员之一。眼下他正指挥第2次班机的装载工作。
飞机这玩意儿(弗雷德·菲姆富特有时对他那些玩腻了的“垮了的一代”派朋友们解释说),“她活象一个摇来晃去的娘儿。懂吗?伙计!要是你没有诀窍,飞机这娘儿就会这样翻或者那样滚,也许就两边翻滚,可是碰上我,乖乖,我就不让她翻,也不让她滚。”
窍门在于把重量均匀地分配在飞机的各个部位,使它的支点和重心落在预定的位置上;这样,飞机就可以保持平衡,飞得平稳。弗雷德·菲姆富特的工作就是计算第2次班机(和其他班机)能装多少货和装在什么部位。未经他许可,任何邮袋和任何一件货物都不得装进机舱的任何位置上。同时,他又想方设法尽量多装。“伙计啊!从伊利诺斯飞往罗马,”弗雷德常常说,“这可是细条实心面,可长着哪!光是用果酱去配它可划不来。”
他利用图表、乘客清单、表格、一台普通加法计算机、最后一分钟的通知、一台步话机和三台电话——加上一种古里古怪的本能进行工作。
停机坪的总管刚通过步话机请求他准许往前舱再装三百磅邮件。
“明白,让我动动脑筋。”弗雷德·菲姆富特答完话,翻了翻各种表格,核实过去二小时内又有增加的乘客清单。航空公司在计算乘客的体重时有个平均数——冬天一百七十磅,夏天少十磅。这个平均数往往是八九不离十,但有个例外,乘客中如果来了个橄榄球队,那些体格魁梧的橄榄球运动员就会把原先的计算统统打乱。这时,装载调度员就得把他们自己的估算加进去,这种估计往往因他们对球队的熟悉程度而异。棒球和曲棍球运动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他们个子矮小些,同平均数相符。从今晚的乘客清单看,第2次班机都是些普通乘客。
“邮件可以装上,老朋友,”弗雷德·菲姆富特朗步话机回答道,“不过,要把那个棺材挪到后舱去;从过秤单看,那个死鬼是个胖子。另外,还有威斯汀豪斯公司发来的那一台包装好的发电机,把它放在机身中部。其余的货可以塞在它周围。”
第2次班机机组刚通知,除了正常的储备量外,要多上二千磅重的燃料供滑行和地面运转用,这就给菲姆富特添了麻烦。今晚,机场上所有的飞机都耽误了很长的时间,起飞前发动机一直是开着的。在地面上运转的喷气发动机的耗油量是很大的,象只渴了的大象喝水那样。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机长都不愿白白浪费掉那宝贵的汽油,因为在飞往罗马的路上可能要用。弗雷德·菲姆富特则盘算着,现在正往N-731-TA的机翼油槽里灌的额外添上的燃料在起飞前未必全部用完;因此,剩下的燃料可能增加起飞时的总重量。问题是这增加的重量是多少?
飞机起飞时的毛重是有个安全极限系数的,可是每一架班机又要争取尽量多载,以赚取最大限度的收入。弗雷德·菲姆富特那满是污秽的指甲来回地拨弄着他的加法计算机,匆匆忙忙地进行计算。他用手指捻着胡子,思考运算的结果。身上的狐臭比平时更厉害了。
增加燃料的决定是过去半小时内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所作的许多决定之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让安森·哈里斯机长作出的决定,然后由他—
—负最后责任的飞行鉴定机长——批准的。弗农·德默雷斯特非常乐意在今天晚上当个配角——虽然由另外一个人干大部分的活,但他一点也不放松他自己的权力。到现在为止,德默雷斯特对哈里斯作出的决定还没有挑出一点毛病。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哈里斯经验丰富,资历高,和德默雷斯特不相上下。
他们今晚在环美机库的机组休息室第二次见面时,哈里斯显得沉默寡言。德默雷斯特看到安森·哈里斯已经穿上了规定的制服衬衫,觉得很得意;这件衬衫就是小了一点,哈里斯不时要伸手去拉领子。哈里斯机长总算设法同一个愿意帮忙的第一驾驶员换穿了衬衫。后来,这个驾驶员津津乐道地把这事告诉了他自己的机长。
但是,几分钟之后,哈里斯就心平气和了。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职业驾驶员,长着灰白浓眉的哈里斯深知,机组人员如果在驾驶舱横眉相对,他们就无法有效地进行工作。
这两个机长在机组休息室里都检查了一下他们的邮箱。邮箱里照例总是放着一叠邮件,其中有些是公司通报,必须在今晚的飞行之前看上一遍。其余的是总驾驶员,医务室,研究部门,制图室和其他部门送来的备忘录,他们可以带回家去以后再看。
安森·哈里斯把几条修正的通知补进他的飞行手册,因为德默雷斯特早已声明他要检查的;就在这个当口,弗农·德默雷斯特则在细心观看机组航班表。
这个表是每月制定的。上面注明机长和第一、第二驾驶员飞行的日期和航线。在大厅尽端的女乘务员休息室里也有一张类似的表。
每个驾驶员每月自报他想飞的航线,资格最老的驾驶员有优先选择权。
德默雷斯特总能得到他自报的航线;桂温·米恩也是这样,因为在女乘务员中,她的资历也同样是高的。正是这种自报制度使驾驶员和女乘务员有可能安排共同的“耽搁”计划,就象德默雷斯特和桂温早在今晚之前事先安排好的那样。
安森·哈里斯已经匆忙地修正了他的飞行手册。
弗农·德默雷斯特笑眯眯地说,“我看你的手册不会有什么问题,安森。我改变了主意,不用检查了。”
哈里斯机长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绷紧了嘴角。
这次飞行的第二驾驶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叫赛伊·乔丹,他的衣袖上是两条杠杠。这时,他已经同他们凑在一起。乔丹是个随机工程师,也是个合格的驾驶员。他骨瘦如柴,双颊深陷,长着一张哭丧脸,老是一副没有吃饱的样子。女乘务员总是份外多给他吃的,可是看来无济于事。
平时同德默雷斯特一起飞行,担任副指挥的第一驾驶员今晚被通知不必来上班,不过,按工会合同,他照领双程飞行的全工资。由于第一驾驶员不在,德默雷斯特就要承担他一部分的工作,乔丹承担其余的工作。安森·哈里斯则负责主要的飞行工作。
“好吧!”德默雷斯特招呼另外两个人,“我们可以开路了。”
机组的大轿车在飞机库门口等着,车身上下全是雪,车窗内侧积满了水汽。第2次班机的五个女乘务员已经上车。德默雷斯特和安森·哈里斯爬上车时,她们齐声喊:“晚上好!机长……晚上好!机长,”乔丹跟在他们后面也上了车。一阵朔风和雪片随着他们一涌而进,司机赶紧把门关上。
“嗨,姑娘们!”弗农·德默雷斯特高兴地招了招手,对桂温挤了挤眼。
安森·哈里斯比较规矩,说了一句:“晚上好。”
大风猛扑轿车,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沿着铲净的机场边缘道路探索前进,道路两旁是高高的雪堆。早些时候联航食品车的遭遇已传遍空港,所以汽车司机都倍加小心。机组的轿车接近目的地时,明亮的候机楼灯火成了黑暗中的明灯。前方的机场上,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在起飞或降落。
轿车停稳后,机组人员急急忙忙下车,抢步奔向最近的门洞躲避风雪。
现在,他们都到了候机楼下半层环美的营业处。旅客离港出入口,包括第2次班机正在那里等着的四十七号出入口,都在上面。
女乘务员一个个跑出去完成飞行前的准备工作,三个驾驶员则朝环美航空公司的国际航班调度室走去。
调度员照例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机组需要看的复杂资料。他把文件夹摊在调度室的柜台上,三个驾驶员埋头看起来。柜台后面有六个办事员正在收集整理全世界有关航道、空港情况和气候的情报,这些都是今晚环美其他国际航线班机所需要的。大厅另一头还有一个类似的国内航班的调度室。
安森·哈里斯就是在这个时候用他的烟斗管拍拍飞机负荷的初步报告,要求多加二千磅重的燃料,供滑行用。第二驾驶员乔丹正在核实燃料消耗表。
他看了乔丹和德默雷斯特一眼,他们两人都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调度员就草草写了一道通知单,发给停机坪的燃料供应处。
环美的天气预报员这时走过来和另外四个人凑在一起。他是个年轻的白面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眼镜,样子象是他自己很少贸然出外察看天气。
德默雷斯特问他,“今晚电子计算机给我们算出了什么名堂?约翰。我想总比这里好些吧!”
现在,越来越多的天气预报和飞行计划是由计算机做出的。不过,环美和其他公司仍保留了一点人工操作,通过工作人员把计算机的结果通知机组。不过预计人工天气预报工作很快会被淘汰掉。
预报员摇了摇头,一边摊开几份复印的天气图。“我看,不比这里好多少,要过了大西洋中部才好起来。我们这里天气马上会有好转,不过你们是朝东飞行,正好赶上已经从我们这儿过去的天气。我们碰上的这场大风雪从这里一直延伸到纽芬兰,甚至还远一些。”他用铅笔尖顺着图上宽阔的大风雪范围描了一圈。“另外,在你们的航线上底特律和多伦多空港的情况都低于起码的要求,已经关闭了。”
调度员看了看一个办事员交给他的电传打字纸条,插话说,“还有渥太华,正在关闭。”
“过了大西洋中部,”那个预报员说,“看来一切都正常。你们看,南欧个别地方有点问题,不过在你们所飞的高度,对你们没什么影响。罗马天晴,出太阳,预计几天内不会有什么变化。”
德默雷斯特探身俯视南欧天气图。“那不勒斯怎么样?”
预报员显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你们的班机是不去那个地方的。”
“是不去,不过我对那里的天气感兴趣。”
“同罗马一样处于高压集。好天气。”
德默雷斯特笑了笑。
那个年轻的预报员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起气温,高、低压区和高空风。他建议在加拿大上空飞行时最好采取偏北一些的航线,以避开强劲的顶头风,因为偏南的话,就会碰上这股风。驾驶员全神贯注地听着。不过,不管是用计算机计算或由人工计算,选择最理想的高度和航线就象下棋一样,智力可以战胜大自然。所有的驾驶员都受过这种训练;各航空公司的天气预报员也受过这种训练,所以他们比美国气象局的同行们更能迎合各航空公司的需要。
“只要你们上的燃料够用的话,”环美的预报员说,“我建议你们在三万三千英尺高空飞行。”
第二驾驶员看了看他的图表;他知道N731-TA爬升到这个高度之前,他们最初装得很多的燃料就已经用掉了一些。过了一会儿,第二驾驶员报告说,“我们应该可以在底特律附近飞到三万三千英尺。”
安森·哈里斯点了点头。他用他那支金质圆珠笔飞快地填了一张飞行计划表,再过几分钟,他就要向空中交通指挥塔提出申请。然后,空中交通指挥塔会通知他,他所要的高度是否可行,如不行的话,他还可以挑选哪些高度。平时弗农·德默雷斯特是要自己申报飞行计划的,可是这次他只对哈里斯机长填好的表扫了一眼,就签了字。
看来第2次班机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大风雪虽还没有停,看来“金色巨艇”——环美的骄傲——将按时离港。三个驾驶员登上飞机时,桂温·米恩迎了上去。她问道,“你们听说了吗?”
安森·哈里斯问,“听说什么?”
“我们要延迟一小时。出入口的人刚通知的。”
“倒霉!”弗农·德默雷斯特说,“真倒霉!”
“显然,”桂温说,“许多旅客还在路上,过不来——我估计是给大雪堵住了。有些旅客来了电话,离港管制决定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安森·哈里斯问道,“登机是否也顺延?”
“是的,机长。还没有宣布这架班机的起飞时间。至少半小时内不会宣布。”
哈里斯耸了耸肩膀。“好吧!我们不如暂且松动一下。”他朝驾驶舱走去。
桂温自告奋勇地提出,“你们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去拿咖啡。”
“我要到候机楼去喝咖啡,”弗农·德默雷斯特说。他朝桂温点了点头。
“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她犹疑了一下。“也可以。”
“走吧,”哈里斯说。“别的姑娘可以把我的咖啡送来。还有的是时间。”
一、两分钟后,桂温同弗农·德默雷斯特肩并肩沿环美的离港通道,走向主候机楼的大厅,她的鞋后跟咔嚓咔嚓的直响,跟上他的步子。
德默雷斯特在想:这一小时的耽误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在这之前,由于要考虑第2次班机这件大事,他把桂温怀孕的事完全置诸脑后。不过,边喝咖啡,边抽香烟,他们就有机会继续早先开始的讨论。也许现在可以把他还没有提出来的问题——堕胎——摆到桌面上来谈了。
8
D.O.格雷罗神经质地用吸得差不多的烟头又点上一支烟。尽管他在努力控制双手的动作,他那两只手却显然仍在抖。他焦躁不安、紧张、有点着急。
就象早先装配炸弹的时候那样,他自己感觉到脸上和衬衫里面在冒汗珠。
使他这样苦恼的原因是时间,从现在起到第2次班机起飞这中间剩下的时间。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象那沙漏计时器里面的沙子,不少沙子,相当多的沙子已经漏走了。
格雷罗坐在一辆开往空港的大客车上。半小时之前,这辆接客车进入了肯尼迪高速公路。在正常情况之下,从这里到林肯国际本来只要十五分钟,车是可以开得飞快的。可是,现在这条高速公路,和这个州里面别的公路一样,被风雪所阻,交通堵塞。有时候,所有的车全都停了下来,有时候仅仅是徐徐向前移动。
在离开闹市区之前,车上的十二、三个乘客——都是去搭第2次班机的——得到通知说,这班飞机要延迟一小时起飞。即使是这样,照目前进展的速度来看,很可能还需要两小时,甚或三小时,才能赶到空港。
车上其余的人也在着急。
他们和D.O.格雷罗一样,是在芝加哥闹市区环美航空公司市中心的集散点报到的。当时,时间是富裕的,可现在,看到老这样拖下去,大家都在大声议论,第2次班机是否会等他们这几个人,一直等下去。
车上的司机也并不乐观。有人问他,他说如果从市区集散点发出的接客车晚点,班机通常是会等车到以后再开的。不过,象今晚这种情况实在不妙,谁也不敢说。公司可能认为接客车还要受阻好几个小时——这是可能的——
那么班机就不能再等。司机还说,车上的人不多,看样子坐第2次班机的大部分乘客大概都早已到了空港。他解释说,这种情况在国际航线上是经常发生的,前往送客的亲友,自己开车把乘客送到空港去了。
车上议论纷纷,瘦长的D.O.格雷罗弓着身子坐在他的位子上,一言不发。其他的乘客大多象是旅游者,只有一家七嘴八舌的意大利人是个例外,他们夫妇俩外加好几个孩子,正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得高兴。
“老乡们,我要是你们的话,我不着急,”司机在几分钟之前向他们宣布:“前面交通象是有点松动了。我们也许能够刚好赶到。”
不过,到目前为止,客车的速度并没有增加。
D.O.格雷罗独自占了一张双人坐位,在司机身后第三排。他把那个十分重要的公事包紧紧扣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好几次探身向前,眯着眼睛窥视车外的黑暗处,从挡风玻璃上面正在拍打着的擦水器刮干净的一对弧形空隙中望出去,他只能看到一长串象是没有尽头的车灯,接着又消失在飘舞的雪片里面。他身上在出汗,可是那没有血色、薄薄的双唇是干的,他用舌头舐舐湿。
对格雷罗来说,“刚好赶到”空港坐上第2次班机就是不行。他需要十到十五分钟额外的时间,至少要有买飞行保险单的时间。他骂自己没有早点去空港,留出足够的时间去买他所需要的那份飞行保险单。照他原来的计划,到最后一分钟才去买保险单看来是个好主意,这样可以把人们调查研究的机会减少到最低程度。现在这样的天气,却非他始料所及。虽然他应该预见到这一点,应该想到现在正是个什么样的季节。正是这类事情——忽视某些重要的、多变的因素——把D.O.格雷罗在他的企业里拖住了,一次又一次把他的一些宏伟的方案搞垮了。他认识到问题就出在这里,每当他作出计划的时候,他便自己相信一切都会完全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这样,他就不能留有余地,应付意外发生的事情。更确切一点说,他伤心地在想,看来他从来没有能从过去的经验中间吸取教训。
他在盘算,等他到了空港,假定第2次班机还没有开走,他可以到环美空运柜台讲一下,就说自己已到。于是他可以坚持在飞机起飞之前给他时间买飞行保险单。不过,这就会牵涉到一项他说什么也要避免的一件事: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情况就和他已经引起过旁人对他的注意完全一样——因为他非常愚蠢地忘了做一件他应该做的事。
他随身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只有那只不能算数的小小公文包,里面装着那个炸弹。
就在市区报到柜台那里,那个票务员就问了:“这是您的行李吗,先生?”
他指了指排在后面的一个人的一大堆提箱。
“不是。”D.O.格雷罗迟疑了一下,接着把那只小公文包举了举。“我……哦……没有别的,就这一件。”
票务员的眉毛竖了一下。“先生,去罗马不带行李?您真是轻装出门。”
他指了指那公文包问:“您要交运这一件吗?”
“不要,谢谢你。”D.O.格雷罗此时此刻什么都不要,就要他的那张飞机票,赶紧离开这个柜台,在空港派来的接客车上找个不显眼的座位。可是,那个票务员再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格雷罗心里有数,从现在开始,人家会记住他。他在那个票务员的头脑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全都因为他忘了带只提箱,这本来是很容易就可以办到的。自然,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一种本能。D.O.格雷罗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第2次班机将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所以不需要任何行李。不过他应该带行李以掩人耳目。而现在,飞机失事以后必然会引起调查,在这调查过程中,会有人想起有这么一个旅客——他自己——上飞机不带行李,并引起议论。到那个时候,这会加深调查人员对D.O.格雷罗的任何其他的疑窦。
但是如果找不到飞机的残骸,他提醒自己,他们又能证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证明!飞行保险公司的人还得给赔偿费。
会不会客车永远也到不了空港?
那家意大利人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在客车的通道里来回奔跑。坐在后面几排的那个母亲正在用意大利文喋喋不休地和她的丈夫说话;她手里抱着的婴孩正在拚命地哭。夫妇两个谁也没有理会孩子的哭声。
格雷罗的神经紧张而又粗暴。他真想把孩子抓过来卡死,想对车内所有的人大喝一声:住嘴!住嘴!
难道他们就没法理会?……难道这些傻瓜蛋不知道现在不是瞎聊天的时候?……这不是时候,因为格雷罗的整个前途——至少是他家里人的前途……这一苦心孤诣想出来的计划的成败……这一切,一切,全在到达空港时能否有多余的时间。
这些来回奔跑的孩子里面,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着张可爱、聪明的脸,在过道里绊了一下,从一旁跌进了D.O.格雷罗旁边的空位子上。在平衡自己的时候,这个孩子的一只手往前伸出来,打在格雷罗膝盖上放着的那只公文包。皮包往旁边滑下去,格雷罗把它一把抓住。他总算把它抓住了,没有掉在地上,他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那个孩子,把脸扭成一团,大声呵叱,举起手来要打。
那个男孩子傻了眼看着他。孩子轻轻地说:“Scusi.”(意大利语:对不起。译者注)格雷罗竭力克制自己。车上别的乘客可能都在旁边看着。如果他不留神,可能再一次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过去他搞建筑工程的时候,有一些意大利人在他手下工作,他曾从他们那里学来几句意大利语。现在他搜索了一下,勉勉强强地迸出几个字:“Etropporumorosa.”(意大利语:是太闹了吧。译者注)孩子严肃地点点头。“Si.”(意大利语:是。译者注)他在原地站着。
“好啦,”格雷罗说。“没事啦。走吧!Senevada!(意大利语:如果你要走的话。译者注)”
“Si,”孩子又说了一声。他的一对眼睛直着瞧人,令人不快。格雷罗一下想到这个孩子,还有其他一些人都要乘上这第2次班机。算了,也顾不得许多了。没有必要感情用事,事到如今,任何情况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图。
而且,在这样的事发生的时候,当他拉动公文包上的那根线、飞机炸裂的时候,一切很快就完事,谁都来不及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特别是孩子们。
那个小男孩转过身去,回到他母亲那边。
好不容易!客车走得快些了……现在车在加速前进!通过挡风玻璃,格雷罗看到前面的车辆在逐渐稀疏散开,前面其他一些车灯很快地往前移动。
他们可能……仅仅是可能……赶到空港还剩下足够的时间让他去买飞行保险单,不致于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不过,时间还是很紧。他希望出售保险单的摊子不会那么拥挤。
他看到那份意大利人家的几个孩子都已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去,他庆幸方才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要是他方才打了那个孩子——他差一点要动手——
人们是会啧有烦言的。他至少算是避免了一场风波。遗憾的是在报到的时候,他暴露了自己,但是再一想,这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危害。
但是,是不是真没有造成危害?
一种新的顾虑又缠上了他。
那个票务员对他没带行李曾表示好奇,在接客车开走以后,此人会不会重又想起这件事呢?格雷罗自己知道当时他的神情是紧张的。那个票务员会不会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事后发生怀疑呢?那个票务员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许是一个主管人员,这个主管人也许已经打电话通知空港。就在此刻,有人——是警察吧?——可能在等着这辆接客车,等着盘问D.O.格雷罗,等着要打开检查他那只唯一的小公文包,里面放着确凿的罪证。格雷罗开始琢磨如果被发觉将是什么下场。那将是逮捕、坐牢。于是他又想:在这样的事发生之前……如果有人走到他的跟前找他,如果事情马上就要败露……他就把公文包外面的线圈一拉,把自己,还有就近的每一个人,炸得身首异处。
现在,他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公文包把手下面的线圈,捏在手里。这样可以安心一点……好了,现在他要考虑一下别的事情。
他不知道伊内兹有没有发现他留下的字条。
她发现了。
伊内兹·格雷罗疲惫不堪地走进第五十一号街上那套凄凉的公寓房子,脱下了那双把脚压得好痛的鞋子,脱下了被融雪浸透了的大衣和头巾。她觉得要感冒了,浑身不得劲。今天,她这份当饭店服务员的工作特别的艰苦,顾客们比往常更难侍候,小费也比往常少。此外,她对这个工作至今还没有适应,这就感到更加劳累。
两年前,格雷罗夫妇在郊区有幢惬意的房子,住得很舒适。那时候的伊内兹,虽然从来也不是个美妇人,却也长得讨人欢喜的,保养得也不错。随后,岁月催人,命途多舛,很快就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结果是她曾有一个时期看上去比她的岁数年轻,而现在又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要是她还是住在自己原先的房子里面,今夜她就会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在她感到不如意的时候(在格雷罗夫妇的婚后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样就可以轻松一下,现在这幢房子的大厅旁边有那么一个浴室,是三家公用的,里面没有暖气,四壁透风,墙上的油漆斑离剥落,一个煤气热水器要放进几个两角半的硬币才能出热水。想到这里,她放弃了洗澡的念头。她决定在这间破旧的起居室坐着休息一下,然后上床睡觉。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些时候,她才发现起居室的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我这几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门去。我盼望不久会有好消息,让你感到意外。
就她丈夫而论,很少有什么事会使她感到意外的。他经常是个不可捉摸的人,最近变得理智有点失常。好消息当然令人感到意外,可是她没法相信会有什么好消息。她丈夫的许多宏伟的设想全都靠不住,最后失败,她在这方面看得多了,没法相信还有这么一次有成功的希望。
字条的前两句使她大惑不解。D.O.要出门“几天”,到哪里去?同样神秘的是:他哪来的钱?前天晚上,夫妇俩把他们仅剩的一点钱都凑在一起。
一共是二十二元,另外还有几分钱。除了这一点钱,他们就剩下唯一的一件东西还能典当几个钱。那是属于伊内兹的,她母亲的一个戒指,至今她一直不舍得弄掉。但是看来也快了。
伊内兹从这个二十二元零几分里取走了十四元,用来付伙食,同时象征性地交点房租。在D.O.把余下的八块钱和一些零头装进口袋的时候,她看到他脸上一副穷极无聊的神气。
伊内兹决定不再伤这个脑筋,照原计划去睡觉。她困得都没有心思去牵挂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的近况如何,她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收到她在克利夫兰的姐姐来信了,孩子正住在她姐姐那里。她把起居室内唯一的一盏灯关了,走进那间狭窄、破破烂烂的卧房。
她一下找不到她的睡衣。那个歪歪斜斜的衣柜里的一些东西象是有人翻过。最后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那件睡衣,和D.O.的三件衬衫放在一起。这是他仅有的三件,这样看起来,不管他是去什么地方,他并没有带替换衣服。
在一件衬衫下面,有一张折起来的黄颜色的纸片映入她的眼帘。她取了出来把纸打开。
这黄颜色的纸片是一张印好的表格,是用打字机填写的。伊内兹手里的是一份复写纸印的副本。她看了以后,坐在床上,无法相信。为了肯定她没有弄错,她把这份表格重又看了一遍。
那是一份分期付款的合约,当事人是环美航空公司和D.O.布雷罗。她注意到这个名字的拼法有错。合约上说明“布雷罗”收到了一张去罗马的经济舱来回票,他已先付现金四十七元,余款四百二十七元准在二十四个月内分期加息偿还。
这个表格有点莫名其妙。
伊内兹茫然地对着这份黄纸表格出神。在她头脑里,许多问题一个一个接踵而至。
D.O.究竟要这张飞机票干什么用?为什么是去罗马的票?钱是哪里来的?他不大可能分期拨还,虽然这一点,至少还是可以理解的。D.O.格雷罗在其他方面已经积欠了许多他无力清偿的债务。而他从来不为欠下的债发愁,发愁的是伊内兹。不过,除了这一笔债之外,他那事先交付的四十七元是打哪里来的?表格上写明钱已收到,已经付讫。可是两个晚上以前,D.O.还说他除了两人凑在一起的那一点点钱之外,别无分文。而且伊内兹知道不管他会在别的方面干些什么,他是从来不对她说谎的。
那末这四十七元总有个来路的。哪里来的呢?
突然间她想到了那个戒指,一只黄金戒指,上面用白金镶着一颗单粒的钻石。直到一两个星期之前,伊内兹还是经常戴着的。最近她的手发肿,她就把它取了下来,放在卧室内一张抽屉里的一个小盒子里面。今天晚上,她又一次把抽屉找了一遍。那个盒子还在,里面却空空如也。显然,D.O.为了弄这四十七块钱,把这个戒指典了。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懊恼。对伊内兹来说,这个戒指有它的意义。这是她和她的过去以及星散的娘家、她那尊崇的去世的母亲之间最后一个薄弱的联系。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实际的意义:虽然这个戒指不是异常贵重,但一直是件最后可以依靠的东西。有了这只戒指,心里就觉得不管情况有多糟,它总还能用来多过几天日子。现在戒指没有了,连这一点点小小的保证也没有了。
可是就算弄清楚了买这张飞机票所付的现款是从哪里来的,仍然不能替另一个问题找到答案。为什么?为什么要坐飞机?为什么要去罗马?
伊内兹依旧坐在床上,开始仔细地寻思。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困倦。
伊内兹不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如果聪颖的话,她就不会熬了近二十年和D.O.格雷罗保持婚姻关系。即使在眼前,如果她有较强的智力的话,她就不会去当一个咖啡铺的服务员,拿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工资。不过偶尔通过慢慢的、仔细的分析,加上自己的本能,伊内兹也能够作出正确的结论。
特别是有关她丈夫这方面的问题。
现在,她的本能超过她的理智在向她发出警告:D.O.格雷罗要出事,比他们已经碰上的麻烦事要严重得多。有两件事使她这样相信。一是他最近有点失常,二是他打算出远门。按照格雷罗目前的境遇,除非有某一个十分重要、迫不得已的事要办,他是不会去罗马的。她走到起居室,把那张字条拿回卧房重又读了一遍。这些年来,他留过不少字条。伊内兹感到这一张字条写的不是他的心里话。
她的分析能力到此为止,无法再分析下去了。不过她有个感觉,有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分钟一分钟在加强。那就是:她必须、她应当采取某种行动。
伊内兹并没有想到完全撒手不管,不管他现在在搞些什么新的傻名堂,她不能听任D.O.去吃这个新的傻名堂的苦头。她基本上是个单纯的女人,性格不那么复杂。十八年前她许身格雷罗,愿意“甘苦与共”。后来,事实证明婚后大部分是“苦”,但是,在伊内兹看来,这并不能改变她作为妻子的责任。
她继续进行小心慎重的分析和思考。她认为第一件要办的事是弄明白D.O.是否已经坐飞机走了。如果还没有走,也许还来得及拦住他。伊内兹不知道D.O.走了有多久了,也不知道留给她的字条是几个小时以前写的。她又看了看那份分期付款的黄表格。上面没有说明是哪一天的班机、什么时候起飞——不过她可以打电话问环美航空公司。她赶紧把几分钟以前脱下的衣服重又穿上。
她出门穿的那双鞋又在压痛她的双脚。她那件大衣仍然是湿漉漉的、穿着很不舒服。她从公寓楼里面狭窄的楼梯往下走,向街口走。在楼下简陋的过道里面,雪从大门下面的空隙往里吹,洒满了那光秃秃没铺地毯的地板。
伊内兹看到外面的积雪比她回来的时候又高了一点。等她走出楼房的掩体,阴冷的风向她身上扑来,把更多的雪打在她的脸上。
格雷罗家住的公寓房子里面没有电话。伊内兹本来可以在楼底层卖饭的铺子里打公用电话,但是她想躲开饭铺的老板,他还是这一幢楼的房东。他已提出过警告,说如果格雷罗夫妇不全部付清积欠的房租,明天就赶他们搬家。这是伊内兹今天晚上置之度外的另一件事,要是D.O.到明天早晨还不回来,她就只得独自对付这件事。
一家杂货铺里有公用电话,离开她家一个半街区。伊内兹踩着未经清扫的人行道上的厚厚的积雪往那里走。
时间是十点差一刻。
杂货铺里的公用电话给两个十几岁的姑娘占着,伊内兹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电话才空下来。当她拨了环美的电话号码,电话里的录音告诉她定票处所有的电话都占线,请她等着。她等着,电话里的录音重复了好几遍,随后是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说她是杨格小姐,有什么事?请吩咐。
“劳驾,”伊内兹说,“我要打听一下去罗马的班次。”
就好象有人按了一下电钮似的,杨格小姐回答说,环美航空公司每星期二、五有从林肯国际直飞罗马中途不着陆的班机。从纽约走,每天可以接上去罗马的飞机,您这位来电话的是否现在想要订票?
“不,”伊内兹说。“不,我不去罗马。是关于我丈夫的事。你方才说每星期五有一次……一次班机……今天晚上?”
“是这样,夫人——那是我们公司的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当地时间十点开,不过今晚因天气关系,这次班机要延迟一小时起飞。”
伊内兹可以看到杂货铺里的钟,现在将近十点零五分。
她很快地说:“你是说飞机还没有走?”
“没有,夫人,还没有。”
“劳驾……”伊内兹说话经常要想一想要用的字眼。“劳驾,我想查一查我丈夫是否在这班飞机上面,这对我事关重要。他的名字是D.O.格雷罗,还有……”
“请原谅,上级不准我们提供这种情况。”杨格小姐是既有礼貌而又坚决。
“我看你大概没有弄明白,小姐。我问的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我明白,格雷罗太太,我很抱歉,不过这是公司的规定。”
杨格小姐和其他象她这样的工作人员一样,对这条规定非常熟悉,并且知道不让讲的原因。有许多生意人坐飞机出门,带着女秘书或情妇,在名单上把她们填为妻子,这样可以享用家庭计划减价优待。过去,曾有一些犯有疑心病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查询这样的事,给航空公司的顾客——男人们,招来麻烦。后来,就是这些男人不满地抱怨公司方面违反信用,以致各公司目今定下了这个方针,不让公开乘客的姓名。
伊内兹开始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确实没有。”
“唉,天哪。”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杨格小姐问,“你以为你丈夫可能要乘第2次班机走,而你又不能肯定?”
“对,是这样。”
“那么你唯一的办法,格雷罗太太,是到空港去。这次班机可能还没有上人。要是你丈夫在,你可以看到他。即使班机上了人,有人可能在进出口那里帮你找。不过你得快。”
“好吧,”伊内兹说。“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看就这样试试看。”
她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赶到空港——离家有二十英里,又是这样的风雪天。
“稍等一等。”杨格小姐的口气有点迟疑不决,声音比前近乎人情,好象伊内兹的一些愁苦已经穿透了电话似的。“格雷罗太太,我确实是不应该这样做的,不过我可以教给你一个小小的办法。”
“请说吧。”
“你在空港,找到了进出口,不要说你以为你丈夫是在飞机上面。你说你知道他在上面,要找他说话。如果他不在上面,你就可以知道。如果他在上面,这就更加好办,你可以设法让门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事。”
“谢谢你,”伊内兹说,“太谢谢你了。”
“完全不用客气,夫人。”杨格小姐的口气又一次变得象是一台机器。
“晚安,感谢你打电话给环美航空公司。”伊内兹挂上电话以后,想起她进门的时候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停在外面。现在她看到了车子的司机。此人头戴黄颜色的高顶帽,站在这家杂货铺里的冷饮柜旁和另一个人在聊天。坐出租汽车要花钱,不过如果她想在今晚十一点以前赶到空港,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
伊内兹走到冷饮柜那边,碰了碰那个司机的手臂。“劳驾。”
那司机转过身来。“哦,有什么事?”他满面私欲,面皮松松的,长满胡髭没有刮。
“我想问一下坐出租汽车去空港要多少钱。”
司机眯着眼睛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从这里走,表上大概要九、十块钱。”
伊内兹转身走开。这太多了,要花掉她剩下的这一点钱的一半以上。而且她根本还不能肯定D.O.是否在那次班机上面。
“嗨,你!别走!”司机把一瓶可口可乐一饮而尽,向伊内兹赶来。他在门口赶上了她。“你身上有多少?”
“问题不在这里。”伊内兹摇摇头。“主要是……我出不起那么多。”
司机哼了一声。“你们有些人以为坐汽车花不了多少钱。路那么远。”
“我知道。”
“那干吗想坐?你不会坐公共汽车去?”
“有急事。我必须……我应该……十一点以前赶到那里。”
“我说,”司机说,“也许今天晚上是大贱卖。我收你七块得了,公平交易。”
“哦……”伊内兹还在犹豫。七块钱占去她计划给房东的绝大部分,她打算用这点钱来消消他的怒气,因为她积欠了房租。咖啡铺要到下星期底才会给她工资。
司机不耐烦地说:“这是出给你的最好的价钱。你坐不坐?”
“好吧,”伊内兹说,“好吧,我坐。”
“这不得了,咱们走。”
没有人扶她,伊内兹自己钻进了那辆汽车,司机一面傻笑,一面用一把象扫帚那样的刷子清除挡风玻璃和车窗上的雪。伊内兹在杂货铺里找他的时候,他早就下班了,由于他住在空港附近,他得放空车回家。现在他要到手一笔车费。而且他还说了个谎,骗她表上到空港的车费要九至十块。实际上连七块也不到。他这样说谎可以让乘客以为占了便宜。而现在他可以不用把计程计费表上的牌子往下推就开他的车,把这七块钱放进自己的腰包里去。
竖上计费表上的牌子拉客人是违法的,不过那个司机心里在想,反正象这样一个晚上,天气那么坏,不会有警察捉住他的。
那出租汽车司机想得很乐胃,这一下他可把这个蠢老太婆乘客和他那个王八蛋雇主都冤了。
等他们启程以后,伊内兹担心地问:“你肯定能在十一点以前赶到吗?”
司机回过头发狠说:“我说了,我不是说了吗?让我开我的车。”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承认,他也不能肯定能否准时赶到。路不好走,其余的车走得慢。他们也许可以赶上,不过时间很紧。
三十五分钟后,这辆载着伊内兹的出租汽车令人厌烦地沿着被雪盖住的、仍然堵塞的肯尼迪高速公路上向前爬。伊内兹坐在后面,心情紧张,手指神经质地动着,她在寻思这段路还要走多久。
与此同时,空港的那辆接客车,载着搭乘第2次班机的旅客,窜到林肯国际的离港机坪的门口。这辆客车,在甩脱了市区附近的缓缓前进的车辆以后,不断往前赶。现在,候机大楼上面的时钟是十一点差一刻。
车一停,D.O.格雷罗第一个下车。
9
“带上那套轻便广播设备,”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吩咐道。“我们可能用得着它。”
在梅多伍德第一浸礼会教堂的主日学校里召开的梅多伍德居民大会上,群情激昂,这正是弗里曼特尔律师精心策划的结果。现在大会马上就要转移到林肯国际空港继续进行。
几分钟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曾谆谆告诫他那六百名听众说,“别对我说什么时间太晚啦!不想去啦!全是废话。”他信心十足地站在他们面前,身穿笔挺的“蓝杉”牌套头服装,脚登发亮的鳄鱼皮鞋,同往常一样讲究;由理发师梳理的头发一根也没有乱,脸上充满了自信。这时,到会的人已经完全跟着他转了,看来他措辞愈是强硬,他们愈是喜欢他。
他接着说,“也不要给自己不去找什么借口。什么家里就剩请来看孩子的人啦,就剩丈母娘、婆太太啦,还有什么炉子上还炖着汤啦,我不要听这些,这些我管不着;现在这个时刻,你们也不应该担这些心。要是车子陷在雪里,就让它去,先搭旁人的车再说。你们要知道,今晚我是代表你们到空港去履行我的职责的。”这时,又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他停了一会儿。
“天哪!——现在该是有人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最后这句话博得了全场的掌声和欢笑声。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你们所有的人的支持。现在我向你们提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你们走不走?”
一片“走!”的喊叫声响彻礼堂。人们都站了起来,欢呼雀跃。
“很好!”弗里曼特尔说话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走之前先让我们讲清楚几件事。”
他指出,他已经说过,为了使梅多伍德的居民从空港严重的噪音威胁下解救出来而采取的任何行动都要以诉讼为依据。不过,这种诉讼不应该是没人注意的那种,也不应该在偏僻的没人出席的法庭上进行,而必须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进行,以引起公众的注意和同情。
“我们怎样才能赢得这种注意和同情呢?”弗里曼特尔停了一下,然后回答他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
“我们要让人们了解我们的观点,促使它具有新闻价值。到那时,也只有到那时,吸引人们注意力的舆论工具——报纸、广播和电视——才会按我们的要求突出报道我们的观点。”
他说新闻界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并不要求他们同意我们的观点,只要求他们公正地予以报道,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他们往往是这样做的。要是案子能够产生一些戏剧性的效果,这对记者朋友们也是一种帮助,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写得更精彩些。”
弗里曼特尔又说,“让我们作一番努力,看今晚能不能为他们搞些戏剧性的场面。”记者席上的三名记者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边说边用敏锐的眼光探视当时正在全场散发聘书的进展情况,这是每个房产主聘请他当法律顾问的聘书。据他估计,许多聘书,至少有一百份,已经签了字,传到前面来。他看到有人拿出圆珠笔签字,也有夫妻一起扒在文件上签字的,这样每一个家庭就得付一百元。弗里曼特尔美滋滋地算了一笔账;一百个手续完备的聘请人就是一万元。到目前为止,折腾了一晚,搞到这笔钱,已经不算坏了,最后的总数一定会多得多。
他打定主意一面继续散发聘书,一面再接下去讲几分钟。
至于今晚在空港怎么个搞法,他对听众们说全由他包了。他希望能同空港管理人员面对面地干一场;不管怎样,他打算在空港候机楼内搞一次人们永远也忘不了的示威。
“我只要求你们大家聚在一起,抱成团,我要你们什么时候提高嗓门,你们就提高嗓门。”
他还特地提醒大家不要乱。不要给任何人抓住把柄,在下一天说梅多伍德抗议噪音的代表团触犯了法律。
“当然罗!”——弗里曼特尔笑了笑,暗示说——“我们可能会阻碍交通,造成某些不便;我听说今晚空港人非常多。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话又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感觉到人们已准备出发了。
上空又是一架飞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声,他等到声音消失才接下去说。
“行啦,我们这就出发!”弗里曼特尔象是个喷气时代的摩西(《圣经》中的先知,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人的奴役,在西奈把上帝制定的法律传给徒众。译者注)高举双手,把《圣经》里的话和他自己的话揉在一起说道,“我的诺言我要遵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笑声又变成一阵欢呼声,人们开始朝大门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从梅多伍德第一浸礼会教堂借来的轻便广播设备,并吩咐要把它带上。大会主席弗里奥特·扎奈特赶忙照办,由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喧宾夺主,出尽风头,扎奈塔实际上被人遗忘了。
弗里曼特尔自己则把签了字的聘书塞进公文包。他匆匆点了点数,发现他早先的估计是偏低的——到手的已超过一百六十份,也就是说,可以收取一万六千元。另外,在过去几分钟里,走上来同他握手的许多人,都向他保证,一清早就把聘书和支票一起寄给他。弗里曼特尔律师简直眉飞色舞了。
其实,他对到空港后怎么个搞法,心里是没有数的,就象今晚他参加会时对于怎样控制这个会场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想法一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不喜欢固定的想法。他宁可临阵擦枪,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怎么对他有好处,就怎么左右形势。他这种随心所欲的办法今晚已经一度奏效,他觉得这些办法没有道理不再奏效。
关键在于要使这些梅多伍德的房产主坚信他们有一个很有闯劲的、终将取得成果的领袖。而且还要设法使他们坚持这种信念,坚持到按聘书规定一季一付的四次付款都付清为止。过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把钱往银行里一存,人们对他怎样看法就无关紧要了。
所以,他盘算着,他得想办法让目前的情况维持十个月或十一个月,而且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这些人要多起劲,他就干得多起劲。象今晚这样的大会和示威还要举行几次,因为这些事可以成为新闻,而法庭审理案件则往往成不了新闻。几分钟之前,他虽讲过要以诉讼为依据,但法庭开庭多半是没什么意思的。也可能是无利可图的。可是,他还会尽力添油加醋,故弄玄虚的,尽管眼下不少法官已经看透了弗里曼特尔律师哗众取宠的把戏,并严加注意,不让他施展故伎。
不过,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只要他想起——碰到这种事他总会想起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保证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吃得好,过上好日子就行了。
他看到一个记者,《论坛报》的汤姆林森,在礼堂外面打公用电话;还有一个记者站在旁边等着。妙极了!这就是说城里报馆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会采访空港发生的事情的。如果弗里曼特尔早先所作的安排兑现的话,还会有电视报道。
礼堂里的人越来越少。该是出发的时间了。
10
在聚光灯照耀下的空港正门附近,州警巡逻车上的红色闪光灯熄灭了。
这辆巡逻车从牵引车的拖车翻车的现场开始就为乔·佩特罗尼前导开路。现在车放慢了速度,开车的那个州警把车开到人行道边,挥手让环球航空公司的维修主任过去。佩特罗尼把他的车加速。在他这辆“别克”“野猫”开过去的时候,佩特罗尼挥动手里的雪茄表示敬意,并且按了两下喇叭。
虽然乔·佩特罗尼的最后一段路程是以高速行进的,总的行程用了三个多小时。在正常的情况下,这段路程——从他家里到空港——只要四十分钟。
现在,他希望他可以把一部分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他在滑溜有雪的路面上困难地走了一段,然后把车迅速地切入去候机大楼的车流,再折入一条通向空港飞机库的便道。在一块上面写着“环航维修站”牌子的地方,他的那辆“别克”来了个向右的急转弯。再往前几百码,这家航空公司高耸巨大的维修机库就赫然在里。机库的正门敞开着。他径直把车开了进去。
机库里面有一辆装有无线电话的小型卡车和卡车的司机在等着他。这辆车要送佩待罗尼去机场,到墨航那架喷气座机陷在泥淖里的地方去,这架飞机此刻仍然堵着三○号跑道。下车后,这个维修主任停留的时间很短,就只有重新点着他那根雪茄的工夫——他无视“禁止吸烟”的规定——然后把他那结实的身躯塞进这辆卡车的前舱里去。他关照司机说:“行了,小伙子,把无线电话对准了。”
卡车疾驶而去,车行途中,佩特罗尼从无线电话里得到了控制台放行的许可。车一离开灯光照耀的机库区,司机把车紧紧靠着滑行道上的灯标,在这白茫茫的一片昏暗之中,就靠这些灯标来识别那水泥路面和泥地的分界线。根据指挥塔台的指示,他们在一条跑道附近作短暂的停留,等待但尔太航空公司的一架DC-9型飞机在霏霏白雪之中着陆,在喷气机反向推力的轰鸣中滚滚向前。地面控制人员然后下令放行,让他们穿过跑道,并且又加问一声:“那是乔·佩特罗尼吗?”
“是啊。”
控制员停下来向别的飞机和车辆发指令,然后继续喊话:“地面控制呼叫佩特罗尼。我们这儿有一张空港经理办公室发来的字条。你听着吗?”
“我是佩特罗尼。说吧。”
“字条如下:乔,我和你打个赌,我认为你今天晚上没法把那架陷在泥里的飞机从三○号跑道上弄走。我要输了,给你一盒雪茄,你输了给我两张球票。我希望你赢。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签字。字条全文完。”
乔·佩特罗尼格格一笑,一面把发报电钮按了一下。“佩特罗尼呼叫地面控制台。向他转告,叫他打这个赌。”
他把话筒放下,催促司机说:“小伙子,快开。我现在可有了物质刺激啦。”
小卡车在三○号跑道被堵塞的交叉道口停下,早先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他交谈的墨航维修领班英格兰姆迎上前去。这个领班仍然缩在派克大衣里面,竭力不让刺骨的风雪打在他的脸上。
乔·佩特罗尼把一根新的雪茄一头咬掉,没有点上就跨下了卡车的前舱。
从机库出来的路上,他脱掉了原来穿着的套鞋,换上了一双特厚的毛里高统靴子。靴统虽高,雪深得比靴子还高。
佩特罗尼把自己的派克紧了紧,对英格兰姆点点头。这两个人稍稍有点相识。
“好吧,”佩特罗尼说,他不得不大声嚷嚷,好使对方在风里能听到他说话。“把情况讲一讲。”
就在英格兰姆报告情况的时候,那架搁浅的波音707的两翼和机身象只硕大无朋的信天翁在他们的上面阴森森地站着。在这架巨型喷气座机的肚子下面,那表示危险的红色灯光继续在有节奏地一闪一闪。那一大堆卡车和服务车,包括机组人员乘坐的大客车和轰隆作响的电力车,都仍然聚集在这架飞机旁边的滑行道上。
墨航的维修领班把已经办了的事总结了一下,把乘客从机上撤下来,曾经想利用飞机自身的动力把它挪动,这第一次尝试已经失败了。接着他告诉乔·佩特罗尼,已经尽可能地减轻机上的重量——货物、邮件、行李,大部分的燃料已用油槽车吸走。第二次又试图把这架飞机开出来,仍然是利用它自身的动力,又失败了。
这个环航维修主任嘴里在嚼雪茄,没有点着吸。这是佩特罗尼对预防起火的很难得的一次让步,那是因为飞行用煤油的气味很强烈的缘故。他一面嚼,一面走近这架飞机。英格兰姆跟着,还有几个地勤人员也从大客车里走了出来跟着。就在佩特罗尼踏勘的时候,一个地勤人员把放在机头前面排成一个半圆形的手提聚光灯打开。在灯光下面可以看到那主要的起落架有一部分已经插进雪下面一层黑色泥浆里面看不见了。这架飞机是陷在离开三○号跑道才几码远原来是杂草丛生的地方,就在一条和别的滑行道相交叉的滑行道附近;墨航的驾驶员在黑暗和大雪纷飞之中没有看清这条滑行道的确切位置。佩特罗尼认为这完全是晦气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时这个场地已经被水淹没,但是下了三天雪,气温低到冰点,竟然没有把地面冻硬。结果是两次试用飞机本身的动力企图使它自拔,反而使它陷得更深。眼前,飞机两翼下面安放四台喷气引擎的舱室令人不安地贴近地面。
雪片在扑打佩特罗尼,有点象《和司各特同去南方》里的一个场面。佩特罗尼毫不在乎,在雪里寻思,盘算把飞机起出来的各种可能性。
他认为仍然有可能利用飞机自身的引擎的力量把它起出来,值得一试。
如果能行的话,这是个最快速的办法。如果不行的话,那就需要使用巨型的气袋。把十一个尼龙纤维气袋放在机翼和机身下面,然后用气压机给气袋充气。等气袋垫好以后,就用重型千斤顶把机轮往上提,然后在轮子下面铺上硬板。不过整个过程时间长,难度大,劳累人。乔·佩特罗尼希望避免这一做法。
他宣布:“我们要在起落架前面往下挖,要挖得深,挖得宽。我要挖两条六英尺宽的沟,就在轮子陷进去的地方。等咱们挖到轮子以后,先把沟整平,然后做个斜坡,把轮子慢慢垫起来。”他转过身对英格兰姆说:“这挖土的工程可大着哪。”
那个领班点点头。“可不是吗?”
“等咱们完成这一部分工作以后,咱们就发动引擎,四台引擎全都开足马力。”佩特罗尼指了指搁浅在那里、不声不响的座机。“这就应该可以叫它往前走。在它滚到沟的斜坡上去的时候,我们让它往这边转。”他的双脚在地上跺了跺,然后穿着那双在卡车里换上的高统厚靴子在雪中踏勘了一下处于软泥地和滑行道水泥路面之间的一条椭圆形的小道。“还有一件事——
咱们得在轮子前面铺上大木材,有多少放多少。你们手边有木材没有?”
“有一点,”英格兰姆说。“在一辆卡车上面装着。”
“把它们卸下来,叫你的司机到空港各个角落里转一转,再弄点木材来,越多越好。到所有的航空公司和空港维修处去找一找。”
靠近佩特罗尼和英格兰姆的地勤人员向其他的人打了下招呼,他们开始从大客车里走出来。其中有两个把一辆装工具和铁铲的卡车上面全是积雪的油布卷起,把铁铲传给大家,这些人在排成半圆形的明亮的灯光外面只是些移动着的黑影。有时,在乱舞的雪花之中,彼此都看不见。他们在等待动手的命令。
一张上下飞机用的舷梯,对着这架707的前舱门,仍然留在原地不动。
佩特罗尼指了指梯子问:“那些飞行家伙们还在上面?”
英格兰姆生气地哼了一声。“在上面。那个该死的机长和第一驾驶员。”
佩特罗尼严峻地看着他。“他们给你添麻烦?”
“倒不是给我添麻烦,”英格兰姆恨声地说,“而是该干的他们不干。
我一到就要他们开足马力,就象你说的那样。要是那第一次他们就开足马力,我看这架座机早就出来了。可他们没有这个胆量,因此反而陷得更深了。那个机长今天晚上捅了个大漏子,他心里有数。要他把飞机头朝下站起身来,可把他吓坏了。”
乔·佩特罗尼咧嘴一笑。“换了我,我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他把雪茄嚼成碎块,把它掷进雪里,手探进派克又摸一支出来。“回头我去找他谈。
对讲电话按上没有?”
“装上了。”
“那就给驾驶舱去个电话。通知他们,我们正在动手,我这就到飞机上去。”
“是。”等他走近飞机,英格兰姆对二十来个集合在一起的地勤人员喊道:“来吧,伙计们,开始挖!”
佩特罗尼自己也操起一把铁铲,几分钟之内,这一群人动手铲泥、铲土、铲雪。
英格兰姆用机身对讲电话和高高在上的驾驶舱里驾驶员们通完话,由一个机匠帮着,开始用已经冻得麻木的双手在冰凉的泥浆里摸索着把第一根木材铺在机轮前面。
机场那一头,随着雪松一阵、紧一阵,能见度偶或也有变化,那就可以看到起飞或着陆的座机上面的灯光,喷气引擎隆隆的响声随风飘进正在干活的人的耳里。但是在近处,三○号跑道四周仍然是寂静的、荒漠的。
乔·佩特罗尼在计算:大概一个小时可以挖完,到时发动这架波音707的引擎,设法把这架庞大的座机从泥地里滑行出来。现在已经开始有个沟的样子了,挖沟的人该轮替休息,到仍然停在滑行道上的大客车里暖和一下。
现在是十点三十分。他在想,如果运道好,到午夜的时候,他也许能回到家里上床和玛丽在一起了。
为了早点实现这一前景,同时也是为了取暖,佩特罗尼铲得更加起劲了。
11
在云间机长咖啡厅里,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替桂温要了一份茶,他自己要的是清咖啡。咖啡据说能使他保持警觉,也许在飞往罗马途中他还要喝那么十几杯。虽然今晚这第2次班机的飞行任务主要是由哈里斯机长承担,但德默雷斯特一点也不想在思想上有一点松懈。在飞行中,他在思想上很少放松过自己。同大多数老资格的驾驶员一样,他懂得凡是能够做到正寝易箦、终其天年的飞行员,他们在整个飞行生涯中,都是随时准备着应付意外情况的。
“我们俩全都异乎寻常地沉默,”桂温操着她柔和的英国声调说。“进了候机楼,我们几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们在几分钟前,班机起飞推迟一小时的通告发布以后就走出离港大厅来到这里。他们在咖啡厅的深处找了个“火车座”,桂温对着粉盒的镜子,正在拂理她的头发,在那漂亮的环美女乘务员帽子下面香鬟云坠,仪态万方。
她那双深色的、富于表情、对着镜子的眼睛一下移到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脸上,看了一眼。
“我没说话,”德默雷斯特说,“是因为我在想心事。没有别的原因。”
桂温把嘴唇湿润了一下,并没有涂上唇膏,因为航空公司严禁女乘务员在大庭广众之中化妆。即使没有这个禁令,桂温原来也只是薄施脂粉而已,她的脸色生就白里透红,许多英国姑娘看来就是这样的天生丽质。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你那创伤性的经验吗?宣布我们俩快要做爸爸、妈妈了?”桂温淘气地笑了笑,接着朗诵道:“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和桂温多林·艾琳·米恩小姐现在宣布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诞生,是个……是个什么?嗯……我们还不知道,是吗?再过七个月就可以知道了。嗯,等不了多久了。”
服务员把咖啡和茶端到两人面前。德默雷斯特仍然默不作声。稍待片刻,他抱怨说,“看在上帝份上,桂温,我们对这件事还是该严肃点好。”
“有必要吗?如果我自己不是这样,就更没有必要。而且如果有谁要发愁的话,那也该是我。”
他刚想再表示反对,桂温从桌子下面伸手拉住他的手。她的表情转为同情的样子。“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对我们俩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德默雷斯特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句话,可以借此引上正题。他措词很谨慎,“也不一定就是个打击。除非我们自己想当爸爸妈妈,我们并不是非当不可的。”
“好吧,”桂温实事求是地说,“我一直在捉摸你什么时候会转到正题上来。”她把粉盒拍地一声关上,放回原处。“你在车上的时候话已到了嘴边,对不对?后来想想又改变了主意。”
“改变什么主意?”
“唉!弗农!你这个人真是的,别装蒜了。大家心里明白你要说什么。
你是要我打胎。你听说我怀孕以后就一直在这样想。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勉强点了点头。“是的。”但他觉得桂温这样单刀直入有点令人难堪。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你以为我以前没听说过打胎的事吗?”
德默雷斯特朝背后张望了一下,担心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其实,咖啡厅里闹得很,到处是杯盆的撞击声和一片人们谈话的嗡嗡声。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桂温自己神情变得很严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一直非常欣赏的尖尖十指,现在就握在一起放在她胸前。“我已经考虑过了。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觉得这下机会来了。至少没有把门关死,没有断然拒绝。
他竭力想使自己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这确实是唯一明智的办法。想起来也许多少有点难过,但至少很快就会过去的。如果,在医疗方面护理得当,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并发症。”
“这我知道,”桂温说。“简单极了。说有就有,说不要就不要。”她直盯着他看。“对吗?”
“对。”
他喝了一口咖啡,心想事情也许比他当初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弗农,”桂温轻声说道,“你考虑过没有,我肚里怀的是个人;是已经活着的一个人。我们相亲相爱过。它就是我们,是你,是我;是我们的一部分。”她的双眼在他脸上打量着,希望取得他的共鸣。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双眼睛象现在这样焦虑不安。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话声特别无情,“不能这么说。在目前这个阶段,胎儿不算是人类;也不是个人,还不是。往后会变成人,但现在并不是。它没有生命,不会呼吸,也没有感情。打胎——特别是这么早就动手——跟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不能相提并论。”
桂温听了非常生气,就象她去空港途中在车上发脾气的那个样子。“你是说往后就可能不那么好办了?要是我们等一等,过些日子再去打胎,婴儿已经完全成形,有了手指、脚趾,那就不那么道德了。到那个时候再弄死它比现在就弄死要坏那么一点点,你是这个意思吗?弗农。”
德默雷斯特摇摇头。“我可没那么说。”
“可是你话里有话,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是这个意思,我也是无心的。不管怎样,你把话颠来倒去,歪曲了我的原意。”
桂温叹了口气。“我这是个女人家的心肠。”
“只有你才配有这种心肠。”他笑了笑;目光朝她上下打量著。想起那不勒斯,同桂温在一起……过几个小时……他依然感到兴奋。
“我爱你,弗农。我是真爱你。”
他在桌子底下摸到她的手。“我明白。正因为这样,我们俩都很难受。”
“问题是,”桂温慢吞吞地说,象是在自言自语,“我这是第一次,一个女人在受孕之前,总要想自己能不能受孕。一旦象我这样知道自己能,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只有女人才有体会的……是一种了不起、非同小可的一件礼物,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可突然之间,由于我们这样的处境,要你把这一切全部取消,把到手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弄掉。”讲到这里,她眼泪汪汪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弗农。你真能理解吗?”他柔声地回答说,“是的,我想我能理解你。”
“你和我不一样,你有过一个孩子。”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孩子。萨拉赫同我……”
“我说的不是婚生子。但有那么一个孩子,你告诉过我的。一个女孩子,是怀孕三点方案生下的,”——桂温露出一丝笑意——“后来给人领去收养的一个。目前,无论如何,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么一个地方,是你的后代。”
他依然没有吭声。
桂温问道,“你想起过她没有?难道你从来没有琢磨过她现在在哪里,她的模样儿吗?”
他没有理由说假话。“有过,”他说。“有时我是在琢磨这件事。”
“你没法打听一下吗?”
他摇了摇头。他曾经打听过一次,但人家告诉他过继手续一经办完,档案就销毁了。永远再也没有办法查找。桂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顺着杯口扫视了一下拥挤的咖啡厅。他觉察到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泪痕也已消失了。
她笑着说,“啊哟,我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他说了心里话,“我的心事倒没有什么。问题是怎样做才对你最合适。”
“嗯,看样子到头来我得实事求是。我准备打胎。我只是想考虑得周到些,先把心里话讲出来。”
“你想好了,我会帮忙的。不过,我们不能等太久。”“我想不会的。”
“我说,桂温,”他劝她放心,“整个过程要不了多少时间,我担保医疗方面是安全的。”他提出到瑞典去打胎,医疗费用不管多少,由他来付。
而且航空公司也会帮忙把她送去瑞典。她答应说,“在我们这一次出门回来之前,我保证可以决定下来。”
他拣起账单,两人起身离座。快到桂温去迎候第2次班机乘客上机的时候了。
在他们离开咖啡厅的时候,他说,“你这种态度,我看我算是很有福气的。有些男人碰到这种事早就一走了事,把我扔下不管。”
“我决不会把你扔下不管的。”
不过,他最终是要离开她的;他现在就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等从那不勒斯回来,打完胎,他就要和桂温分手,了却这段公案——尽量体恤对方,但无论如何不能藕断丝连。这不会有多大的困难。在桂温获悉他的这种打算的时候,一时间可能会感到难受,但她不是那种大吵大闹的人;这一点她已见诸于行动。不管怎样,他是能够应付这种局面的,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以前曾多次从这种情缘中顺利地解脱出来。
可是,这次的情况确实有其不同之处。过去还没有一个人能象桂温那样使他如此倾倒,也没有一个女人那样使他如此动情。至少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一个女人能象桂温那样使他喜欢和她作伴,只要能在一起就高兴。对他自己来说,和桂温分开并非易事,而且他知道,过了一些日子,他可能会经不住引诱而想改变初衷。
但是不会的。在他一生中,到目前为止,凡是他已决定要怎么做,他总是一定做到。律己严,这对他来说已成习惯。
除此之外,一般的常理使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早日同桂温一刀两断,总有一天,他会无法——律己也好,不能律己也好——而且永远无法让自己放弃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们的关系就需要永远保持下去,随之而来的是灾难性的变动——婚姻上的、经济上的和感情上的——而这是他决心要避免的。早在十年或十五年前,也许会这样做,现在可不能这样。
他碰了碰桂温的臂膀说,“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到。”在中央大厅里的人群分合的瞬息之间,他看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在他们前面。弗农·德默雷斯特并不特别忌讳人家看见他同桂温在一起;但是,没有必要在亲属面前招摇过市显示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看到他的内弟正在一本正经地同内德·奥德威警长谈话,这个办事效率高、为人和蔼的黑人,是空港警察派出所的指挥。也许梅尔精神过于集中,没有看到他的姐夫,这对德默雷斯特来说是再好没有了,因为他无意同梅尔照面,尽管他也不打算回避。
桂温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在他最后一瞥的时候,看到她线条优美的、穿着尼龙长袜的双腿和脚踝,既迷人又匀称。啊!我的太阳。……赶快!
真讨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看见他了。
“我在找你,”奥德威警长几分钟前对梅尔说,“我刚听说要来客人——有好几百。”
空港的警长今晚身穿制服;他身材高大,引人注目,象是个非洲皇帝。
但是,这样一个彪形大汉,讲起话来,却出人意外地细声细气。
“客人已经来了。”梅尔扫视了一下挤满人群、熙熙攘攘的大厅。他是在去行政机构的夹层楼面途中路过这个地方的。“不是几百人,而是几千人。”
“我说的不是旅客,”奥德威说,“我说的是可能给我们增添麻烦的那些人。”
他把在梅多伍德举行的抗议空港噪音的群众大会的情况告诉了梅尔;现在,大会已经结束,大部分人正在来空港的路上。奥德威从电视新闻采访小组那里获悉这个会议的情况和会后打算接着搞的一些活动,这个小组曾要求允许他们在候机楼内架设摄影机。同电视记者谈完话后,奥德威打了个电话给市区《论坛报》社本市新闻版的一个朋友,此人把参加那个会的记者刚通过电话发来的一则消息的要点念给他听。
“真倒霉!”梅尔嘟哝道。“偏偏挑今天这个晚上!好象我们碰到的麻烦事还不够多似的。”
“我看他们这是存心;他们今天晚上来,看热闹的人更多。
不过,我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为好,因为他们很可能要找你,也许还要找联邦航空局的人。”
梅尔颇有愠意,“联邦航空局一听说这种事就钻地洞——溜之大吉,他们不等到事情过去是决不会露面的。”
“你呢?”这个警官笑了笑。“你也打算开始钻洞吗?”
“不!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愿意会见他们,让他们派一个由六个人组成的代表团来,虽则这会浪费今天晚上的时间。我是无能为力的。”
“你要知道,”奥德威说,“除非他们捣乱或破坏财物,从法律上说,我无法把其余的人撵出去。”
“这我知道,但我不会去同不讲道理的好事之徒讲话的。不管怎样,不要惹事。就算我们受点冲击,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去冲击他们。别忘了新闻界会有人来的,我不想任何人死难,制造烈士。”
“我已经同手下的人打了招呼。要他们尽打哈哈,别来柔道。”
“这就好!”
梅尔很信赖内德·奥德威。林肯国际的警务是由一支自立的城区警察分队管理的,奥德威中尉是职业警察里面最能干的人员之一。他负责空港警察分队的工作已经有一年了,很可能不久就要调到城里担任更重要的职务。梅尔心里是不愿意他调走的。
“除了梅多伍德事件之外,”梅尔问道,“有没有别的情况?”他很清楚,自从大风雪开始以来,奥德威手下一百名警察同空港其他许多人员一样,都在加班加点执行任务。
“多半是些一般性的事件。酗酒的比平时多,还有几次殴斗事件。这是因为班机推迟和你那生意兴隆的酒吧间造成的。”
梅尔笑了笑。“不要找酒吧间的岔子嘛!空港对每瓶酒都要抽成的,我们需要这笔收入。”
“我想航空公司也是这样。至少从它们想方设法弄醒旅客这件事上可以说明这一点。因为酒醒了才能让他们上飞机。我对它们的做法还是老意见。”
“你指的是用咖啡吗?”
“是的。每当一个喝醉了的旅客走到航空公司登机柜台前的时候,旅客关系部门总有一个人专门在那儿等着给醉汉灌咖啡。看样子航空公司的人总也不会明白,咖啡一下肚,那个人就变成神志完全清醒的醉汉。他们大多是在这种时候找我们去帮忙的。”
“只有你们才对付得了嘛!”
梅尔知道,奥德威手下的人对付空港里的醉汉是拿手,除非醉汉大吵大闹,不服管,一般是很少对他们提出控诉的。这些人大多是外地来的推销员和商人,有时经过一个星期激烈而又竞争性很强的活动以后,弄得精疲力尽,在回家的路上喝上几盅,就醉倒了。如果机组人员不让醉汉上飞机——对这类事情有决定权的机长往往态度坚决——就把他们送到警察拘留所去醒酒,过后开释。在离开拘留所的时候,这些人往往是规规矩矩、不大好意思的。
“对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警长说,“停车场的人说又有人把几辆汽车丢在那儿了。可是象这样的天气,很难说是不是丢了不要的。我们一定尽快弄清楚。”
梅尔苦笑了一下。丢在停车场的废旧汽车如今成了大城市空港的一个祸害。现在要处理掉一辆没有用的老爷车真是难上加难。废品收购商的场地已经达到饱和点,除非车主付钱,他们不再收进汽车了。因此车主没有办法,只好付处理费,或租用存车处或找个保险的地方把车丢在那里,又查不到他头上来。空港显然就成了堆放废车的场所。
人们把旧车开到空港停车场,悄悄地拆掉车牌和其他明显的标志。发动机的出厂号码当然是弄不掉的,但又不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追查原主。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由空港来做原车主不愿做的事——即花钱尽快把车弄到废料场,以免占用停车场地,影响空港收入。近来,林肯国际每月花在处理旧车上的费用大得惊人。
梅尔透过大厅里过往的人群,看见了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
“除此之外,”奥德威亲切地说,“我们已经作好一切准备,迎接你那些梅多伍德来的客人。他们一到,我就向你报告。”那个警察友善地点了点头,朝前走去。
弗农·德默雷斯特身穿环美制服,神态同平时一样自信,正迎着梅尔走来。梅尔想起那份抗雪委员会的报告对他进行责难——对此他已有所闻,但还没有看到——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怒火。
德默雷斯特看来不想停下来,可是梅尔开了腔,“晚上好,弗农。”
“嗨!”德默雷斯特的语气很冷淡。
“我听说你现在成了扫雪工作的权威人士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没好气地说,“不用当上权威也可以知道什么地方工作搞得一团糟。”
梅尔极力保持温和的语调。“你可知道已经下了多少雪?”“说不定比你知道的多一点。我的工作就包括研究天气预报。”
“那么,你是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空港的积雪有十英寸,原来的积雪还不算在内。”
德默雷斯特耸了耸肩膀。“那就把它清除呗!”
“我们是在这样干。”
“效率真他妈的太低了。”
“据记载,有史以来同期最大的一次雪,”梅尔并不示弱,“是十二英寸。当时确是泛滥成灾,所有的活动全都停顿。现在这一场雪跟那一次不相上下,可是我们的空港没有关闭。我们竭尽全力保持空港畅通,而且做到了。
别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空港能象我们这样顶住了这场大风雪。我们这里,每一台扫雪的机器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管着。”
“可是你的机器也许还不够吧!”
“老天爷,弗农。谁也没有那么多机器来应付我们过去三天里所碰到的这种大风雪。谁不想用更多的机器,可是你不会购置大量的扫雪机器用来应付偶尔出现的特大风雪——只要你稍有点经济头脑,你是不会这样做的。你总是尽量多购置些,而在出现紧急情况时,把手上有的全部投入使用,都用在刀刃上。我手下的人一直就在这样做,他们也干得很出色!”
“那好吧!”德默雷斯特说,“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而我恰恰认为你干的不怎么样。我在报告里就是这样写的。”
“我以为是委员会的报告哩。那你是不是把别的人都挤走了,便于你私下暗算呢?”
“委员会怎么工作是我们的事。重要的是那份报告。你明天就会拿到一份。”
“非常感谢。”梅尔注意到他姐夫并不打算否认那份报告是泄私愤的。
他接着说,“不管你写了什么,不会起丝毫作用的。但如果这份报告使你感到出了一口气,那它也算起了一点讨人厌的作用,因为明天我得浪费点我的时间来说明在某方面你是无知到什么程度。”
梅尔说这番话时很激动,他根本不想掩饰他的愤怒,而德默雷斯特却破天荒地笑了笑。“有点沉不住气啦,是吧?你说的讨人厌的作用和你宝贵的时间,令人扼腕。明天我在享受意大利的阳光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你这些话的。”他笑着走开了。
他还没走出几码远,笑容就变成怒容。
德默雷斯特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中央休息厅的保险处今晚显然生意兴隆。这说明德默雷斯特这次占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便宜,取得的胜利是微不足道的,只不过是个小动作。不出一个星期,那份非难人的抗雪委员会的报告就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保险柜台却照常营业。所以,真正取得胜利的还是他那八面玲珑、自命不凡的内弟,他曾当着空港专员委员会的面驳倒德默雷斯特的论据,出了他的洋相。
保险柜台后面,两个年轻姑娘——其中一个是那个胸脯突出的金发女郎——正忙着给申请人开保险单,另有六个人排队等着。那些等着的人大都手里攥着现款。德默雷斯特闷气地思量着,这说明保险公司可以得到更大的暴利。他断定摆在候机楼各个角落的保险单自动出售机前也同样非常热闹。
他不知道排队的人里面有没有要坐他自己的第2次班机的乘客。他很想问一问;如果有的话,他还想亲自做些说服转化工作,可是他决定还是不要这样做。弗农·德默雷斯特以前曾试过一次——劝说保险柜前的人不要买空港飞行保险,并讲了他的道理,事后有人提了意见,结果受到环美管理部门严厉斥责。虽然航空公司也不喜欢在空港出售保险,其程度不亚于空勤人员,可是航空公司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迫得他们只好保持中立。一则空港管理部门说他们需要保险公司的收入,他们指出如果得不到这笔收入,航空公司就要付更高的着陆费来弥补这笔差额。二则航空公司不想触犯乘客,因为他们可能对无法按他们习惯的办法买到保险感到不满。因此,驾驶员们只好单独采取行动——挨骂的也是他们。
边走边陷入深思的德默雷斯特机长曾停步几秒钟,观看保险处的活动。
他看到一个新来乍到、神色慌张的男子排到队里。此人瘦长、弓背,留着一撇浅黄色的小八字须。手里提着一个小公文包,看样子是在赶时间。他老是看中央休息厅的挂钟,对对自己的手表。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对前面那么长的队很恼火。
德默雷斯特觉得不是滋味,他想道:这个人给自己留的时间也太少了;他应该别买保险,上他的班机。
接着,他提醒自己该回第2次班机的驾驶舱去了。他开始快步走向环美的离港大厅;眼下随时都会广播第一次登机通知。可不是嘛!说广播就广播。
“环美航空公司通知: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飞往罗马……”
德默雷斯特机长没有想到在候机楼呆的时间长了一些。他赶紧加快脚步,这时还在继续广播通知,虽然大厅里一片暄闹,广播还能听得清清楚楚。
12
“……第2次开往罗马去的班机‘金色巨艇’现在开始接客上机。凡是已经办妥订票手续的旅客们……”
听到这种班机启程通告的人,他们的反应是各式各样的。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次例行的召唤,就要开始又一次乏味的、以业务为中心的旅行,如果他们可以自由选择的话,这些人根本不想出门。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通告是一次新奇的遭遇的开端。对还有一些人来说,事情快到头了——可以启程回家了。它给有的人带来离愁;给情况与此相反的人却带来了快和亲人团聚的前景和喜悦。有些人是替旁人听的。是他们的亲友要出门,目的地的名称对他们来说是一些遥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而且可能是永远也不会去的地方。一小部分人听了有点紧张;听了毫无反应的为数不多,可说没有。通告是一个信号,表示登上征途的程序已经开始。有一架飞机在等着,给你登上飞机的时间,但是没有磨蹭的时间;飞机等个别的乘客是绝无仅有的事。这架飞机很快就要进入人们觉得不自然的自然环境中去——上天。由于上空是不自然的,这一直是,而且将永远是一个新奇的遭遇和浪漫气息的一部分。
启程通告是一种机械装置,毫无离奇浪漫之处。它是从一台机器里面发布出来的,在许多方面象一台放音乐唱片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它是用按钮开动的,而不是象音乐唱机那样要投进硬币才会放出音乐来。机器上的按钮装在一个立地架上,架子放在启程通知指挥室内——一个小型的指挥塔台(每家公司都有它自己的启程通知指挥室或类似的机构)。这种指挥室就设在离港大厅的楼上。有一个女职员专司其事,按照要求的次序按不同的电钮,按完电钮,就由这部机器来进行工作。
几乎所有的启程通知是事先录在一盒盒的录音带上的、只是关于特殊情况的通告才是例外。虽然听起来,每一次通告本身象是完整的,实际上却从来不是这样,因为它包括三个不同的录音部分。录音的第一部分是公司的名称和班次;第二部分是上人的情况,可以是预告,要大家作准备,可以是正式上人,也可以是最后催促乘客上机;第三部分录下具体的上机口大门的号码、使用哪一个大厅。这三部分录音一个接一个,中间并无间歇,所以听起来就象是一气呵成,原来的目的也就是要使之听起来就是一气呵成的。
有些人不喜欢这标准自动化的玩意,有时听到启程通知器出了毛病,讲错了,他们就跟着起哄。机器的一部分偶或出错,把五六个不同班次的乘客全都引到同一个进出口。上千个被弄糊涂了的不耐烦的旅客形成奔溢的人流,这对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来说真是恶梦也似的可怕。
今天晚上,关于第2次班机的通告,机器正常,没有出错。
“……凡是已经办妥订票手续的旅客们,请前往四十七号门,蓝色大厅‘D’。”
这会儿,机场大楼里好几千人都听到了关于第2次班机的通告。有些人听了显得比较关切。少数人暂时还是无动于衷,不过在这个黑夜过去之前,他们也将会感到关切的。这是后话。
一百五十多个搭乘第2次班机的旅客听到了通告。有的人已经报到,但还没有去四十七号门,这就赶紧往那里跑,少数人刚刚赶到空港,一面走,一面还在拍拂衣服上的雪花。
当通告在上机的过道里回响的时候,女乘务长桂温·米恩正在招呼几家带小孩的旅客先行上机。她使用联系驾驶舱的对讲电话通知机长安森·哈里斯,她自己已经作好准备在今后几分钟内接应大批拥上来的乘客。机长弗农·德默雷斯特走在乘客的前面,低身钻进飞机,急匆匆地往前走,把他身后的驾驶舱门关上。
安森·哈里斯机长和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已在开始作飞行前的检查工作。
“行啦,”德默雷斯特说。他一下坐进右首第一驾驶员的座位,拿起夹着鉴定单的那块木板。乔丹回到后面自己的座位上去。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还在中央大厅里,他在那里听到这个通知,就想起“金色巨艇”是弗农·德默雷斯特飞的班次。梅尔从心里感到遗憾,又一次可以结束或者减少他和姐夫之间互相敌视的机会已经归于失败。目前,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如果还存在这种关系的话——比过去更坏。梅尔自己也说不上他在这方面有多少不是。肯定有些是他的过错,因为弗农似乎很能刺探出梅尔最不对的地方,但是他确信他们之间的争吵,大多是弗农制造出来的。这方面的麻烦,有一部分是由于弗农把自己看成高人一等,而别的人又不这样看,于是他就感到不满。许多梅尔认识的人——特别是机长们——他们也有同感。
弗农在开完空港专员会议之后,曾断言梅尔这个人“整天留在地面上,坐在写字台旁边,不搞飞行业务”。梅尔一想起这件事,心里仍然有气。梅尔是这样想的:他这是在说驾驶飞机,比起其他职务来,象是个特殊又特殊的行当!
尽管他不这样看,梅尔还真希望今天晚上能象弗农那样,再当上几个小时的驾驶员,希望他自己也就要上飞机飞向罗马。他记起弗农对他说了,明天就要去享受那意大利的阳光了。梅尔希望自己也能再飞那么一次,至少在目前能稍稍摆脱一下地面上的工作。今夜,地面上的羁绊象是比往常更为险恶。
内德·奥德威警长是在几分钟以前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分手的。他从那间小小的保卫办公室开着的房门口听到关于第2次班机启程的通知。他这间办公室就在大楼主厅的边上。奥德威正在办公室里接电话,是驻空港警察总部办公室的值班警官打来的。根据一辆巡逻车从无线电话里发来的情况报告,有许多私人汽车,里面塞满了人,正在驶进停车处,那里实在难以接纳这些车辆。经过查询,发现车内大部分人是从梅多伍德居民区来的,都是反噪音示威的群众。奥德威警长对于这一示威早有所闻。办公室值班警官说,根据警长的指示,增援的警察正在向机场大楼开来。
在离开奥德威警长几百英尺的地方,就在一个乘客候机区里面,那个圣地亚哥小老太婆昆赛脱太太暂时中止了她和环美航空公司那个年轻职员彼得·柯克兰的交谈。两人不约而同在倾听第2次班机催促旅客上机的通知。
他们两人并排坐在黑色皮面的长条软椅上面。昆赛脱太太在向他介绍她死去的丈夫的美德。她那口吻简直就是维多利亚女王在谈到阿尔勃脱亲王的时候可能使用的那种口吻。“真是个可亲的人,如此聪明出众,如此英俊。
他找我的时候,已是他的晚年。不过我可以想象得到,在他年轻的时候,他长得一定非常象你。”
彼得·柯克兰忸怩地微笑着,他在过去这一个半小时内,已经这样笑了好几次。根据利文斯顿太太的指示,他一直跟着这位偷乘飞机的老太太,要跟到那架将要把她送回洛杉矶的班机启程为止。两人打从利文斯顿太太那里出来以后,谈话一直没有停过,主要是昆赛脱太太一个人在说话,老是把彼得·柯克兰和她死去的丈夫赫勃脱·昆赛脱相比,而且比的尽是些夸奖之词。
彼得对这个话题肯定是听得腻烦了。他也觉察到这正是艾达·昆赛脱狡狯之处,其目的就是要使他感到腻烦。
彼得·柯克兰偷偷地打了个呵欠。在他当上环美客运人员的时候,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差使。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个傻子,穿着制服,坐在这里当上了一个没有什么坏心肠的、碎嘴老妪的保姆。她的年龄完全可以做他的曾祖母。他希望早点交差。倒运的是那班将把昆赛脱太太送回洛杉矶的飞机,象今夜其他班机一样,被风雪所阻,再次延迟。要不然的话,这个老姑娘早在一小时前就该上路了。他真希望去洛杉矶的班次早点发出启程通知。就在这个当口,正在连续广播的第2次班机通知暂时地停了一下,让人松一口气。
年轻的彼得·柯克兰现在已经忘掉了坦妮亚要他小心在意的嘱咐:“记住……她的花招有一大套。”
“没说的!”昆赛脱太太等通知停下来的时候说。“飞往罗马!一个空港真够意思的,对象你这样一个年轻聪明的人说,更是如此,你说是不是?
啊,罗马。这是我亲爱的先夫曾打算和我一起去游历的地方。”她握住自己的双手,里面露出一角花边手绢,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我们一直没有去成。”
她在讲话的时候,头脑里象有一只精致的瑞士表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动。她是在想从这个穿着成年男子制服的孩子身边溜走。他明显地是在感到厌烦,但仅仅使他感到厌烦还不够,他人还在跟着她。她必须设法造成一种局面,把厌烦转变成不留神,而且必须要快。
昆赛脱太太并未忘情于她原来的目标——偷上一架去纽约的班机。她一直在留神听着那些去纽约的班机的启程通知。各家航空公司已有五次这样的班机发出了去纽约的通知,但都不是时候,没有出现任何合式的机会可以乘那个年轻的监守人的不备溜之大吉。目前她也不知道在环美去洛杉矶的班机启程之前,还有没有去纽约的班机。已经决定要把她送上去洛杉矶的那次班机,但她心里实在不愿意。
昆赛脱太太心里在盘算,任何别的可能都会比今天晚上回洛杉矶要强得多。任何别的可能!即使……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里出现……即使能够混上去罗马的班机也满不错嘛。
她犹豫了一下。去罗马也行,何乐而不为呢?今天晚上她所讲的关于赫勃脱的事全都是胡扯,可有一桩是确有其事的:他们俩有一次确曾一起看过一些印有罗马风光的明信片……就算不超出罗马空港的范围,至少也算到过罗马。等她最后设法到了纽约,那可是值得向布朗歇夸上一阵的。还有同样值得高兴的是,这一下还可以对那个管理客运的红发娘儿们出一口恶气……
问题是能否办到?方才通知里说的是几号门出口?好象是说……四十七号门,在蓝色大厅“D”?对了,肯定是这样通知的。
当然,这架班机可能满员,别的人、偷乘的人,谁也上不去,上面没有地方。不过总还是值得一试。但是,她又想,去意大利的班机是要有护照才能上去的。她必须先研究一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还有,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仍然还有可能发出一次去纽约的启程通知……
关键是不能就在这里这样坐着,而是要采取某些行动。
昆赛脱太太挥动一下她那瘦削满是皱纹的双手。“啊唷!”她发出了惊呼。“啊唷!”她移动右手的手指,在靠近她那件老古板高领罩衫的上部转来转去,把那块花边手绢在嘴上抹了一下,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
那个年轻的票务员脸上露出一丝惊慌。“怎么啦,昆赛脱太太,出了什么事啦?”
她把眼睛闭上又张开,短短地喘了几口气。“真对不起。我大概是发病了。”
彼得·柯克兰焦急地问道:“要不要我去找人来看看?找个大夫?”
“我不想给人添麻烦。”
“这也算不得是……”
“别。”昆赛脱太太吃力地摇摇头。“我看我这就到女厕所里去一下。
我看等一下就会好起来的。”
那个年轻的票务员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不希望这个老姑娘在他手里死去,不过看样子是快了。他不安地问:“你有把握吗?”
“有,相当把握。”昆赛脱太太决定不在这里,不在这候机大楼的中心,引起人们的注意。附近会有许多人来看热闹的。“请你扶我起来……多谢……
现在,把你的手臂扶着我。我琢磨女厕所就在那一边。”一路上她轻轻地哼哼哈哈有好几次,使得彼得·柯克兰担心地看着她。她还安慰他说:“过去我也曾犯过一次这样的毛病。我肯定很快就会好一点的。”
她在女厕所门口放脱了年轻的柯克兰的手臂。“你对我这一个老太太真好。现在的许多年轻人啊……啊唷!……”她警告自己:够啦,应当注意,不要搞过头了。“你在这里等着我?你不会走开的吧?”
“不,不会的。我不会走开的。”
“谢谢你啦。”她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里面有二三十个女的。今天晚上,空港的任何角落都是那么热闹,昆赛脱太太想,就连厕所也是这样。眼下,她需要一个人帮她的忙。她对四周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选中了一个年轻轻的女的,穿着一身本色的套头衣服,象是个秘书模样的。她看上去没有什么事,从容不迫的。昆赛脱太太走到她的身边。
“对不起,我人不太舒服,你能帮我一下忙吗?”这个从圣地亚哥来的小老太太挥挥双手,眼睛张开又闭上,就象她在彼得·柯克兰面前表演过的那样。
这个比较年轻的女的立刻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当然可以。你要我带你去……”
“不……请你。”昆赛脱太太靠在一个洗脸盆上,显然是要找个东西扶着。“我只是想请你带个信。门外有个年轻人,穿航空公司制服的,环美的。
他是柯克兰先生。请你告诉他……对了,我终究还是要他去替我找个大夫。”
“我去说。我走开了你人行吗?”
昆赛脱太太点点头。“行,谢谢你。不过你得回来……回复我。”
“那当然。”
不到一分钟,那个年轻轻的女的回进来了。“他去找大夫去了。我说,你得休息一下。为什么不……”昆赛脱太太不再靠在洗脸盆上。“你是说他已走了?”“他当场就走了。”
昆赛脱太太在想:现在她必须做的就是甩掉这个女的。她又一次把眼睛闭上又张开。“我知道我太麻烦你了……你那样好心肠的……可我的女儿现在正门口等着我,就在联合航空公司旁边。”
“你要我替你去找她?把她带这儿来?”
昆赛脱太太用那块花边手绢擦了擦嘴唇。“真是非常感激,实在过意不去。”
“我肯定你也会这样帮我的。我怎么认你的女儿呢?”“她穿一件紫红色长大衣,头戴一只小白帽,上面有黄花的。她带着一条小狗——一只法国卷毛狗。”那个秘书模样的女的笑道:“这容易认。我马上去找她来。”
“你真好。”
艾达,昆赛脱等那个女的一走,只逗留了片刻的工夫。出于对她那临时帮手的考虑,昆赛脱太太希望她不会白费太多的时间去找那个想象中的穿紫红大衣的人,带着一只根本不存在的法国卷毛狗。
这个从圣地亚哥来的小老太太暗自好笑,走出厕所,健步往前走。在她走开的时候,没有人走到她的跟前拦阻她,一下就混进候机大楼里的簇拥着的人群中去了。
现在,她在寻思,到蓝色大厅“D”和四十七号门该怎么走?
对坦妮亚·利文斯顿来说,关于第2次班机的通告象是在一场头顶四次的球赛中记分牌有了改变。目前,环美有四架班机处在不同的行将启程的阶段。她以处理乘客关系工作人员的身份,正和这四个班次一一进行联络。同时,她刚和一个从堪萨斯城飞来的乘客进行了一次令人恼火的会谈。
那个气势汹汹、说话快速的乘客抱怨说,他妻子的旅行皮箱在进港时的混乱中,边上出现了一个裂口,由于搬运的时候不小心,给弄坏了。坦妮亚不信,那个裂口象是旧的。但是,环美和其他航空公司总是愿意赔钱的,所以她建议当场解决这个乘客提出来的要求,赔现金。问题出在赔偿的数字,无法取得协议。坦妮亚开价三十五元,她认为这个数目已超过了皮包本身的价值。那个乘客要四十五元。最后是以四十元了事。不过那个要求赔偿的人并不知情一个处理乘客关系的工作人员有权出到六十元来排解一次讨人厌的赔款要求。即使怀疑这是一次欺诈,航空公司发现,赶紧给钱了事要比进行一次持久的争论合算得多。在理论上,票务员在收运皮箱的时候,应该注意到有无损坏,但是很少这样做。结果,懂得这个窍门的人有时候就用这个办法来换掉一件用旧了的行李。
虽然不是花她自己的钱,坦妮亚在认为公司受骗的时候总是不愿意付这种钱。
目前,她把注意力转过来,帮忙把乘第2次班机掉队的乘客集合起来,其中有些人刚刚赶到。幸运的是,载送在市区报到的乘客的大轿车在几分钟之前赶到了,这里面大部分人现在已被领到大厅“D”,四十七号门。坦妮亚决定,在两三分钟之内,如果还有最后一分钟赶到的乘客在上机时发生什么问题,她就亲自到四十七号门去处理。
D.O.格雷罗在候机大楼中央大厅发售保险单的柜台前面排队的时候,听到第2次班机接客的通知。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看到格雷罗拿着那只内藏炸弹的小公文包,神色慌张而又紧张地到达大厅。
格雷罗下车后径直往保险柜台跑,排上了第五个。有两个女职员在接待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她们办事慢条斯理的急死人。其中一个是个胸脯特别发达的金发女郎,穿着一件前胸开得很低的罩衫,正在和她面前的顾客,一个中年妇女,作长谈。那个职员显然是在建议那个女的买一份比她原来提出来的保险额要高的保单。那个女的正在迟疑不决。显然,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格雷罗才能排到最前面,到那个时候,第2次班机该早已飞走了。这份保险单他是非买不可的,飞机他也是非上不可的。
扬声器里传来的通告说,这次班机正在四十七号门上人。格雷罗现在就该走到这个门口。他自己觉得在哆嗦。他捏在公文包把手上的一双手湿粘粘的。他又一次和大楼里的时钟对了一下时间,这是第十二次对表。第2次班机的通告发出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分钟。最后一次呼唤……要关飞机门了……
随时都会发出。他必须采取某种行动。
D.O.格雷罗粗野地挤到队的最前面。他对是否会引人注目,别人是否有意见都顾不得了。有一个男的提出抗议,“嗨,老朋友,我们都等着哪。”
格雷罗理也不理。他对那个乳房特大的金发姑娘打了个招呼。“对不起……我的班机已在叫人——是去罗马的。我要买保险单。我等不及了。”
那个先已发话的男的插了一句:“那就别买了,这就走人呗。下次请早。”
格雷罗真想回敬他一句:不会再有下次了。他没有这样说,而是再次和那个金发姑娘打招呼。“对不起!”
出乎意料,她热情地笑了起来。他原以为是要自讨没趣的。“你是说罗马?”
“是的,是的。已在叫人了。”
“我知道。”她又笑了笑。“环美第2次班机。是‘金色巨艇’。”
尽管他在焦急万分,他发觉这个姑娘有一种性感的欧洲口音,可能是匈牙利人。
D.O.格雷罗竭力使自己说话正常。“对了。”
那个姑娘对其他等着的人笑笑。“这位先生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我先接待他,我相信你们大家不会见怪的。”
今天晚上,事事都不顺手,以致他真无法相信现在这样走运。在排队等着的人中间发出一些自言自语的抱怨声,那个一直在提意见的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吭声。
那个姑娘拿出一张保险申请单。她对她正在接待的那个女的嫣然一笑。
“要不了多少时间的。”然后又对D.O.格雷罗笑脸相迎。
他第一次认识到这笑容是多么见效,别人没有正式提出意见就是这个缘故。当那个姑娘面对面看着他的时候,格雷罗,本来很少给女人吸引住的,也感到自己差一点儿要溶掉了。她的一对乳头也是大得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叫勃妮,”姑娘带着欧洲口音说。“你尊姓大名?”她拿着圆珠笔等着。
作为空港一个飞行保险单的推销员,勃妮·伏洛皮沃夫是非常成功的。
她不是象D.O.格雷罗所猜想的那样来自匈牙利,而是通过柏林墙,从东德的南部来到美国的。勃妮(当时是格勒珍·伏洛皮沃夫,是个长得不怎么样,胸部平坦的女孩子,父亲是个共产党的小干部,她自己是个共青团员)
在一天晚上和两个男伴一起越过那垛墙。那两个年轻男子被探照灯照着了,被开枪打死了。这两个人的尸体在铁丝网上挂了二十四小时示众。勃妮没被照着,也没被打着,生存了下来。生存下来看上去是她天生的一种素质。
后来,在二十一岁那年,她作为一个移民进入美国。她以一个改变宗教信仰的人的那种热情,信奉美国的自由经营方式及其一切好处。她在一个医院当助手——她在这方面有过一些训练——工作努力,兼当饭店里的服务员。在余下来的时间里,她拚死命地学习贝列兹外语专修学校的英语课程,还能挤出时间上床——偶或是睡眠,更多的时间是和医院里的住院实习大夫睡觉。那些实习大夫为了报答她一亲芳泽的恩典,替她注射酮树脂乳房针药。
开始是不经意地注射的,到后来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小组实验,实验的目的是要看看她的乳房究竟能够变得多大。走运的是,在她一双乳房变得大到不能再大之前,她又一次行使了她那新发现的自由,抛弃了医院里的工作,另找了个钱更多的职业。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她被人带到首府华盛顿,参观了白宫、国会和花花公子俱乐部。在这以后,格勒珍使自己进一步美国化,替自己起名勃妮。
现在,一年半之后,勃妮·伏洛皮沃夫已经完全被同化了。她参加了阿瑟·默莱的舞蹈学习班,蓝十字和哥伦比亚唱片俱乐部,在卡逊·派爱里·司谷脱百货公司有一个赊购的账户,订了《读者文摘》和《电视指南》,还定时购买《世界图书百科大全》,她有一个假发、一辆“大众牌”小汽车,收集可以买卖的邮票,还在服用避孕药片。
勃妮还热衷于参加各式各样的竞赛,特别是可望获得为数可观的奖金的竞赛。她对目前的工作比她过去的其他工作更感兴趣,其原因之一也就是因为这家保险公司的老板不时为公司的职工举办推销竞赛,发给实物作为奖品。现在正在进行这样一项竞赛,今天晚上结束。
勃妮听了D.O.格雷罗说他要出门去罗马就欣然作出反应,也是由于正在开展竞赛的缘故。目前勃妮还需要四十分就可以赢得她在这次推销竞赛中的目标,那是一支电动牙刷。今天晚上她曾有点失望,因为竞赛的截止时刻快要到了,但还没有达到她的总分。原因是她今天售出的保险单大部分保的是国内飞行险,这一类收费略低,竞赛中的得分也就少一些。如果她能售出一份最高额的海外飞行保险单,一下就可以在竞赛中取得二十五分,这待加的积分很容易就可以到手,问题是:这个去罗马的旅客愿意保多大的险。要是他要的保险额不是最高额,勃妮·伏洛皮沃夫有没有办法让他再多买一些?
在通常的情况下,她是有这个办法的。勃妮会露出她那非常性感的笑容,她早已学会了这一手,象是一台一开就热的电炉,把身子凑近她的顾客,这样她那对乳房就会使他失魂落魄,于是她就说,只要多出一点点钱,保险赔偿费就可以大得多得多。这一手法多半是奏效的。这就是勃妮作为一个保险女推销员取得成就的原因。
就在D.O.格雷罗把自己的名字挤出来的时候,她问道:“先生,你打算保哪一类险?”
格雷罗含含糊糊的说:“单打一,人寿险——七万五千元。”
他一说出口,自己的嘴就发干。他突然害怕这么说已引起排在队里每一个人的警觉。人们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整个身子在哆嗦。他肯定有人在注意他。为了掩饰自己,他点了一支烟,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没法使火柴凑拢烟。幸好那个姑娘手里的圆珠笔正在“主要金额”这一栏上面悬着,看来没有注意到。
勃妮说:“这要二元五角。”
“什么……喔,对。”格雷罗算是把烟点上了,把火柴梗丢在地上。他伸进口袋去摸他剩下的一点点钱。
“可是这份保险额太小啦。”勃妮·伏洛皮沃夫还没有把数字填进主要金额这一栏去。现在她把身子往前凑,让她那对乳房和这位顾客更加接近一些。她看得出他眼睛朝下在看她的双峰,而且看得出神了。男人们总是这样的。她有时感到,有的人简直要伸出手来碰一碰。不过,这个男的没有这样做。
“太小?”格雷罗说话时笨嘴笨舌的,结结巴巴的。“我以为……这是最高的数字啦。”
即使在勃妮看来,此人的神经质现在也是很明显的。她以为这是因为他就要上飞机的缘故。她隔着柜台放出一脸媚笑。
“啊,不,先生。您可以买一份三十万元的保险单。好多人买这一种,保险费只要十元。说真的,花这些取得这样的保证不算多,是不是?”她的脸一直是笑吟吟的,如果对方作出反应,这意味着在竞赛里上下接近二十分之差。能否赢得那柄电动牙刷在此一举。
“你说……要十元?”
“对了——保三十万元。”
D.O.格雷罗寻思:他原来不知道。他一直以为七万五千是空港购买海外飞行意外保险单的最高限额。一两个月前,他在另一个空港弄了张保险单申请书,上面是这样说的。现在他想起来了,原来那张空白的单子是从一个自动售单器里取出来的。他没想到在柜台上交易,保的金额可以高出许多。
三十万元!
“好吧,”他热中地说。“请……好吧。”
勃妮嫣然一笑。“保足,格雷罗先生?”
他正要点头同意,马上想到了一个极大的讽刺。他大概没有这十块钱。
他对勃妮说,“小姐……等等!”就动手摸起自己的口袋,把他能摸到的钱全部拿了出来。
排在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了。那个一开始就对格雷罗提出意见的男的责问勃妮说:“你方才说,他只耽搁一分钟!”
格雷罗只找到四元七角。
前两个晚上,D.O.格雷罗和伊内兹把两人剩下的钱凑在一起,D.O.自己取走八元,再加上零头。他把伊内兹的戒指典当出去,买环美航空公司的飞机票,先付了定洋,还多几块钱。他自己也说不上是多少。从那个时候起,他付了几顿饭钱,地铁的车费,坐空港的接客车……他知道需要二元五角买飞行保险,把这钱小心地放在另一个口袋里。除此之外,他根本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一上第2次班机,钱再也没有什么用处。
“您要是没有现钱,”勃妮·伏洛皮沃夫说,“给我一张支票也行。”
“我把支票丢在家里了。”这是在撒谎。他口袋里就有一本支票簿。不过他要是签发一张支票,会退票,这份保险单也就无效。
勃妮又出了个主意:“您给意大利通货,怎么样,格雷罗先生?我可以收里拉,汇率比价没有错。”
他嘟嚷说:“我没有意大利钱。”接着心里暗骂自己不该这样说的。在市里报到去罗马,连行李也不带。现在发疯似的当众表明自己没钱,既无美元,又无意大利里拉。一个人除了事先知道这班飞机永远也不会抵达目的地,怎么会身无长物、不名一文就乘上一架去海外的飞机呢?
接着,格雷罗又自我解释一番……除了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两件事——一件发生在市里,一件发生在这里——应该是没有什么联系的。要到以后这两件事才会被扯在一起,可是到那时,就无所谓了。
他象走出家门以后一直在琢磨的那样,认为人们对此怀疑无关宏旨。重要的因素仍然是要消灭飞机的残骸,消灭证据。
他发现自己的信心在出乎意外地加强,虽然眼下他一直在失言,在出乖露丑。
他在保险营业柜上的那一堆零钱上面又添了一些角子和铜元,接着,象是出现了奇迹似的,在里面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五元的纸币。
格雷罗并不掩饰他的激动,惊呼:“有啦!够啦!”甚至还剩下一块多点零钱。
现在连勃妮·伏洛皮沃夫也在怀疑起来了。她开始犹豫,没有把这个人等着的三十万元的保险单写上去。
当他在口袋里摸索的时候,她一直在观察这位顾客的脸色。
这个人要出国,身上没有钱,这当然是件怪事。不过,这终究是他自己的事。可以有很多原因。使她不安的是此人的一双眼睛,露出一丝疯狂,不顾一切的神情。这两种神态勃妮自己过去有过。她在别的人身上也曾看到过。
有时候——虽然看起来象似很久以前的事——她自己就曾有过类似的神态。
勃妮所在的保险公司的雇员们曾得到一项要经常遵守的指示:如果一个购买飞行保险的人看样子失去理性、异乎寻常地激动,或是喝醉酒的,应即报告他所要搭乘的航空公司。勃妮面临的问题是:现在这个情况是否应该按这条规定行事。
她对此没有把握。
公司这条固定的指示有时在飞行保险推销员中间也讨论过。有些姑娘不满意这项指示,不加理睬,理由是她们是受雇出售保险单的,不是当没有酬劳、没有资历的心理学家。还有人指出,许多人在空港买飞行保险,首先就是神经紧张的。一个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怎么能分辨神经紧张和失去理性这两者之间的分界线呢?勃妮自己从来也没有报告过发现极度紧张的旅客。她知道有一个姑娘曾经报告过,而那个乘客却原来是一家航空公司的副总裁,他之所以兴奋激动是因为他妻子快要分娩了。在这个问题上,曾发生过各种各样的麻烦。
勃妮还是犹豫不决。她用点这个人放在柜台上的钱这一举动来掩饰她的犹豫。她想知道麦奇,在她旁边工作的另一个职员,是否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显然没有。麦奇正忙着写一份保险单,赢取她的竞赛得分。
最后,勃妮·伏洛皮沃夫的过去的经历左右了她的决定。在她的性格形成的年头里……被占领的欧洲、她向西方的逃亡、柏林墙……教给她如何求生存,还使她懂得了另外一件事:要遏制好奇心,不要提不必要的问题。提问题会把自己牵涉进去,而在你自己还有问题有待解决的时候,应该避免把自己牵涉进去,牵涉到别人的问题里面去。
她不再多问,同时为了解决她自己如何赢得一支电动牙刷的问题,勃妮·伏洛皮沃夫把保险单写好,保险金额为三十万元,保的是D.O.格雷罗的寿险。
格雷罗在前往四十七号门搭乘第2次班机的路上,把保险单寄给了他的妻子伊内兹。
13
美国海关检查长哈里·斯坦迪什没有听见第2次班机即将离港的通知,但他知道已经广播了。航班通知是不转播到海关大厅的,因为只有乘国际航线班机抵港的旅客才到这个地方来,所以斯坦迪什是打电话从环美公司打听来的。环美告诉他第2次班机已经开始让乘客在第四十七号出入口上机,并要在重新修订的时间表晚上十一点离港。
斯坦迪什看看挂钟,过几分钟他就要到第四十七号出入口去。他并无公事在身,而是去送他的外甥女朱迪——他姐姐的一个孩子——到欧洲去上一年学。斯坦迪什曾答应他那住在丹佛的姐姐,他会去送朱迪的。早先他已经同外甥女——文静端庄的姑娘,十八岁——在候机楼呆了一些时候,他答应在她的班机起飞前再来同她最后告别。
这时,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已经快下班了,这一天工作特别烦乱,可是眼下他还在设法解决一件难办的事。
“太太,”他平心静气地对一位神气活现、骨瘦如柴的女人说,“你是不是打定主意不愿改口了呢?”横在他们之间的海关检查台上摊着这个女人的几个箱子,全都打开了。
她怒气冲冲地顶撞说,“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但是你的意思是说我在撒谎。说真的!你们这些人也太吹毛求疵,太不相信人了。我有时纳闷我们是不是生活在警察国家里。”
哈里·斯坦迪什没有计较那第二句话,因为海关的官员都经过训练,不计较他们所受到的许多侮辱。他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我什么意见也没有,太太。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愿意修改你对这些物品——衣服、绒线衫和皮大衣——的说法。”
那个女人持有的美国护照表明她是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家住埃文斯顿,到英国、法国和丹麦去了一个月刚回来。她厉声回答说,“不,我决不改口。再说,要是我丈夫的律师听说这次盘查……”
“那好!太太,”哈里·斯坦迪什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把这份表填上。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说明一下。”
衣服、绒线衫和皮大衣都摊在箱面上。斯坦迪什检查长来到第十一号海关检查站几分钟之前,莫斯曼太太一直穿着一件外套——貂皮短大衣,斯坦迪什叫她把大衣脱下来,好让他更仔细地看一看。在这之前不久,宽敞的海关大厅中心附近的一个屏风上的红灯亮了,把斯坦迪什叫走了。这些灯——
每一盏灯代表一个检查站——表示检查员有问题需要检查长帮忙。
原先同莫斯曼太太打交道的那个年轻的海关人员现在站在斯坦迪什检查长身边。乘坐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的DC-8型客机从哥本哈根飞来的旅客大都已经办完海关手续离开了。唯独这个穿着讲究的美国女人出了问题,她一口咬定她在欧洲就买了些香水,不太值钱的时兴的首饰和鞋子。总申报价格是九十元——比她按规定可以免税带的东西还少十元。这就引起了那个年轻的海关人员的疑心。
“我干吗要填什么表?”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责问道。
斯坦迪什抬头看看挂钟,时间是差一刻钟十一点。他还有时间办完这件事,在第2次班机离开前赶到。他耐心地回答说,“这是为你的方便着想,太太。我们只不过要你把你跟我们讲的写下来。你说衣服是买的……”
“我得讲几遍才行啊!都是我去欧洲之前在芝加哥和纽约买的。这些绒线衫也是。这件大衣是人家送的,是在美国买的。我在六个月之前收到的。”
哈里·斯坦迪什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肯定那个女人刚说过的这些话全都是假的。
首先,六件衣服全是高档货,商标都撕掉了。谁都不会无缘无故把商标拆掉的,特别是妇女一般都对高质量的衣服上的商标引以为荣。更为关键的是衣服的做工明摆着是法国的,皮上衣的式样也是法国的,可是却在上衣里子上笨手笨脚地缝上一块第五号街(美国纽约一条裁缝店集中的大街。译者注)萨克斯公司的商标。象莫斯曼太太这样的人不知道那些训练有素的海关人员不用看商标就能说得出衣服的产地。对裁剪、线脚——甚至拉链的安法——就象看熟了人的笔迹一样,一目了然。
那三件价钱昂贵的绒线衫也是同样的情况。上面的商标也全没有了,但一看就知道是苏格兰货,色泽“暗淡”。是典型的英国颜色。在美国是买不到的。要是美国商店订货进口这类绒线衫,苏格兰的针织厂就用鲜艳得多的色泽,投北美市场之所好。所有这些还有其他更多的内容,是海关人员受训的一个部分。
莫斯曼太太问道,“我填了这张表又怎么样呢?”
“那你就可以走了,太太。”
“带着我的行李走吗?我的全部行李?”
“对。”
“要是我不填呢?”
“那么,我们就只好把你留下,继续进行调查。”
那个女人犹疑了片刻,说道,“好吧!你填表,我签字。”
“不行,太太,一定要你自己填。,给你表,请填上物品,注明你所说的来源。请写上商店的名字;还有是谁送你的这件皮上衣的。……”
哈里·斯坦迪什思量着:他马上就得走,已经差十分钟十一点了。他不想在第2次班机机门关上后赶到那里。可是他一开始就有点预感……
他等着莫斯曼太太把表填好签上字。
从明天开始,一个调查官员将开始核实莫斯曼太太刚才写好的材料。衣服和绒线衫要留下来,送到她说她在那里买的商店去;皮上衣要拿到第五号街萨克斯公司去给他们看,不过他们肯定会说不是他们的。……莫斯曼太太——尽管她还蒙在鼓里——这下可惹下祸了,包括付一大笔重税金,而且十之八九要罚一大笔款。
“太太,”斯坦迪什检查长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申报的吗?”
莫斯曼太太气愤地顶了回去,“当然没有。”
“你能肯定吗?”海关总局的政策是给旅客一切机会自动申报,除非他们自讨苦吃,并不要他们钻进圈套。
莫斯曼太太都不屑回答,只轻蔑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的话,太太,”斯坦迪什检查长说,“是否请你把手提袋打开?”
那个神气活现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犹疑的神情。“可是钱包是从来不检查的,不是吗?我同海关打过多少次交道了。”
“一般情况是不检查的。可是我们有权检查。”
检查女人手提包里的东西确实是少有的,手提包同男人的口袋一样,被看作是一个人的私事,几乎从来不受检查的。不过,要是有人偏要找麻烦,海关人员也会找她的麻烦。
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勉强打开钱包。
哈里·斯坦迪什检查了一支唇膏和一个金粉盒。当他察看粉盒里的粉时,搜出一个镶着钻石和红宝石的戒指,他把戒指上的粉吹掉。钱包里还有一管用过的擦手油。他倒来倒去,发现管底打开过。用手按了按靠近管顶的地方,摸到里面装着硬梆梆的东西。他在想走私的人到什么时候才会搞点别出心裁的新花招来呢?全是老花样!他已经见得多了。
莫斯曼太太脸色苍白,谁都看得出来。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已消失了。
“太太,”斯坦迪什检查长说,“我要走开一会儿,不过,我一定回来。
反正,这事得花点时间。”他吩咐身旁那个年轻的海关官员说,“要非常仔细地检查每一件东西。查一查口袋和箱子的衬里,每件衣服的骑缝和褶边。
列个表。你知道该怎么办。”
他正要走,莫斯曼太太叫住了他。“长官!”
他转过身来。“什么事,太太。”
“说起那外套和衣服。……我大概是搞错了。……我弄混了。我是买的,还买了旁的一些东西。”
斯坦迪什摇了摇头。人们总是不懂得凡事都有个限度;过了头,再想合作就晚了。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官员又搜出了别的东西。
“行行好吧!……我求你……我丈夫……”检查长转身走开时,那个女人的脸毫无血色,拉得长长的。
哈里·斯坦迪什快步从空港对外开放区下面抄近路走到“D”大厅第四十七号出入口。他边走边想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和许多象她这样的人多么愚蠢。如果她老老实实说了外套和衣服的事,按章申报,要上的税就不会那么重,特别是对一看就是富裕的人来说,这一点点税更是算不了什么。
那个年轻的海关官员即使看到绒线衫,多半也就不当它们一回事;而且肯定不会检查她的手提袋。海关人员知道从国外回来的旅客大都要夹带一点东西,往往眼开眼闭就算了。要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会帮忙把税率高的物品算在免税放行的项目内,只对税率低的其他物品课税。
给抓住要狠狠的治一下的,有时还要吃官司的,总是些象莫斯曼太太那样贪得无厌,样样都想蒙混过关的人。目前使哈里·斯坦迪什扫兴的是象她这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看到环美第2次班机的门还没有关上,松了一口气,还有几个旅客正在检票登机。在空港范围内,他这身美国海关制服到处通行无阻。他通过出入口时,忙得不可开交的出入口管理人连头都不抬一抬。斯坦迪什注意到有个旅客关系部门的红头发女联络员在那里帮那个出入口管理人的忙,他认得她是利文斯顿太太。
检查长走进通向经济舱的通道;后机舱口有一个女乘务员。他笑了笑说,“我上去呆一会儿。起飞时可别把我也带走了。”
他在一排三张座位的机舱里找到了他的外甥女朱迪,她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她正在同一个婴儿逗着玩,那个婴儿是坐在同一排两个座位上的一对年轻夫妇的孩子。同所有客机的经济舱一样,这里看来已经挤满了人,座位挨得紧紧的。斯坦迪什检查长乘飞机旅行过几次,坐的都是经济舱,但他每次都有一种恐怖的感觉。今晚这些人马上要开始十小时枯燥单调的旅程,他一点也不羡慕他们。
“哈里舅舅,”朱迪说,“我以为你来不了呢!”她把那个婴儿送回给他妈妈。
“我是来祝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的!”斯坦迪什对她说。“祝你这一年一切都好,回来时可别走私。”
她笑了起来。“我不会的。再见吧,哈里舅舅。”
他的外甥女仰起头让他吻了一吻,他也亲热地亲了亲她。他很喜欢朱迪,总觉得她长大后不会象莫斯曼太太那样。
海关检查长离开客机时,朝女乘务员客气地点了点头。走到大厅出入口,他停了一会儿,看了看那里的情况。任何班机,特别是到遥远的地方去的班机,离港前最后的情景往往使他神往,有不少人是这样的。广播系统刚在广播最后一次通知……“环美通知第2次班机‘金色的巨艇’即将离港……”
等着上飞机的人群只剩下两个人了。那个红头发的旅客关系部的女联络员利文斯顿太太正在收拾她的文件,那个正式值班的出入口管理员则在给倒数第二个旅客办手续,他是一个高个儿,长着金黄色头发的男人,没有戴帽子,身穿驼毛上衣。眼下,那个金发男人离开了管理员的办公桌,走进经济舱的通道。利文斯顿太太也从离港出入口走到候机楼主厅去了。
斯坦迪什检查长边看边下意识地发现附近还有个人,这个人面对着朝离港出入口那边开的一扇窗户。等到这个人转过身来,他看见原来是个老太太。
她身材矮小,怯生生的,弱不禁风,穿着一身整洁的黑色的老式衣服,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用珠子串成的钱包。看样子,她好象需要有人照顾似的。他纳闷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而且显然是独自一人,为什么那么晚还到这个地方来。
令人吃惊的是那个老太太动作异常敏捷,走到环美票务员正在给第2次班机最后一个乘客办手续的地方。斯坦迪什虽然听不全他们说什么,但也听到一点。老太太的话不时被外面传来的嘈杂声所淹没。“对不起……我儿子刚上飞机……金黄色的头发,没戴帽子,驼毛上衣……忘了他的皮夹子……他所有的钱。”斯坦迪什看到那个老太太手里拿着的东西象个男人的钱夹子。
出入口管理员不耐烦地抬头望了一眼。他显得很烦;在飞机离港时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出入口管理员往往都是这样的。那个管理员伸手准备接过皮夹子,可是看了看那个老太太,又改变了主意,很快说了些什么。他指了指经济舱的登机通道,斯坦迪什听见他说,“找女乘务员去。”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走进通道,转眼就不见了。
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所看到的这一切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也许不到一分钟。接着,他看到又来了一个人——一个弓背、细长的男人,瘦削的脸庞,长着一撮茶色的胡髭,匆匆从“D”大厅走向第四十七号出入口。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公文包。
斯坦迪什刚要转身走开,可是不知怎么地,那个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奇怪的是那个人拿包的样子——夹在腋下,好象深怕被人抢走似的。哈里·斯坦迪什多次见过人们验关时也是这副样子的。这正好露出马脚,说明包里装着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总是不可告人的。要是此人是从海外来的话,斯坦迪什准要他打开包,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不过,那个人是离开美国的。
严格地说,这一情况和哈里·斯坦迪什完全无关。
可是,总有点什么名堂……海关人员养成的第六官能——本能——加上朱迪在这架飞机上面,他同第2次班机搭上了个人的关系……使他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死盯着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夹着的那个小公文包。
D.O.格雷罗在保险柜台前办手续时恢复的自信心一直保持了下来。他走近第四十七号出入口时,眼看还赶得上第2次班机,他相信困难大都已经闯过去了;他相信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象他预料的那样得到实现。不出他的所料,他在出入口处没有碰到什么问题。按照他一开始制定的计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提出机票上的名字是“布雷罗”,而护照上是“格雷罗”这一个小小的差别。出入口管理员对护照看了一眼,就把机票和乘客名单上的名字改了过来,并抱歉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的订票机有时会出毛病的。”
这时,格雷罗满意地看到他的名字已经登记妥当;以后,在第2次班机传闻失踪的时候,人们就不会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了。
“旅途愉快,先生。”出入口管理员把机票还给了他,示意他朝经济舱的通道走。
D.O.格雷罗依然小心翼翼地夹着公文包上了飞机,这时,右边的发动机已经在转动了。
他的对号座位是在一排三个座位的机舱里挨着舷窗的一个,是他在城里订票处早就订好的。女乘务员把他领到座位上。靠过道那个座位上已经坐着的一个男乘客半站着身子,让格雷罗挤了过去。他们中间的那个座位还空着。
D.O.格雷罗在系安全带时,谨慎小心地把他的公文包平放在大腿上。他的座位正好在经济舱的中部。机舱中别的乘客还没有完全坐定,正在整理随身带着的行李和衣服;有几个人堵住了中间的过道。一个女乘务员正在点乘客的人数,她的嘴唇在动,但没有发出声来,看样子好象希望每个人都能保持安静。
自从离开南区的公寓后,D.O.格雷罗第一次松了一口气,他靠在座位上,合上眼睛。他的两只手紧紧按在公文包上,这一晚上,他这双手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稳当过。他没有张开眼睛,就用手指往提手下面摸索,摸到那个关键的线环。这就放心了。他决定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下去,过大约四个钟头,他就拉那条线,放出电流,引爆公文包里的烈性炸药。他不知道在爆炸时,他知道人事的时间能有多长?他推测,会有一刹那的时间的……只有瞬息的时间……还来得及得意地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欣慰。接着,大慈大悲,呜呼哀哉……
既然他已经上了飞机,而且一切准备就绪,他巴不得班机赶快起飞。可是他睁眼一看,那个女乘务员还在那里清点人数。
当时经济舱里有两个女乘务员。那个从圣地亚哥来的矮小的老太太艾达·昆赛脱正藏在厕所里,她透过微开着的门缝,不时瞧着她们两人。
女乘务员在起飞前清点人数是昆赛脱太太所熟知的,眼下正在进行。她也明白这是非法上飞机的人最容易被查出来的时刻。不过,偷乘飞机的人如果躲过这一关,他(或她)以后就不会被发觉了;即使发觉那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的事。
走运的是点人数的女乘务员并不是昆赛脱太太上飞机时碰到的那一个。
昆赛脱太太早先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看着那个讨厌的红头发的旅客关系部联络员,曾经耽心了一阵子;当时她发现那个联络员在第四十七号出入口值班,使她很伤脑筋。幸亏,那个女人在旅客上完班机之前就走了。事实证明骗过那个出入口男管理员是轻而易举的事。
随后,昆赛脱太太在机舱口又对值班的女乘务员讲了一遍皮夹子的事。
当时,那个女乘务员正在回答挤在机舱口的几个人提出的问题,她听说“里面有很多钱”,就不愿收下那个皮夹子——这一反应正是昆赛脱太太所求之不得的。而且不出她所料,给这位矮小的老太太的答复是:她可以亲自把皮夹子交给她儿子,不过要快。
那个长着金发的高个子男人一点也不知道他做了昆赛脱太太的“儿子”,他正在机舱前面的一个座位上就坐。昆赛脱太太朝他走去,但只走了几步。
她偷眼张望,等舱门口那个女乘务员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就在这个时候,女乘务员的注意力果然转到别处去了。
昆赛脱太太的计划是很灵活的。她近旁就有一个座位,完全可以坐上去;可是几个乘客突然走动了一下,闪出了一条走向一间厕所的通道。过了一会儿,她透过半开着的厕所门看见原先那个女乘务员走到前面人不见了,另外一个女乘务员则从前面开始清点人数。
当第二个女乘务员还在清点人数,走近客机的后部时,昆赛脱太太从厕所溜了出来,迅速从她身边走过,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借光”。她听到女乘务员不耐烦地用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昆赛脱太太知道她已经被算进去了——也就是这点点事。
在前面几排远的地方,在左侧一排三个座位的机舱中间有一个空位。根据她偷乘飞机的经验,这个来自圣地亚哥的干瘪老太太学会专找这种座位,因为乘客大都不喜欢挑这样的座位,因此,在定座表上是最后被人挑去的,只要客机不满座,这种座位一般一直是空着的。
昆赛脱太太一坐下来就低下头,尽量不惹人注意。她并不抱任何自己可以一直不被查出来的幻想。到了罗马,要办移民和海关手续,她不可能不受盘查,一走了事;不过她在每次非法飞往纽约之后却已经习惯于这一套了。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有可能体会一下抵达意大利的兴奋心情,而且照样舒舒服服地回来。此外,在这次班机上还可以吃上一顿美餐,看上一场电影,也许过不久还可以同两旁的旅伴聊得很有意思呢!
艾达·昆赛脱太太在打量坐在她两边的旅伴是些什么人。她注意到两个都是男的,但她暂时不看右边的那个人,因为朝右边看,就要把脸转向过道和女乘务员,眼下她们两人都在来回走动,重新清点人数。不过,昆赛脱太太偷偷地看了一下她左边的那个男的。由于他半躺在座位上,眼睛闭着,所以比较容易看清楚。这个人瘦削憔悴,脸色蜡黄,脖子细长,样子象是没有吃饱。他还留着一小撮灰黄色的胡子。
昆赛脱太太看到她左边那个人的膝上放着一个公文包。他虽然闭着眼睛,却牢牢抓着那个公文包。
女乘务员已经点完了人数。这时,第三个女乘务员从前面的头等舱走出来,她们三人匆忙地在商量什么事情。
昆赛脱太太左边的那个人张开了眼睛,但依然紧紧抓住那个公文包。来自圣地亚哥的那个小老太婆好奇成性,在捉摸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
哈里·斯坦迪什检查长走回海关大厅——这次是通过候机楼的旅客厅走的——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提着公文包的人。斯坦迪什没法盘问那个人,因为海关官员一出海关的范围就无权盘查任何人,除非他能肯定他们逃避海关检查。离港出入口的那个人很显然并没有逃避检查。
当然,期坦迪什完全可以打电报给意大利海关,把那个人的相貌告诉他们,并请他们注意这个人可能携带违禁品。不过,斯坦迪什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在国际上,海关部门之间很少合作,只有业务上的激烈竞争。就拿加拿大海关来说,近在咫尺,情况也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记录在案的,譬如有人向美国海关告密说,一批非法的钻石正被私运进加拿大,可是出于政策上的原因,这种事从来也不通知加拿大当局。而美国特工人员在嫌疑犯一到加拿大就侦察出来,并跟踪他们,可是只有等他们越过美国边界才逮捕他们。
美国的理由是:查获这种违禁品的国家,有权全部没收,海关部门也反对分享查获的物品。
斯坦迪什检查长决定不给意大利打电报。但他打算把他的疑窦告诉环美航空公司,由他们来决定。
他看见刚才在第2次班机离港出入口的旅客关系部联络员利文斯顿太太在他前面。她正同一个空港行李搬运员和一群旅客谈话。哈里·斯坦迪什一直等到那个搬运员和旅客都散开。
“喂,斯坦迪什先生,”坦妮亚说:“海关那里要比我这里清静些吧。”
“不见得,”斯坦迪什对她说,这时他想起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她一定还在海关大厅受盘查。
坦妮亚等着他说下去,可是斯坦迪什犹疑了一下。他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眼太多,太相信自己的本能有多灵了。不过,他的本能大多证明是对的。
“我刚才看了你们第2次班机上人,”斯坦迪什说,“有件事使我放心不下。”他描绘了那个瘦削憔悴的男人和他紧紧夹住公文包那副形迹可疑的样子。
“你是不是怀疑他走私?”
斯坦迪什检查长笑了笑。“如果他是从国外来的,而不是出去的,我会查出来的。利文斯顿太太,我只能说公文包里装着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
坦妮亚若有所思地说,“我说不上我能做些什么。”即使那个人是走私,她觉得也与航空公司无关。
“也许是这样。不过,你们的人是同我们合作的,所以我想应该把情况告诉你们。”
“谢谢,斯坦迪什先生。我会向地区客运经理汇报的,也许他要通知机长。”
海关检查长走后,坦妮亚看了看候机楼的挂钟,时间是差一分钟十一点。
她边朝设在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的环美航空公司走去,边想:现在已经来不及去找离港出入口的第2次班机;即使这架班机现在还没有离开出入口,但很快就会飞走的。她不知道地区客运经理在不在他的办公室。如果他认为这个情况重要,他也许会在第2次班机还在地面滑行时,用无线电通知德默雷斯特机长的。想到这里,她赶忙上路。
地区客运经理不在办公室,但彼得·柯克兰在那儿。
坦妮亚焦急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个被来自圣地亚哥的小老太作弄过的环美年轻管理员对她腼腆地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彼得·柯克兰已经挨了一顿骂。那个被叫到女盥洗室去、白跑了一趟的医生憋着一肚子气训了他一通。年轻的柯克兰心里明白他还得等着挨利文斯顿太太一顿更厉害的训斥。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坦妮亚大发雷霆,“该死!该死!该死!”她斥责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吗,这个女人诡计多端。”
“是的,你说了,利文斯顿太太。我想我……”
“算了!打电话给我们的每一个出入口,要他们留意一个身穿黑衣服,装得没事的样子的老太婆——你知道她的模样。她想去纽约,但有可能绕道走。如果找到她,出入口管理员就把她拘住,打电话来。不管她说什么,不准她上飞机。你办这件事,我来打电话通知其他航空公司。”
“是,太太。”
办公室里有好几台电话。彼得·柯克兰用一台,坦妮亚用另外一台。
她背得下环球、美洲、联合、西北等航空公司在空港的电话号码,这四家公司都有直飞纽约的班机。她先打电话给环球航空公司旅客关系部联络员詹尼·亨兰。这时,她听见彼得·柯克兰在说,“是的,很老的……穿黑衣服……你要看到过她,你不会相信……”
坦妮亚明白,她同那个机灵狡猾的艾达·昆赛脱之间展开了斗智。但坦妮亚不知道最后谁斗得过谁。
她把她同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的谈话和打算找地区客运经理的事暂且搁在脑后。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在第2次班机上大发脾气。“他妈的,为什么还等着。”
N-731-TA客机右侧第三和第四号发动机正在转动。飞机上前前后后都能感觉到压低了的,但强大的喷气声。
驾驶员已在几分钟前接到机坪总管的电话通知,发动了第三和第四号发动机,这两个发动机是在旅客上飞机的一侧,一般要等所有的门都关上后才起动的。一、两分钟以前,仪表盘上的一盏红灯灭了,表示后舱门已关牢:
紧接着,后登机通道也搬走了。可是另一盏红灯还亮着,表示前舱门还没有关上。从驾驶舱的窗口朝后看就可以看到前舱登机通道还在老地方放着。
德默雷斯特机长从右边的座位上转身对第二驾驶员乔丹说,“把门打开。”
赛伊·乔丹坐在另外两个驾驶员的身后,他们面对着复杂的仪表盘和发动机操纵杆。他半站起,探着瘦长的身子,打开朝外开的驾驶舱门。他们从门口望去,看见乘客前舱里有六个身穿环美制服的人,其中包括桂温·米恩。
“桂温,”德默雷斯特喊道。当她走进驾驶舱时,德默雷斯特问她,“出了什么事?”
桂温的样子有点发愁。“经济舱的乘客人数对不上。我们点了两次,还是同乘客清单和机票不符。”
“机坪总管在吗?”
“在,他正核对我们点的数。”
“我要找他。”
航空公司的班机到了这个阶段,总要出现权力分散的问题。名义上,机长已经在指挥,但他未经机坪总管的许可,既不能起动发动机,也不能滑行。
机长和机坪总管的目的是一致的,即按时离港。可是,他们不同的职责却有时造成矛盾。
过了一会儿,机坪总管——他袖口有一条银色的杠杠,表示他的级别——进入驾驶舱。
“怎么啦,伙计?”德默雷斯特说。“我知道你那儿出了问题,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我们还得在这儿坐多久?”
“我刚下令再核对一次机票,机长。经济舱的乘客比应有的多了一个。”
“好吧!”德默雷斯特说。“让我告诉你一点情况。我们在这儿坐一秒钟,第三和第四号发动机就得用油,是你批准发动的……这宝贵的燃料我们今晚飞行时还需要用的。所以,除非现在立刻起飞,我得把发动机全关掉。我们还要叫加油站的人来把油槽加满。还有一件事,你也该知道:空中交通指挥塔刚通知我们暂时有个空档。如果立刻滑行,我们就可以很快起飞;再过十分钟,情况就可能有变化。好吧!你作决定。怎么办?”
机坪总管身受双重职责之苦,他犹疑了一下。他明白机长说的用油的事是对的,但如果现在关掉发动机,把油槽加满,又得花半小时,而第2次班机已经推迟了一小时。另一方面,这是一趟重要的国际班机,人数和机票数应该一致。如果真有一个人未经许可上了飞机,查出后,把他赶了下去,事后机坪总管就可以说他让飞机等待的决定有道理的。但数字上的差别如果是笔误——这有可能——地区客运经理就一定会狠狠的整他。
于是,他只好作出想当然的决定。他朝驾驶门喊道,“取消重新核对机票。班机现在就起飞。”
驾驶舱的门关上时,安森·哈里斯笑着通过内部电话对下面一个地勤人员说,“可以发动第二号发动机吗?”话筒里传来回话声,“可以发动第二号发动机。”前舱门随即关牢,驾驶舱的红色指示灯灭了。
第二号发动机起动,发出一阵平稳的轰鸣声。
“可以发动第一号发动机吗?”
“可以发动第一号发动机。”
前舱的登机通道象一条切断的脐带缩回候机楼。弗农·德默雷斯特用无线电呼叫地面管制,要求放行。这时第一号发动机启动,保持运转。
哈里斯机长坐在左边的座位上,两脚踏在方向舵脚刹车上,他负责滑行和起飞。
雪还在一个劲地下个不停。
“地面控制呼叫环美第2次班机。准许你滑行……”发动机的转速立刻加快了。
德默雷斯特在想:“罗马……那不勒斯……我们来啦!”时间是中部标准时间下午十一点。
在“D”大厅,一个人半跑半走,踉踉跄跄地赶到第四十七号出入口。
即使还有一口气提出什么问题,也没有必要了。登机坪已经关闭。表示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离港的活动告示牌已经摘下。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离开了出入口。伊内兹·格雷罗眼巴巴地看着飞机的灯光渐渐远去,一筹莫展,不知道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第三部 中部标准时间晚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半
1
每当飞行开始,前舱门碰上,飞机接着起动的时候,女乘务长桂温·米恩就感到一阵轻松。这一次也是这样。
一架飞机停在飞行总站的时候,它象个寄人篱下的亲戚,仰人鼻息,靠这一家子的接济度日。这样的日子从来就不是独立自主的。它自己的身份也是不明确的。后勤补给线卡它的脖子;陌生人进进出出,和飞行人员不是一条心。
但是,等到所有的门都已密封,准备起飞的时候,它就又一次自成一体。
机组人员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他们回到了他们所熟悉的独门独户的环境里。他们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发挥他们为此而训练过的技能和独立性。没有人妨碍他们;也没有任何事妨碍他们,遇事都是他们所熟习而精通的。他们的工具和设备全属上乘;他们对自己的长处短处了如指掌。自力更生的精神面貌重又回到他们中间。同志式的空中友谊又一次在他们之间洋溢——它虽然是无形的,但对所有分享这种友谊的人来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即使乘客们——那些较为敏感的乘客——对这样一种情绪上的变化也很合拍。人一上了天,对这种变化的感受也随之增加。在高空俯视,人世间日常操心的事情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有些分析能力较强的人把这种新的胸襟看作是对渺小的人间的一种解脱。
桂温·米恩忙于起飞前的一些繁文缛节,无暇进行这样的分析。五个女乘务员,有四个正在忙着张罗飞机上家务性的杂务。桂温则在使用扩音器向机上的乘客致欢迎词。公司当局坚持在每次飞行途中都必须念那么一遍。这一段并不诚挚的甜言蜜语载在她那本女乘务员手册上面。桂温利用她那柔和的英国口音,尽她最大的努力照本宣科地把它念好。
“我代表德默雷斯特机长和全体机组人员……最诚挚地祝你们航程愉快、轻松……我们马上就为您效劳……如果需要我们做任何事情让大家的旅程更加愉快的话……”
桂温有时候在想,要多久公司才会认识到每次飞行开始和结束,都要来这么一套,实在使大多数旅客觉得是种厌烦的干扰?
比这重要得多的任务倒是宣读那有关使用紧急出口、氧气罩以及应付飞机万一在水面降落这一情况的说明通告。就在另外两个女乘务员进行示范表演的时候,她很快地就把这一任务完成了。
飞机还在滑行。桂温觉察到今夜比往常要慢,花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才到达起飞的跑道。这无疑是地面交通有问题和这场大风雪的缘故。她可以听到舱外被风吹得很急的雪片偶或扑打窗户和机身的声音。
还得念另外一个通告,这是机组人员最不喜欢的一个。这在林肯国际、纽约、波士顿、克利夫兰、旧金山等处凡是附近有住宅区的空港,起飞之前,都必须要念一遍。
“起飞不久,诸位将会注意到引擎的声音显著减弱了,这是因为马力减少了,是完全正常的情况。这样做是为了照顾住在机场附近和飞机直接飞过的地方的人。”
这后一个说法是骗人的。减少马力既不正常也是不足取的。事情的真相是:这一让步——有人说这是为了搞好和外界的关系而作出的一项姿态——
对飞机和人身的安全都是有风险的。驾驶员们竭力反对为了减少噪音而限制马力。许多驾驶员冒着自己前程受到影响的风险,拒不执行。
桂温曾听到弗农·德默雷斯特私下模仿她刚念过的通知,自己编了这么一段:“女士们,先生们,就在起飞最最紧张的关头,正当我们需要最大的马力的时候,我们在驾驶舱里,百忙之中,却要我们大幅度减速,要在机身毛重高、速度最低的情况下来一个正在爬高中的急转弯。这是一项非常愚蠢的动作,每一个见习驾驶员会因此而被开除出飞行学校的。可是,根据我们航空公司的老板和联邦民航局的命令,我们是在这样做。理由是地面上有少数人,在空港建立以后很久,竟在它附近盖上了房子,坚持要我们踮起足尖过去。他们完全无视空中的安全,无视我们在把你们的生命和我们自己的生命作儿戏这样的事实。所以,乡亲们,请大家坐好。但愿我们大家都走运,这就请开始作祷告吧。”
桂温想到这里笑了起来。她对弗农真有许多值得欣赏的地方。他虎虎有生气;他具有强烈的感情;他对某一件事发生了兴趣,就会全力以赴。哪怕他的不足之处——那容易伤人的态度,那恃才傲物的劲头——也是富有须眉本色,很有趣的。他也能柔情似水,在难舍难分的时候就是这样,对情欲反应之热切,是桂温知之甚详的。在所有她曾交往过的男子中间,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弗农·德默雷斯特,使她更为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个孩子。想到这里,她是甜中带苦,苦中有甜。
她把扩音器的话筒放回前舱一个神龛也似的格子里去,感到飞机的滑行速度在放慢,肯定已经接近起飞的地点。在今后的几个小时里,目前是她最后的几分钟可以随便想想自己的私事。起飞之后,除了工作,再也没有时间干别的了。桂温要管四个女乘务员,自己在头等舱里还有职责。有许多国际班机,舱内的服务事宜是归男乘务员指挥的。不过环美鼓励象桂温这样资历高的女工作人员来管理一切,只要她们证明她们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就行。
现在飞机停下来了。从一个窗口望出去,桂温可以看到前面一架飞机的灯光,后面还有一排好几架。前面这一架正在拐向一条跑道,接着就要轮到第2次班机。桂温把一张折椅往下按,替自己捆上安全带。其余的几个姑娘也在别处找了个座位坐下。
她又想起了这甜中带苦、苦中有甜的事,这一个问题老在头脑中打转。
这是弗农的孩子,也是她自己的骨血——堕不堕胎?是还是否?是办还是不办?……他们已进入跑道……堕胎呢还是不堕胎?引擎的速度在增加。飞机已在滚动,分秒必争;在几秒钟之内,就只在几秒钟之内,他们将要飞上天……
是耶?非耶?是让它活下来,还是把它处死?在爱情和现实之间,良心和常理之间,一个人该如何作出决断?
根据情况的发展,桂温·米恩不再需要发出关于减小马力的通告。
在飞机滑行离港的时候,哈里斯机长在机舱里没好气地对德默雷斯特说:“今天晚上我不打算理会这个减低噪音的程序。”
弗农·德默雷斯特从无线电里刚抄完复杂的航路放行指示。这一任务通常是由第一驾驶员来完成的,现在第一驾驶员不在场。他听了点点头。“好极啦!换了我,也这样。”
许多驾驶员这样做了也就算了。德默雷斯特却有他的独特之处,他把飞行记事本拉到手边,在“说明事项”一栏里写上:“减噪程序未执行。理由:天气,安全。”
记事本上这样写了,事后是会引起麻烦的,不过德默雷斯特就是喜欢找这种麻烦,而且会挺身而出,应付这种局面。
驾驶舱里灯光已经减弱。起飞前的检查工作亦已完成。
他们的运气不坏,交通状况暂有缓和,没有象其他班机今天晚上受到的那种折磨,在地面作长时间的等待,因此很快就到达了他们的起飞点,那是在二五号跑道的起点。不过在后面跟着的飞机却又必须等着,因为另一次交通停滞又正在形成。在环美第2次班机后面等着的飞机排成一字长蛇阵,而且越来越长;此外,还有一连串飞机正从候机总站那边滑行过来。在无线电里,空中交通控制的地面控制员正在向各航空公司的班机迅速发出一系列的指令。这里面有联合航空公司,东航,美航,法航,飞虎,汉莎航空公司,勃拉尼夫,大陆,中央湖,但尔太,环球航空公司,欧若克,加拿大航空公司,意大利航空公司,泛美航空公司。它们的班机目的地各各不同,就象是世界地名的索引。
安森·哈里斯曾让第2次班机添加燃料储备,应付飞机引擎在地面作额外时间的转动。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必要。不过,即使燃料负载重,他们仍然是在安全起飞所规定的限度之内。第二驾驶员乔丹再次把他的图表摊开,刚刚做了这样的计算。今天晚上和明天,在航程结束之前,他还要这样计算好几次。
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两人的无线电现在都对着跑道控制台的频率。
在这条二五号跑道上,环美前面有一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英制子爵-10型飞机,已经得到起飞通知。它正在向前徐徐移动,其声隆隆,然后是疾进。
这家公司蓝、白、金黄的三色旗号在其他飞机灯光的反射之下,在瞬间闪闪发亮,接着就在大雪纷飞之中、在喷出来的黑色废气之中飞走了。这时马上又传来地面管制员那拖长了的嗓门:“环美2,滑行进入方位,在二五号跑道上面等着;有飞机在一七号跑道左侧着陆。”
一七号跑道左侧是和二五号跑道直接相交叉的一条跑道。这两条跑道同时使用是有点儿危险的,但是指挥塔管制人员对此已经变得很在行,善能把起飞和着陆的飞机隔开,这样就不致浪费时间,但要做到两架飞机不能同时抵达交叉道口。驾驶员们从无线电里听到两条跑道在同时使用,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因为这有互撞的危险,所以他们总是绝对服从管制员的命令。
安森·哈里斯迅速而又熟练地把第2次班机引上二五号跑道。
德默雷斯特向外窥视,透过骤疾的飞雪看到一架飞机的灯光,这架飞机正在一七号跑道上着陆。他按了按话筒上的电钮。“环美2明白。已进入方位等着。我们看到了着陆的飞机。”
就在那正在着陆的飞机从横里切过他们的跑道之前,控制员的声音又来了。“环美2,起飞放行。走人,走!”
这最后三个字是任何空中交通控制手册里所没有的。但是控制人员和驾驶员都能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意思是说:赶紧走,马上!又有一架飞机紧接着前一架要着陆。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片新出现的灯光——令人不安地靠近机场——正在进入一七号跑道。
安森·哈里斯不敢怠慢。他那摊开的手指把四个主要的风门杆往前推到底。他命令:“调整风门,”然后短暂地踩住脚闸,积聚动力。就在这个当口,德默雷斯特把四个风门杆的压力比调匀。引擎的声音开始变得深沉,一阵不停的嗡嗡声转而成为轰鸣的巨响。在哈里斯放开制动器之后,这架N-731环美猛地向前跃进跑道。
弗农·德默雷斯特向塔台报告:“环美2正在滚动,”然后用控制操纵杆施加前进压。这时,哈里斯左手操纵前轮,把右手放回风门杆上去。
速度在增长。德默雷斯特喊道:“八十节。”哈里斯点点头,放掉对前轮的操纵,接过控制操纵杆……跑道灯在飘舞的雪片中迅速向后倒退。这架巨型喷气机的动力递增,接近高峰。……在达到原先计算好的一百三十二节的时候,德默雷斯特喊了一声“V-1”。这是通知哈里斯,他们现已达到“决定速度”。就在这个速度,起飞还可以取消,还可以把飞机停下来。超过这个速度以后,起飞必须继续……现在他们已超过V-1……而且还在加速,他们迅即越过跑道的交叉道口,在他们的右侧可以瞥见那架进港飞机的着陆灯一闪一闪的。就只在几秒钟之内,又一架飞机要穿过第2次班机适才通过的地方。就是如此熟练的计算,又一次险情总算是闯过去了。持有悲观论调的人却认为终有那么一天,这样的险情可能会……在速度达到一百五十四节的时候,哈里斯开始旋转,放松操纵杆,让它回到原处。前轮离开了跑道的地面。他们是处在起离的状态之中,行将离开地面。过了片刻,速度还在增加,他们已进入空中。
哈里斯安详地说:“收拢着陆架。”
德默雷斯特伸出手去,把中央仪表板上的一个杠杆往上拉。着陆架往里收缩的声音在整个飞机中回响,接着贮放轮子的舱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收缩声也就停了下来。
他们上升得很快,超过四百英尺。再等片刻,他们将被黑夜和云层所吞没。
“襟翼二十。”
还在执行第一驾驶员的任务的德默雷斯特顺从地把控制支座上的襟翼选择器从三十度移到二十。在襟翼板部分向上的时候——它为起飞提供额外的上升浮力——,人们在片刻之间有短暂下沉的感觉。
“收拢襟翼。”
现在襟翼全部收缩进去了。
在起飞的过程中间,德默雷斯特在任何方面都找不到安森·哈里斯在操作上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随后这要写进报告中去。他本来也没有指望能找到安森的差错。尽管两人曾有龃龉,德默雷斯特知道哈里斯是个第一流的机长,在操作方面——他自己的作业和对别人在操作上的要求——同德默雷斯特本人一样,是一丝不苟的。所以他事先就知道今晚飞罗马,对他个人而言,将是一次轻松的航程。
现在飞机离开地面才几秒钟,仍然在急剧地往上爬升。他们已经飞出跑道的尽头,下面的灯光在云雪之中变得模模糊糊的。安森·哈里斯不再往外张望,完全依靠仪表飞行。
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从他的飞行工程师席位上弯身向前,调整风门杆,四台引擎的马力趋于均衡。
飞机在云端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在旅程刚开始的时候,驾驶舱后的旅客是不好受的。德默雷斯特把“禁止吸烟”的灯啪的一声关掉;“请系座带”
的信号灯则仍然亮着,这要等到第2次班机进入比较稳定的空间才熄灭。稍后,哈里斯或德默雷斯特要向乘客们发出一个通告,现在还不到时间。目前,更重要的是飞行。
德默雷斯特向离港飞机控制台报告:“向左舷转一八○;离开一千五百英尺的高度。”
他看见哈里斯在笑,因为他不说“向左转”,而是说:“向左舷转。”
这后一种说法没有什么不对,但不是正式的术语。它是德默雷斯特独有用语之一。许多老资格驾驶员都有他们自己的用语。这是对空中交通管制台官方术语的一种小小的反叛。而官方的术语本来是全体飞行人员应该一体遵照的。地面管制人员经常从每个驾驶员使用的独有的用语来辨认他是谁。
过了一会,第2次班机从无线电里获得爬上二万五千英尺高度的许可。
德默雷斯特回答说知道了。安森·哈里斯让飞机不停地向上爬。从目前的高度开始,几分钟之内他们就要进入清明、安静的空间,远离下面的风雪和云层,在重霄之上可以看到星星。
地面上有人——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注意到“向左舷转”这个字眼。
一个多小时前,基思独自一人在管制员更衣室里呆了一阵,回溯往事,对他今夜想做的事下了最后的决心,然后回去继续他的雷达监视工作。
他有好几次本能地把手伸进口袋,摸摸他在奥黑根旅社偷偷租用的房间钥匙。除此之外,他全神贯注在雷达屏上。他正在处理从东口进入的飞机;大量持续不断的空中交通要求他注意力高度集中。
他和第2次班机并无直接关系。但是管理出港飞机的管制员就坐在他身旁几英尺的地方。在他收发无线电通讯的短暂的间歇中,听到了“向左舷转”
的用语,并且听出是姐夫的声音。他原先并不知道德默雷斯特今夜有飞行任务;对他来说,也无此必要。两人彼此很少见面。他和梅尔一样,和姐夫从来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但也并不存在任何摩擦,那种摩擦损害了德默雷斯特和梅尔之间的关系。
第2次班机飞走后不久,雷达主任韦恩·德维斯把他那张装着小轱辘的椅子划到基思身边。
“休息五分钟,小兄弟,”德维斯用他那得克萨斯州的鼻音说。“我来替你。你的大哥哥来啦。”
他把戴在头上的听筒拔掉,转过身来,看见后面黑暗里梅尔的身影。他记起早先曾希望梅尔今夜不要到他这里来。当时,基思深怕两人见面以后,他在感情上会受不了。可现在梅尔来了,他又觉得很高兴。他们是同胞手足,又是好朋友。向他告别也是对的,也是应该的。梅尔自然不会知道这是诀别,到了明天他才会知道这是永别。
“嗳,”梅尔说,“我是路过。一切都还可以吗?”
基思耸耸肩。“还可以。”
“来点咖啡,怎么样?”梅尔来的时候在空港的一家餐馆里拿了两份供客人带走的咖啡。这咖啡是盛在一个纸袋里的。他递给基思一个杯子,自己也拿一个。
“谢谢。”基思非常需要这杯咖啡和小憩。现在他人离开了雷达屏,哪怕是短暂地离开一下就能感到自己精神上的紧张状态在过去的一个小时内一直在加剧。他象观察旁人那样观察自己,看到自己握咖啡杯的那只手不太稳定。
梅尔对这忙忙碌碌的雷达室四周扫了一眼,他小心不要现出太明显地在看基思。基思的外表叫他吃惊——脸容憔悴疲惫,眼皮下面有很深的黑圈。
近几个月来,基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梅尔在想,今天晚上他弟弟的神色比前一阵更糟。
他的心思是在基思身上,却对那一大堆雷达设备点了点头。“我真想知道他老人家对这些东西会有什么想法。”
这“老人家”是指他们已经去世的父亲华莱(野蓝)·贝克斯费尔德。
他们的父亲曾经是戴着风镜驾驶老式飞机的飞行员、当过惊险飞行表演的飞行员、撒播农药的飞机师、夜航邮机驾驶员和跳伞表演者——这最后一行是在他急需钱用的时候才干的。野蓝是林白同时代的人,又是奥维尔·赖特的一个老友,到死一直从事飞行事业。他是在拍摄好莱坞影片里的一个惊险场面的时候死于非命的。那是表演一架飞机撞毁的惊险镜头,结果却弄假成真。
出事的时候,梅尔和基思才十几岁,但是他早已让两个儿子爱上了这一行,把飞行事业作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且长大成人以后仍然乐此不疲。梅尔有时在想,拿基思来说,父亲是害了他的小儿子。
基思摇摇头,没有回答梅尔的问题。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不过是随便说说的,梅尔是在拖时间,在寻找最适当的方式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
经过考虑,他决定来一个开门见山。
梅尔压低了嗓门说道:“基思,你身体不好。你的脸色太难看了。你知,我知,何必讳言?你要同意的话,我想帮你一下。咱俩谈谈,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问题,行不行?我们以前一直是推心置腹的。”
“是啊,”基思承认,“我们以前一直是推心置腹的。”他啜着咖啡,没有正眼看梅尔。
一提到他们的父亲,虽然是随便提出来的,基思受到奇怪的感动。他还完全记得“野蓝”。他不善于养家活口——贝克斯费尔德家里经常钱不够花,捉襟见肘——但是对自己的孩子和蔼可亲,特别是在和他们谈飞行的时候,这是两个儿子经常向往的。但是最终不是“野蓝”而是梅尔成为基思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记忆中,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具有他们父亲所没有的健全的意识和稳定性。正是梅尔经常照看基思,但又做得并不显眼,也不象有些长兄那样护得过分,夺走了小兄弟的尊严。即使在当年,梅尔就有这样一种本事,在帮别人忙的时候,让他们心里感到痛快。
梅尔有什么就和基思共享,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现在仍然如此。基思心中在想,今晚带咖啡给他就是一例,接着又克制自己:可不要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相会,就在一纸桶咖啡上面动情感。基思的孤独、痛苦和罪孽,这一次可不是梅尔所能解决得了的。即使梅尔也无法让小瓦莱里·雷德芬和她的父母复活。
梅尔把头一甩,两人走到雷达室外面的走廊里。
“你听我说,好兄弟,”梅尔说,“你需要摆脱这里的一切——作长时期的休养。也许不仅仅是休养,而是永远从这个工作中脱身出来。”
基思第一次面露笑容:“你这是从纳塔利那里听来的。”
“纳塔利讲得有道理嘛。”
不管基思在其他方面有些什么问题,梅尔心中在想,基思有纳塔利这样一个妻子,在这方面,是非常、非常有福气的。一想到他的弟媳妇,梅尔连带又想到他自己的妻子辛迪,她大概仍在来空港的途中。梅尔认为把自己的婚姻和别人的相比,自己的不如人家,这样比就是对妻子不忠实。不过有的时候,很难不作这样的比较。梅尔猜不透基思是否真正懂得——至少在这一个重要的方面——他是多么的福气。
“另外,还有一件事,”梅尔说,“我过去从来没有提过,不过现在也许是时候了。我认为你一直没有告诉我关于在利斯堡发生的全部经过——那一天,那次事故。你大概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因为我看了全部的证词。有没有一些别的情况,你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
基思稍稍迟疑了一下。“有。”
“我琢磨就可能有。”梅尔措词非常谨慎;他意识到他们现在的交谈可能是关键性的。“不过我也琢磨过,要是你想让我知道,你就会对我说的。
要是你不想,那么,这种事我也管不着。不过,在有些场合,要是你真关心一个人,譬如说,自己的兄弟,你就应该管起来,不管人家让不让你插手。
所以说,我现在要把你的事当做我自己的事,管起来。”他柔声地加了一句:
“你听进去没有?”
“听了,”基思说,“我听进去了。”他心里却在想:他完全可以终止这次谈话;也许现在他就该终止这次谈话,马上终止——因为这种谈话毫无意义——只要打个招呼,走回雷达屏就可以结束这次谈话。梅尔会以为以后还可以继续谈,因为他并不知道以后两人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那一天在利斯堡,”梅尔坚持讲下去,“有些情况你从来没讲过,这和你的情绪有关,和你眼前的情绪有关,对不对?”
基思摇摇头。“别谈这个,梅尔。求求你!”
“那么我是说对了。这里面是有关系,是吧?”
否认显而易见的事实又有什么用呢?基思点了点头。
“有。”
“你能告诉我吗?你总得告诉一个人。迟早你总得说。”梅尔的口气是在恳求,在敦促。“不管是什么事,你总不能把它放在心里一辈子。如果要告诉一个人,还有谁能比我更合适的?我能理解嘛。”
你总不能把它放在心里一辈子。如果要告诉一个人,还有谁能比我更合适的?
就基思而论,他哥哥的声音,甚或梅尔本人,象是穿过一条隧道那老远的一头来到他身边的。这条隧道的彼端还有别的一些人——纳塔利、勃里安、西奥、佩里·杨特——基思的一些朋友。长时期来,他和这些人已经失却了联系。而今,在这些人里面,梅尔伸出手来,竭力想要去掉横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这条隧道可是够长的。这些年来,基思总是茕茕孑立,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已经变得非常疏远,隔膜很大。
然而……
“你是要我在这里对你讲?现在?”基思问话的时候,宛如另一个人在说话。
梅尔催促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说真的,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基思内心深处有点波动,有想丢包袱的感觉,但是即使最终吐露了真情,这也无补于事……这能解决问题吗?人们向神甫忏悔不就为的是要解决诸如此类的问题吗?不就是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吗?不就是希望通过认罪自新以赎前愆吗?当然,也有不同之处:天主教的忏悔给人带来宽恕和自赎,而基思呢,他就是无法自赎,永远也不可能。
至少他自己不认为这是可能的。这会儿他不知道梅尔又能说些什么。
在基思头脑里的某处,有扇一直紧闭着的心扉,现在打开了一条缝。
“我看我没有理由不对你讲,”他慢吞吞地说,“也用不了多大时间。”
梅尔仍然没有出声。本能告诉他,如果讲得不对头,就会破坏基思的心境,把看似要讲出来的心里话又缩回去。而这心里话正是梅尔等了好久亟欲听到的。梅尔是这样想的:如果他最终能弄清楚基思愁苦的原因,他们俩也许可以合力来对付它。从他弟弟今天晚上的情景来看,还是应该早点把事情弄清楚才是。
“你方才说了,”基思说,他的话声是刻板的。“你已经看了证词。那天发生的事你大部分也都是知道的。”
梅尔点点头。
“也有你不知道的,或者是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在审讯时没有提出来,我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基思犹豫不决,似乎不想再讲下去了。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为了你自己,为了纳塔利,为了我——你就说下去吧。”
现在是基思在点头了。“我这就说下去。”
他开始讲到一年半以前在利斯堡的那天早晨;讲到他去厕所时空中的交通情况;讲到主管佩里·杨特;讲了他让见习管制直接接替他。基思想讲出来他是如何的吊儿郎当,如何对工作漠不关心、有亏责守、对不起别人;他又如何迟迟不回到班上去,而后来回去已经为时已晚;那次事故,雷德芬一家的惨死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而别人又是如何代他受过的。现在他总算不知不觉地在做他一直想做的事,心里感到痛快一些。他的话就象长时间被截住的瀑布似的,在开始倾泻。
梅尔仔细听着。
走廊远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个人的声音,是指挥塔值班主任的声音,在叫唤:“啊,贝克斯费尔德先生!”
值班主任向他们身边走来。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奥德威警长在找你,贝克斯费尔德先生。雪天控制台也在找你。他们都在等你的电话。”他点点头。“嗨,基思。”
梅尔真想喊出声来,让值班主任别作声,或者稍等一下,让他和基思两人单独在一起再谈几分钟。但是他知道已经不行了。值班主任的声音一出现,基思才讲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好象一个开关一下被扳到“关”的这一头去了。
基思终究还没有来得及对梅尔讲他自己犯的罪过。他一面自然而然地回答值班主任和他打的招呼,一面在问自己:他为什么竟然开了这个头?他自己想从中得到一些什么东西呢?永远也得不到什么的,那件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没有任何忏悔之词——不管是对谁忏悔——可以祛除这一回忆。刹那间,他抓住了他错认为是一线微弱的希望,甚或是可以暂时消除痛苦的。但事实证明这是幻想,不能不是幻想。也许他的讲话在这个当口被打断是件好事。
基思又一次感到“孤独这件外衣”,象厚厚的、无形的帷幕那样把他包了起来。在这帷幕里面,他孑然一身和他的思绪相处,而在他的思绪里面有一个秘密的刑房,任何人,即使是同胞手足,也不得其门而入。
在那个刑房里……期待,永远是期待……只有一个解脱的办法,也就是他已经作出选择并将付诸实施的那个办法。
“我看他们里面的人需要你回去,基思,”值班主任说。这是一种最最温和的申斥。基思今晚已经休息过一次,再次休息势必要加重别人的负担。
这同时也是提醒梅尔,他虽然是空港经理,但是这里不属他管;当然这也许是无意的。
基思嘴里咕噜了一下,冷冷地点点头。梅尔也无可奈何,目送他弟弟返回雷达室去。他所听到的一些话就足以使他相信他非常有必要听基思再讲下去。就是不知道何时、如何才能再听他讲下去。他在几分钟前已经突破基思的缄默和秘密。是否还能再来一次突破呢?梅尔带点儿绝望的情绪,对此表示怀疑。
今天晚上是再也没法听到基思的心里话了,这是肯定的。
“抱歉,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值班主任把双手摊开,象是猜透了梅尔的心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总是尽力为每一个人操心。但是事情总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梅尔真想叹一口气,但是忍住了。象这样的事发生以后,唯一所能希望的就是还会有合适的时机。目前却必须去张罗其他等着要办的事。
“请你再说一遍,”梅尔说,“方才的那些口信。”
值班主任又重复了一遍。
梅尔没有打电话给雪天控制台,而是朝指挥塔的下一层走去,进了屋。
丹尼·法罗还在那忙忙碌碌的清理积雪的指挥台旁坐镇。
梅尔处理了各家航空公司争要优先清除各自停机区积雪的问题。然后又查问那被堵的三○号跑道的情况。还是原来的情况,不过乔·佩特罗尼人已到了机场,负责设法移走陷在泥淖里的墨航707,跑道目下仍然无法使用。
佩特罗尼在几分钟前曾用无线电报告说,他打算另外想个办法,把这架飞机在一小时内挪走。梅尔知道乔·佩特罗尼是出名的第一流的解决麻烦的能手,他断定现在提出要向他作更加详细的报告,不会有什么结果。
梅尔在雪天控制台旁想起了奥德威警长给他的口信,在等着他的电话。
梅尔琢磨警长人还在机场大楼,打了个电话差人去找。等不久,奥德威来接电话。梅尔原以为是关于梅多伍德居民反噪音代表团的事。结果不是。
“梅多伍德的人开始进入大楼,但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说要找你。”内德·奥德威回答了梅尔的询问。“等他们要找你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他说他来电话是他手下的人碰上了一个女人,在哭,在机场大楼的主楼里来回打转,显然是在瞎撞。“我们也问不出她什么来,她也没做什么坏事,所以我也不想把她带到警察局去。看样子她没去警察局反倒很不高兴似的。”
“你怎么处理的?”
奥德威抱有歉意地说:“今天晚上那里也不清静,我把她留在你办公室外面的休息室里了。我认为我该告诉你,免得你回办公室的时候觉得奇怪。”
“可以嘛。她一个人在那里吗?”
“我派了手下一个人送她去的,不过这个人现在大概已经走开了。她不会干什么坏事的,这我可以肯定。我们很快就再去盘问她。”
“我在几分钟之内就要回我的办公室去。”梅尔说。“我来想想办法,看我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他自己也说不上,和这个陌生女人谈话会比方才和基思谈来得顺利一些,也许会更糟。想到基思,看样子要垮,梅尔心里深感不安。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查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了吗?”
“查了,也就只查问到她的名字。听起来是个西班牙名字。你等着,我把这个名字记下来着。”
奥德威警长停了一下,接着说:“她姓格雷罗。伊内兹·格雷罗太太。”
坦妮亚没法相信,问道:“你是说昆赛脱太太登上了第2次班机?”
“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利文斯顿太太。一个小老太太,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在登机口替“金色巨艇”检票的那个人现在地区客运经理办公室里,屋内还有坦妮亚,和那个小青年彼得·柯克兰。柯克兰还在懊丧,因为昆赛脱太太在受他看管的时候把他捉弄了。
柯克兰在几分钟前用电话通知所有环美的登机口注意有那么一个躲躲闪闪、行动飘忽的昆赛脱太太。这个检票员听到电话后就到这里办公室来报告。
“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这里面有鬼,”检票员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放别的人上去了。他们全都下来了。”他接着又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样,整个晚上,我忙得够呛,我们人手不够,除了你在那里帮忙那一阵子,我一直是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工作,这你是清楚的。”
“是这样,”坦妮亚说,“这我清楚。”她无意推诿责任。如果有谁必须对这件事负责,那就是坦妮亚自己。
“你刚走,就出事了。利文斯顿太太。那个老太太说了她儿子的什么事,我记得是说他忘了他的钱夹子。她还给我看来着。她说里面有钱,我就没有接她的。”
“她早就料到你不会接。这是她经常玩弄的一个花招。”
“这我可不知道啊,所以我让她上去了。直到几分钟前我听到电话,我再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把你蒙了,”彼得·柯克兰说。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坦妮亚。“她当然也把我蒙了。”
检票员把头摇摇。“即便在目前,如果没有必要,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她就是上了飞机了。”他谈到旅客科点的人数和收的票不符,后来舷梯主管人又决定不能再拖时间,还是让飞机开走。
坦妮亚赶紧问他:“第2次班机大概已经起飞了吧?”
“是啊,起飞啦。我一路来这里的时候问了一下。就算还没有起飞,我看他们也不会把飞机倒回来的,尤其是今天晚上。”
“是啊,他们不会这样干的。”坦妮亚知道“金色巨艇”不会仅仅为了艾达·昆赛脱而掉转航向重新降落的。把一个偷乘飞机的人弄下飞机,费掉的时间和经济上的损失要值好几千元,远远超过把昆赛脱太太带往罗马再把她带回来的花费。
“飞机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加油?”坦妮亚知道去欧洲的班机有时会在蒙特利尔或纽芬兰作未经规定的停留以便加油。如果停的话,就还有机会把昆赛脱太太拉下飞机,不让她称心如意地一直飞到意大利去。
“我问了地面指挥所,”检票员说。“根据飞行计划,他们是直飞,中途不停。”
坦妮亚生气地说:“那个该死的老太婆!”
艾达·昆赛脱太太这下可以乘到意大利再回来,这中间可能要在飞机上待一宿,还得供应她膳食——全都算在公司的账上。坦妮亚生气了,她低估了这个老太太不愿被送回西海岸的决心。她原以为昆赛脱太太就只想去纽约,这一估计也错了。
就在十五分钟以前,坦妮亚还在把她和昆赛脱太太之间正在展开的较量看成是一场斗智。如果是斗智的话,那么这位来自圣地亚哥的小老太太无疑是得胜了。
坦妮亚怀着并不合乎她的性格的狠心肠,希望公司这次能破例对昆赛脱太太提出起诉。不过她知道公司是不会这样做的。
年轻的柯克兰刚想说什么。
坦妮亚没等他开口就拦住他说:“嘿,别说了!”
柯克兰和检票员刚走了不到几分钟,地区客运经理回进了办公室。这位经理叫伯特·韦瑟比,是个工作勤奋,也催着别人使劲干的行政人员,四十快过,是通过艰苦的奋斗才爬到目前这个地位的。他早先是在舷梯上管行李的。他通常是体贴人的,有幽默感。可今天晚上,人累了,情绪不佳,这是三天不断的紧张造成的。他不耐烦地听了坦妮亚的汇报。她在汇报的时候自己承担了主要的责任,只是在无意中提到了彼得·柯克兰。
地区客运经理把一只手掠一掠稀疏灰白的头发说:“我要查一查还有没有说漏的。也就是这些说漏的把事情全部弄糟了。”他考虑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是你给我们找来的麻烦,你得想办法补救。通知班机调度,要他们通过公司的无线电呼叫第2次班机的机长,把情况告诉他。我也说不上他能采取什么措施。我个人希望把这个老乞婆从三万英尺高空掷出去。不过那是要由机长来决定的。对了,机长是谁?”
“是德默雷斯特。”
地区客运经理嘟囔说:“是他啊。他大概要想这个玩笑不轻,管理处太无能了。不管怎样吧,建议他着陆以后把那个老货扣在机上,没有人跟着,别让她下飞机。要是意大利当局想把她关进牢房,那就再好不过。再给我们罗马站的经理发个信号。飞机到了那里,就是他的事了。我希望他身边的人比我身边的人要得力一些。”
“是,先生。”坦妮亚说。
她开始向地区客运经理谈另外一件有关第2次班机的事情: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看见一个带着公文包、神色可疑的人上了飞机。地区客运经理不等她说完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不管它!那些海关的人想要我们干什么?干他们份内的事?只要不牵涉到我们公司,那个人爱带什么,我才管不着呢。海关想要知道包里藏的是什么,让他们自己通知意大利海关去查,我们可不能查。我去查,倒霉的是我,也许还要得罪一个买票坐飞机的乘客。那要查的东西和我们又是毫不相干的。”
坦妮亚犹豫了一下。虽然她并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带公文包的人,但不知什么缘故,她总感到局促不安。她曾听说有过这样的事……当然,这样想是荒诞的……
“我是在想,”她说,“他可能根本不是走私。”
地区客运经理厉声地说:“我说了,不管它。”
坦妮亚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着手写一条有关艾达·昆赛脱太太的通知发给德默雷斯特机长。
2
辛迪·贝克斯费尔德乘出租汽车从城里前往空港,一路上靠着车的后座闭目养神。车外,雪还在下个不停,由于交通拥挤,出租汽车开得很慢,可是这些她都没有觉察到,也不在乎,因为她有的是时间。她浑身上下是一阵阵肉体上的快感和满足(辛迪不知道“惬意”这个词儿是不是贴切?)。
这都是出自德勒克·艾登所赐。
艾登出席了为筹募阿奇多纳救济基金而举办的鸡尾酒会(辛迪依然弄不清楚是哪个阿奇多纳),灌了她一杯度数很高的波旁威士忌酒,接着直截了当地向她求欢。德勒克·艾登直到今天也只不过是《太阳时报》一个薄有名声的二流记者,一副色迷迷的长相,举止散漫,穿的衣服从来不熨,不三不四。他那辆“雪佛兰”牌汽车破旧不堪,里外都脏透了。正是在辛迪撤除一切防范,需要一个男人(随便什么男人都行),而且要求不高的时候,德勒克·艾登乘虚而入。想不到他竟是辛迪生平最满意和最够劲的情夫。
辛迪生平从来没有领教过象他这样的人。噢,老天爷!她想: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肉欲和肉体上的满足的话,她今晚算是领略到了。更确切地说,她既然已经和德勒克·艾登有染……亲爱的德勒克。……她以后还要找他,而且经常要找他。好在德勒克显然对她也有同感。
辛迪仍然靠着出租汽车的后座,心里回味着过去的两小时。
他们刚才坐在那辆破旧不堪的“雪佛兰”车里,从密执安湖酒店开往中心商场附近的一间小旅馆。守门人很瞧不起那辆车,但德勒克·艾登似乎并不在意。旅店的夜班掌柜在门厅等着他们。辛迪估计她的这个伴侣早先打电话时,有一个电话是打到这里来的。住店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夜班掌柜直接把他们领到十一层搂的一个房间。留下钥匙后,他匆匆说了声“晚安”就走了。
那个房间很一般,是老式的,陈设简单,家具上有香烟烧坏的痕迹,但还算干净。房星有张双人床,床边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瓶还未打开的威士忌酒,一些下酒的东西和冰块。放酒的盘子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旅馆经理敬赠”。德勒克·艾登看了看卡片,然后把它放进口袋里。
后来辛迪问起那张卡片时,德勒克解释说,“旅馆有时给新闻界的人送这送那。碰到这种事,我们不许什么愿,报纸是不干这种事的。不过,有时记者或编辑觉得如果对这家旅馆有利的话,会把它的名字写进报道里去;如果对它不利,譬如说死了人,我们就不把它写进去,因为旅馆忌讳这种事。
我说过,反正不许愿,尽力而为就是了。”
他们边喝酒边说话,接着又喝一杯。在喝第二杯时,德勒克开始吻辛迪。
过不久,她开始体会到他的手有多么柔和。一开始时,他用手来回抚摸她的头发,弄得她全身都能感觉到,接着他的手开始慢悠悠地,探索着,啊!真是慢吞吞的啊!就在这时,辛迪开始意识到这一手也许是与众不同的。……
后来,辛迪肯定她喜欢德勒克·艾登的地方很多,其一就是他完全不尚空谈。高潮过后十分钟,当辛迪的呼吸恢复正常,心跳重新变得有规律时,德勒克·艾登用一只手支起身体,点了香烟,一人一支。
“咱俩行,辛迪。”他笑着说。“多久咱俩再来一次,以后还要多多的来。”辛迪懂得这说明两件事:他们适才的经历完全是肉体上的,情欲上的奇遇,如此而已,在这一点上,双方都清楚谁也不想装模作样;另一方面,他们俩也确实一起登上了象是涅槃那样罕有的胜境,在肉欲方面,两人是如鱼得水,绝对融洽。现在,什么时候需要,他们两人随时可以一起进入一个别人无法领略的肉体上的乐园。
这样的安排正合辛迪的心意。
她不知道,除掉床第之间,她和德勒克·艾登还能有多少共同之处。他在社交场合肯定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人物。辛迪不假思索就明白,如果人们在大庭广众看见她同德勒克在一起,那是得不偿失的。此外,他已经表白过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牢靠的,辛迪猜测是他在家里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房事,对这一点她深表同情,同病相怜嘛!
说实在的,德勒克·艾登是值得当做个宝贝的——但这里不许搀杂真正的情感。她会把他当做宝贝的,但辛迪决定不使自己缠住他,也不让两人过从太密。象今晚这样的事,一次就够辛迪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一想起来回味无穷。她关照自己要稍稍矜持一点,好让德勒克·艾登老是需要她,就象她自己需要艾登一样。这样,事情就可以常年累月延续下去。
辛迪有了德勒克之后,还奇怪地取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现在在性生活方面已另有所欢,而且相当的满意,这就使她可以更客观地在梅尔和莱昂内尔·厄克特之间进行选择。
她同梅尔的婚姻关系从某些方面来说已经结束。他们在思想上和两性关系上已经疏远,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争执也会引起大吵大闹。如今梅尔看来全部心思都用在他那个可恶的空港上。看样子,梅尔和辛迪之间的隔阂正日益加深。
莱昂内尔除了床第之间外,各方面都是令人满意的。他一直想离婚,以便同辛迪结婚。
梅尔讨厌辛迪在社交上的野心。他不仅不鼓励,而且加以阻挠。可是莱昂内尔在伊利诺斯州的社交界却是很有地位的,他不觉得辛迪在社交上追求的东西有什么不好,而且愿意也能够帮她的忙,使她如愿以偿。
在这以前,辛迪由于想起她同梅尔结婚后十五年的生活,想起他们以前一起度过的思想上和肉体上的美好时光,使她难以做出选择。她曾模糊地希望过去的一切,包括性生活的满足,总会重新恢复。可是她现在也暗自承认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
作为床第上的伙伴来说,莱昂内尔满足不了她,或者根本不能满足她。
梅尔亦然,他至少不会再找辛迪。
但如果不把房事考虑在内——现在她有了德勒克·艾登,他象是她偷偷藏在马厩里的一匹种马,这就可以不把房事问题考虑在内——莱昂内尔就远远胜过梅尔了。
在出租汽车里,辛迪睁开了眼睛,陷入沉思。
在同梅尔谈话之前,她不会断然作出任何决定。辛迪根本不喜欢这样做,总是拖到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才作出决定。何况还牵涉到一些无法估计的情况:孩子怎么办;她会怀念同梅尔在一起多年的生活,因为并不都是没劲的;你要是曾经对某人怀有深厚的感情,你是决不可能完全摆脱掉的。但她感到高兴的是她毕竟决定今晚出来跑一趟。
汽车早已离开市区,辛迪头一次欠身朝黑暗中窥探,想看看他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可是她没法看清。透过模糊的车窗她能看到的就是雪和许多全都开得很慢的车辆。她琢磨他们已经上了肯尼迪高速公路,别的就弄不清了。
她知道出租汽车司机在后景镜里看着她。但辛迪说不上这个司机是怎样一个人;她在旅馆前面钻进汽车后座时根本没有注意;当时她和德勒克是分别离开旅馆的,因为他们商定还是打一开始就谨慎一点好。不管怎样,今天晚上,一张张面孔,一个个身躯,都象是德勒克·艾登的。
“那是波尔塔奇公园,太太,”司机说,“我们快到空港了。用不了多久啦。”
“多谢。”
“除了我们,还有不少车子。估计那些空港的人一定碰到了什么问题,大概是这场大风雪以及其他等等造成的。”
这同我有什么相干?辛迪思量着。难道除了那个讨人厌的空港,就不能谈谈或者关心一些别的事了吗?不过,她没有作声。
到了候机楼大门,辛迪付了车钱。为了避开飞舞在天篷下和便道上的湿漉漉的雪花,她赶紧往里走。她在穿过主厅的人群时,绕过一大群人,看样子,他们是要搞示威什么的,因为有几个人在帮忙安装轻便的广播系统。辛迪多次看见同梅尔在一起的那个黑人警察中尉正在和人群里两、三个人谈话,看样子他们是领头的。那个警察使劲地摇着头。辛迪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个地方没什么东西会使她感兴趣的——她一直往前走,朝着夹层楼里的空港管理部办公室走去。
所有办公室里的灯全都亮着,但里面大多没有人,也没有白天上班时候的那一片打字机声和嗡嗡的谈话声。辛迪心里想,至少有人还是有点脑子的,晚上还想着回家。
她只看见一个穿着并不入时的中年妇女呆在梅尔办公室的接待室里。她坐在一张小沙发椅上,两眼发直,连辛迪进屋她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的眼圈红红的,象是刚哭过的样子。从她穿的湿透了的衣服和鞋子来看,她曾在外面大风雪里呆过。
辛迪稍带好奇心地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就走进梅尔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辛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等着。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重又美滋滋地想起了德勒克·艾登。
过了大约十分钟,梅尔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辛迪发觉他比平时跛得更厉害。
“噢!”他看到辛迪似乎有点诧异,随即转身回去把门关上。“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来。”
“我看你是巴不得我不来。”
梅尔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你来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至少解决不了你可能在想的问题。”他一面打量着他的妻子,猜不透她今晚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什么。好久以前他就了解,辛迪这个人的动机,往往是复杂的,而且总是同表面上的动机大相径庭。不过,他还得承认:辛迪今天晚上的模样儿特别标致,容光焕发,十分迷人。可惜这种诱惑力对他已是再也不起什么作用了。
“那你就说说看,”辛迪说,“你认为我心里在想什么问题。”
他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你是想要吵一架。我认为我们在家里已经吵得够多的了,没有必要再在这儿又安排那么一次。”
“也许我们还不得不在这儿对某个问题安排一下,因为你近来很少回家。”
“如果气氛比较融洽一点的话,我是会回家的。”
他们才谈了几秒钟,辛迪就意识到彼此已经开始干起来了。看样子,事到如今,两人一谈总就要吵。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回敬了一句,“是吗?这可不是你平时提出不回家来的理由。你一直说你呆在空港是有重要的事情在身——如有必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呆在空港。照你说的,空港老发生许许多多要紧的事嘛。”
梅尔顶撞了一句,“今晚就是有要紧事。”
“别的晚上呢,也有?”
“如果你是问我有时是不是宁愿呆在这里而不愿回家,那么,让我告诉你,是这么一回事。”
“你总算头一次说了实话。”
“我就是回了家,你总是象今晚这样跟我胡搅蛮缠?”
他的妻子气冲冲地说,“原来你今天晚上本来就不打算回家的!”
“不对,我是打算回家的。我对你说了的。可是……”
“可是什么!”辛迪感到她的脾气又快发作了。“你巴不得出什么事,好让你走不了,每回都是这么巧。这样,你就可以溜到别处去,借口也有了。
你骗得了自己,但骗不了我,因为我知道你在扯谎,弄虚作假。”
“冷静点,辛迪。”
“我就是不冷静。”
两人怒目相视。
梅尔自忖,他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象没有教养的孩子那样对骂;耍小心眼;反唇相讥;在这些方面,他自己同辛迪不相上下。他们一吵架,就会发生些事情使他们两人都有失身份。他不知道两个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在闹别扭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的。这是不是因为他们互相太了解各自的弱点,因此才可以互相揭短?他曾听人说过,一对感情破裂的夫妇,会把双方的最丑的东西都暴露无遗。就他自己和辛迪的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
他试图说话比较讲道理些。“我不认为我是扯谎,也不是弄虚作假。你说我巴不得出什么事,好让我避开这些社交活动,在这一点上你也许说对了,因为你知道我讨厌这些活动。不过,我自己并没有这样巴不得出事。”
辛迪默不作声,他就继续说下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今晚确实打算进城找你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也许象你说的,我不真心实意想去,这我也说不上。但有一点我是明确的,打从大风雪开始以来,这可不是我故意安排的,发生了许多事儿——这次是真的——使我脱不开身。”他朝外屋点了点头。“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外面坐着的那个女的。我答应奥德威中尉,我自己同她谈一谈。看样子,她是碰上什么麻烦事。”
“你的老婆也碰上了麻烦事,”辛迪说,“外面那个女人可以让她等一等。”
他点了点头,“好吧。”
“我们都够受了吧!”辛迪说。“你和我都够受了,对不对?”
他等了一下才回答,因为他不愿仓促行事,可是他清楚事情终于闹出个头了,这时想要逃避现实是愚蠢的。“是的,”他终于说出了口,“我看我们是够受的了。”
辛迪立刻回嘴说,“那你就改一改!那你就同我一样看问题!过去一向是听你的,干什么,不干什么。那你就照我的意思去办……”
“你要我一个星期六个晚上打着黑领结出去,第七个晚上又打白领结出去?”
“怎么,不行吗?”辛迪激动而又傲慢地盯着他看。他一向欣赏她那种娇嗔薄怒,即使是针对着他而发的,也挺有意思。即使在目前也是……
“这种话我也会说,”梅尔对她说。“什么改啊!改啊的!问题是人们不会改变他们的本性;而是迁就——两个人要互相迁就;结婚就是要互相迁就嘛。”
“迁就不应该是单方面的。”
“我们从来不是这样,”梅尔反驳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一直在努力迁就你;我想你也是这样。我说不上谁迁就得多一些;显然,我会说是我,你会说是你。关键是尽管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搞迁就,但就是迁就不了。”
辛迪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你说得对。不管怎样,最后这些话算是说对了。我一直也是这样看的。”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我要离婚。”
“你可得拿稳主意才是。兹事体大。”梅尔心想,辛迪即使到现在还是犹疑不决,等着他帮她作出决定。如果他们刚才所说的不是那么认真的话,他准会笑起来的。
“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辛迪说。她又更加肯定地说了一遍。“是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梅尔平心静气地说,“那么,我认为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个正确的决定。”
辛迪犹疑了一下。“你也打定主意了?”
“是的,”他说。“我打定主意了。”
对方没有异议,对答如此干脆,似乎倒使辛迪感到为难了。她问道,“那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是的。”
他们还在对视,但气已经消了。
“唉!”梅尔身子动了一下,好象要向前迈一步的样子。“我很抱歉,辛迪。”
“我也很抱歉。”辛迪站在原地不动。她的声音显得更有把握。“不过这是最明智的,可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是的,我看是这样。”
这会儿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剩下的就是要处理具体的细节了。
辛迪已在着手作出安排了。“罗伯特和利比当然要归我,不过你随时可以来看她们。我决不会为难你的。”
“我料你也不会为难的。”
梅尔在思量,这也对,女孩子跟母亲是天经地义。不过,他会想她们两人的,特别是想利比。不过在外面见面,即使经常见到她们,总比不上天天在家里一起生活。他想起今晚同小女儿在电话上的谈话;利比先是问他要什么来着?是一张二月份的图。眼前就有这样的一张,上面标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弯路。
“我还得去找个律师,”辛迪说。“我会告诉你是谁。”
他点了点头,但不知道别人在决定离婚之后,是否都是这样平平淡淡地终止婚约的。他把这看成是文明的办事方法。不管怎样,辛迪看来已经迅速地重新冷静下来了。她坐在先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照着粉盒里的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梅尔甚至认为,她的心早已不在此地,因为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梅尔原以为,在这样的场合,女人往往会比男人更容易动感情些,但辛迪一点也没有什么表示。相反,他自己却差点要掉泪。
他听见外屋有点声响,是有人讲话和走动的声音。有人在敲门,梅尔喊道,“进来!”
原来是奥德威中尉,他进来后,随手把门带上。一见辛迪,他说,“噢,请原谅,贝克斯费尔德太太。”
辛迪抬头看了一眼,又朝别处望去,没有答理。奥德威对屋里的气氛很敏感,所以一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过一会儿再来吧!”
梅尔问道,“什么事?内德。”
“就是那反噪音的示威;那些梅多伍德来的人。主厅里有好几百人,还不断有人来。他们都要求见你,不过我已经按你的主意说服他们派一个代表团来。他们选了六个人,还有三个记者;我说记者也可以来。”那个警察朝接待室点了点头。“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梅尔知道,这个代表团是要接见的。他从来都愿意同任何人谈话。
“辛迪,”他恳求道,“这要不了多长时间。请你等一下,行吗?”梅尔见她不回答,又说,“求求你。”
她还是不理睬他们两人。
“我说,”奥德威说,“要是现在不方便,我可以告诉这些人改天再来。”
梅尔摇了摇头。已经答应了人家,而且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你还是把他们带进来吧!”那个警察转身走开。梅尔又说,“噢,我还没跟那个女人谈话呢……我把她的名字忘了。”
“格雷罗,”奥德威说。“你不必同她谈了。我进来时,她好象要走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梅多伍德的六个人——四个男的和两个女的——开始鱼贯而入。新闻界的三个人也跟着进来。其中一个是《论坛报》的机灵、年轻的记者,名叫汤姆林森,他负责采访空港和整个航空界的消息。梅尔同他很熟,而且对他能准确地、公正地作出报道,表示器重。汤姆林森的署名文章也偶尔在全国性的杂志上出现。另外两个记者同梅尔也有一面之交——一个是《太阳时报》的男青年,另一个是当地一家周刊的女的,年纪稍大一些。
门开着,梅尔可以看见奥德威中尉正同外面那个女人格雷罗说话。她站在那里扣上衣。
辛迪还在老地方一动也不动。
“晚安。”梅尔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指了指他办公室四周的小沙发和椅子说,“请坐。”
“好,我们这就坐下,”代表团中的一个男的说。他穿得十分讲究,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样子是那些人当中领头的。“不过,我得讲清楚,我们可不是图舒服到这里来的。我们有话要说,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希望你也这样答复我们,不要来许多模棱两可的一套。”
“我尽量照办。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我是律师。我代表这些人和楼底下所有的人。”
“好,弗里曼特尔先生,”梅尔说,“那就请开始吧。”
通往接待室的门还开着,梅尔发现刚才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这时,内德·奥德威走了进来,随手把办公室的门带上。
3
环美航空公司第2次班机飞出林肯国际已有二十分钟。它一直在爬升,再过十一分钟,就在底特律附近,它将达到三万三千英尺的高空。这架座机现已进入它的航道和去罗马的大圆形路线。在过去的几分钟内,它是处在光滑的天空里面,风云以及与之俱来的汹涌湍流现在都在它很远的下空。一轮缺掉四分之一的月亮就悬在上空前方,象一盏斜倚着的灯笼。四周是皎洁的群星。
驾驶舱里那一开始的紧张状态已经过去。哈里斯机长通过扩音系统向乘客们报告飞机的进程。三个驾驶员正在安定下来,从事远程空航的例行工作。
在哈里斯机长和德默雷斯特身后,第二驾驶员的桌子下面,传来一阵嘹亮的钟鸣也似的声音。与此同时,在风门杆前面的无线电仪表盘上,有一个琥珀色的信号灯开始一闪一闪的发亮。这些声和光都是表明选择呼叫无线电系统里来了无线电话。通过这个系统,地面可以个别呼叫空中大部分的座机,象是私人电话似的。环美和其他主要航空公司的座机,各有它自己不同的呼叫电码,是自动收发的。方才的信号是发给N-731-环美座机的,别的座机是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个信号的。
安森·哈里斯正在对着空中航道控制台的频率听无线电,现在把它拨掉,并回答说:“这里是环美2。”
“班机2,这里是环航调度员,克利夫兰。我有一条林肯国际航空港地区客运经理发给机长的通知。你做好抄录的准备以后,就见告。”
哈里斯看到弗农·德默雷斯特也改变了无线电的频率。德默雷斯特把一本拍纸簿拉到身边,点了点头。
哈里斯发出指示,“我们准备好了,克利夫兰。请开始。”
通知是坦妮亚·利文斯顿写的,是关于第2次班机上一个偷乘飞机的人,艾达·昆赛脱太太的。在通知发布的过程中,两个机长都开始笑了起来,里面描述了这个圣地亚哥小老太的模样。通知最后请求核实昆赛脱太太是否在这次班机上面。
“我们这就去核查,查完告诉你们。”哈里斯向对方作了答复。等对方发送完毕,他把无线电重新拨回到空中航道管制台的频率。
弗农·德默雷斯特,还有第二驾驶员乔丹,他是在他座位附近头上的扩音机里听到这个通知的,都大声笑了起来。
这个第二驾驶员说:“我没法相信!”
“我信。”德默雷斯特格格笑出声来。“地勤都是些傻瓜蛋,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宝贝把他们全都骗过了!”他按了一下呼叫前舱电话的电钮。“嗨!”
他叫道。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乘务员。“告诉桂温,我们要她到办公室来。”
驾驶舱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在格格地笑。桂温·米恩走进舱来。
德默雷斯特把选择呼叫送来的通知,以及昆赛脱太太的模样念了一遍。
“看见她没有?”
桂温摇摇头。“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到经济舱去呢。”
“这就去,”德默雷斯特对她说,“看看有没有那个老妇人。发现她不应当有什么困难。”
“她要在的话,你要我怎么处理?”
“啥也不用管。回来报告。”
桂温就去了几分钟。等她回来的时候,她和其余的人一样哈哈大笑。
德默雷斯特在他的座位上转过身来问:“她在吗?”桂温点点头。“在,座位号码是14-B。就是通知里讲的那副嘴脸,不过更加突出。”
第二驾驶员问:“多大了?”
“最少有七十五,也可能快八十。有点象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
安森·哈里斯回过头来说:“更象电影《毒药与老妪》里的人物吧。”
“她真是个偷乘飞机的人吗,机长?”
哈里斯耸耸肩说:“地勤人员是这么说的。我看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你方才点的人数不对头。”
“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查清楚,这没有问题。”桂温自告奋勇地说。“很简单,我再回去,查看一下她的票根就可以知道。”“不,”弗农·德默雷斯特说,“别这样做。”舱内其余的人在放暗了的灯光下带着好奇心使劲地看着他。一两秒钟后,哈里斯把双目移回飞行仪表上去;第二驾驶员乔丹也转身回到他的油量图表上去。
“等一等。”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在她等着的时候,他用公司的无线电话,对航道上的检查点作了报告。报告完毕,他说:“要求我们做的就是看看那个老太太是否在飞机上面。行,她在。我要告诉班机调度的也就这一些。我猜他们会有人在罗马等着她的。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即使想采取行动也不行。这位老姑娘目前已经上了飞机,我们也不会转回去,何必让她在这八个小时里心情不舒畅呢?所以还是不要去惊动她吧。也许,等我们快到罗马的时候,我们告诉她,她的事我们早就察觉,到那时候,给她的震动就不会太大。在目前,让她高高兴兴享受这次航行。给这位老奶奶来一份吃的,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一场电影。”
“说实在的,”桂温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时候,你真叫我喜欢你。”
桂温离开驾驶舱后,德默雷斯特还在格格地笑,一面改变无线电的频率,向克利夫兰的调度发回报告。
安森·哈里斯已把烟斗点上,他在调整自动驾驶仪的时候把头抬起,淡淡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你是喜爱上年纪的娘儿们的。”他的话声强调了“上年纪”这字眼。
德默雷斯特微微一笑。“我喜欢年轻的。”
“我听说是这样。”
有关这个偷乘飞机的人和事以及他对此作出的答复使德默雷斯特的心情非常愉快。他比几分钟以前显得更为轻松,他又加了一句:“机会是要改变的。你和我很快就必须满足于和不那么年轻的娘儿们相处。”
“我早就是这样的了。”哈里斯凑在烟斗上吸了一口。“已经有相当一个时期了。”
这两个驾驶员都把套在头上的无线电受话器的一个耳机往上推。这样他们既可以正常交谈,万一有无线电话打进来也可以听到。驾驶舱里的各种声响持续不断,但不是响到什么也听不见,却又足以保证两人私下的交谈。
“你总是一杆子到底的,是不是?”德默雷斯特说。“我是说,和你的老婆。不惹草拈花;在休整耽搁的时候,我看见你在看书。”
哈里斯听说也微微一笑。“有时候,我就去看电影。”
“有任何特殊原因吗?”
“我老婆是个女乘务员,在DC-4型飞机上的。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她对一些情况很清楚:一起睡觉、怀孕、堕胎这些事。后来她当上了主管人,在工作上处理不少这样的事。不管怎样吧,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答应了她一件事——一个明显的条件。我一直信守这一条。”
“我猜那么些孩子也是促使你信守诺言的一个原因。”
“也许。”
哈里斯又一次对自动驾驶仪稍作调整。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出于所受过的训练和习惯,对面前、两旁和上方用指示灯照亮的各种仪表来回扫视。如果飞机上哪里有什么毛病,仪表上立刻就能显示出来。现在什么毛病也没有。德默雷斯特说:“几个孩子?六个?”
“七个。”哈里斯笑笑。“四个是在我们计划之内的,有三个不在计划之内。可全部完成了任务。”
“那些不在你们计划之内的——你们在他们出生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采取任何措施吗?”
哈里斯严峻地斜着眼瞟了一下。“堕胎?”
弗农·德默雷斯特提这样一个问题是出于冲动。一说出口,他就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显然,早些时候,他和桂温的两次谈话引起了他对孩子问题的总的想法。不过他对某一问题——例如,让桂温堕胎的问题——想得那么多并不合乎他的性格,而这一问题基本上是个简单而又直截了当的问题。尽管如此,他对哈里斯的反应抱有好奇心。
“对,”德默雷斯特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安森·哈里斯干脆地说:“我的回答是不。”他那严峻的神色有所缓和,接着说:“我在这方面的观点正好是非常强烈的。”
“由于宗教上的原因?”
哈里斯摇摇头,表示不对。“我是个不可知论者。”
“那么你是什么样的观点呢?”
“你真想听?”
“夜长着呢,”德默雷斯特说,“干吗不听听呢?”
在无线电里,他们听到航道管制中心和去巴黎的一架环球航空公司班机之间的对话。那架飞机是紧接着环美第2次班机起飞的。环航的喷气座机在后面十英里,在好几千英尺的下空。就在第2次班机继续爬升的同时,环航的班机也在爬升。
大多数有警觉的驾驶员,在听到其他飞机的发报声后,在头脑中保持着附近交通状况的部分情景。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都把这一最新的报道和早先注意到的其他报道加在一起作为参考。等地对空的对讲结束之后,德默雷斯特敦促安森·哈里斯说:“讲下去。”
哈里斯检查了他们的航道和高度,然后重新把他的烟斗装满。
“我研究过不少历史。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开始对历史发生兴趣,后来一直在研究,没有间断过。也许你也曾这样做过。”
“不,”德默雷斯特说。“我看书从来只限于我不得不看的书。”
“哦,如果你把它通读了——我是说历史——有一件事很突出。人类每一小小的进展是基于一个单一的、简单的原因而发生的:个人地位的提高。
每一次文明进入另一个时代,它比原来的要稍稍进步一些,也更加开明一些,那是因为人们更加关心旁人,并把他们当成一个个的人来尊重他们。在人们不关心旁人的时候,那就是往后倒退的时代。即便是一部简明的世界通史—
—如果你曾读过这样一本历史书的话——也可以证明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就相信你这种说法吧。”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这方面的事例是极多的。我们废除了奴隶制,因为我们尊重作为个人的人的生命。同样的理由,我们不再把孩子绞死,而且差不多与此同时,我们发明了人身保护权,而今天,我们已经创立了人人都享有的公正,或者说,非常接近于我们所能达到的公正。最近,大多数愿意思考问题的人都反对死刑,倒不完全是为了那些要被处决的人,而是为了杀死一个人的生命——任何人的生命——会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而我们所说的这个社会就包括了你我每一个人。”
哈里斯讲到这里停住了。他的身子离开椅背向前靠,从灯光调暗了的驾驶舱里向外张望,看看笼罩着他们的夜色。在皎洁的月光中,他可以看到下面一片苍茫,乱云飞渡。根据气象预报,在抵达中大西洋之前,一路上都有连绵不断的浮云,所以今天晚上无法瞥见地上的灯光。在离开这架座机几千英尺的上空,另一架飞机在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行,它的灯光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了。
坐在两个驾驶员后面的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探身向前,调整一下风门杆装置,补偿第2次班机已经增加的高度。
德默雷斯特等乔丹调整完毕,向安森·哈里斯提出异议。“死刑和堕胎相差何啻十万八千里。”
“不然,”哈里斯说。“你想一想就会知道相差不是太远。两者都关系到尊重个人生命的问题,关系到文明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前进的。奇怪的是,你听到人们发表议论,主张废除死刑,同时又主张使堕胎合法化。他们没有看到这样一种反常的现象:一方面是提高人的生命的价值,另一方面又在降低它的价值。”
德默雷斯特还记得他今天晚上对桂温说的话。现在他又重复了一遍。“一个没有生下来的孩子没有生命——它并不是一条人命。它是一个胚胎,不是一个人。”
“让我问你一件事,”哈里斯说。“你见过一个打下来的胎儿吗?我是说,在事后。”
“没有。”
“我见过一次。我认识的一个大夫拿给我看的。它装在一个玻璃缸里,泡在甲醛水溶液里面。我那个朋友把它放在碗柜里。我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但他告诉我,要是这个婴孩活下来的话——要是没有被拿掉——是一个正常的儿童——一个男孩子。它确实象你所说的是个胎儿,不过它也是个人。一应俱全;每一部分都已形成,完备无缺;脸蛋长得不错,有手,有脚,有脚趾,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阴茎。你知道我当时看了作何感想?我感到惭愧;我不知道我当时在哪里;当这个男孩子还不能自卫正被杀害的时候,其他所有正派、敏感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因为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虽然在多半的情况下,我们怕用杀害这个字眼。”
“天哪!我没有说等到一个婴儿已经长成那个样子还应该把它拿掉。”
“可你知道吗?”哈里斯说。“在受孕八个星期以后,一个胎儿就已发育完全,凡是一个足月生下来的婴儿所有的,它全有。到第三个月,胎儿成形,和一个婴儿一模一样。所以,你怎么来划分这个界限?”
德默雷斯特嘟囔着说:“你应该去当律师,不是当驾驶员。”说是这样说,他发现自己在琢磨桂温的身孕已有多久。然后一算:如果是象她告诉他的那样在旧金山受的孕,那么这是八、九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这样,假如哈里斯说的属实,它现在差不多已是个成了形的婴儿了。
现在又到了向空中航道控制中心打报告的时候。弗农·德默雷斯特打出了报告。他们现在三万二千英尺高空,接近他们需要爬升的最高点,再过片刻工夫,就要进入加拿大的边境、飞进安大略省南部上空。底特律和温莎,这两个隔界相望的城市,本应是一派灯火,在几英里外就可以看到。今晚,却是漆黑一团,这两个城市就在右舷下方某处被包裹起来了。德默雷斯特想起,就在他们起飞之前,底特律大都会航空港已经关闭。风雪正在东移,这两座城市此刻大概是首当其冲。
德默雷斯特知道桂温·米恩和其他女乘务员在客舱里正要供应第二巡饮料,而在头等舱里,还要供应热的小吃,用的是高级瓷器。
“我先对你说了,我在这方面的感情是强烈的。”哈里斯说。“人不一定有宗教信仰才能具有人类的道德观念。”
德默雷斯特嚷嚷道:“或者说才能具有乖僻的想法。无论如何,有你这种想法的人正在败下阵来。现在的趋势是要使堕胎更加方便一些,也许最终,使之公开化和合法化。”
“如果是这样,”哈里斯说,“我们将是倒退一步,更加接近奥斯威辛(希特勒当年烧死大批犹太人的集中营。译者注)的火化炉。”
“乱弹琴!”德默雷斯特一面在飞行记事本上写下刚报告过的方位,一面抬起头来看。他那烦躁的脾气,很少是藏在内心深处的,目前正在开始表面化。“有许多很好的论点,赞成简化堕胎手续,有人不要孩子,他生下来就要过穷苦的日子,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出头的希望;还有一些特殊情况——
强奸啦、乱伦啦、母亲的健康啦。”
哈里斯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只要你能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论点,特殊情况总是会有的。这等于是在这样说:好吧,我们可以允许搞一些谋杀。
你方才谈到有人不要孩子。哦,这可以通过节育的办法来防止。在今天,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这是非常经济的。不过,如果我们一时疏忽,一个人的生命开始生长,那就是一个新生的人,我们在道德上没有权利把它处死。至于说我们将出生在怎么样的环境里,那是我们谁也无法知道的,那只能碰运气。但是一旦我们有了生命,好也罢,赖也罢,我们有权保持它,而且不管有多赖,想要放弃生命的人毕竟是不多的。对穷苦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去谋杀那还未出生的婴儿,而是改进社会。”
哈里斯想了想,又说下去。“至于经济嘛,对任何事都可以有个从经济上考虑的论点。有的人精神上有缺陷,有先天性的白痴,一生下来就把他们杀死;让患有不治之症的人没有痛苦地死去;象人们在非洲使用的办法来除掉老而无用的人,把他们放在丛林里喂鬣狗——这都是合乎经济逻辑的。不过我们不这样做,因为我们珍视人的生命和人的尊严。弗农,我是在说,如果我们要进步,我们就应该更多地珍视人的生命和尊严。”
在每个驾驶员面前都有一个高度表,现在它指在三万三千英尺。他们已达到所要爬升的高度。安森·哈里斯让飞机开始作水平飞行,第二驾驶员又探身向前调整风门杆。
德默雷斯特没好气地对哈里斯说:“你脑袋瓜里尽是些陈年宿古董。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他想到这次讨论是他起的头。于是就气呼呼地后悔不该引起这场讨论。为了结束这个话题,他伸过手去按呼叫女乘务员的电钮。
“给我们来些小吃,别让头等舱的乘客狼吞虎咽全吃光了。”
哈里斯点点头。“好主意。”
一两分钟后,桂温·米恩根据电话中叫的,送来三盘香喷喷的小吃拼盆和咖啡。在环美以及其他航空公司的班机上,对机长的侍应是最快的。
“谢谢,桂温,”弗农·德默雷斯特说。接着,在她弯身向前把吃的递给安森·哈里斯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肯定了他早就知道的一件事。桂温的腰身仍然和以往一样纤细苗条,还看不出任何迹象;不管里面有何变化,总不能让这一迹象出现。哈里斯和他那一套老太婆式的论点,去他娘的!桂温当然得去堕胎——等他们一返航就去。
艾达·昆赛脱太太坐在离开驾驶舱六十英尺机尾的经济舱里,正在和她右首的那个乘客高谈阔论。她发现此人是芝加哥交响乐队吹双簧管的一个中年人,非常随和。“当一个音乐家有多好啊,那么富于创造性。先夫就喜爱古典音乐。他也拉一点小提琴,当然,不是职业性的。”
她觉得人暖洋洋的,因为那个吹双簧管的朋友刚付了钱,替她要了一杯葡萄酒。现在又问她还要不要再来一杯。昆赛脱太太笑嘻嘻地说:“唉,你真是太客气了,也许我不该再喝了,不过我倒真愿意再来上一杯。”
坐在她左边的是留着黄里发红小胡髭的人,头颈细细的,一直不大说话,事实上,令人失望。昆赛脱太太几次想要和他说话,都被几乎听不见的极其简单的回答给挡回去了。这个人坐在那里,大部分时间里脸上毫无表情,仍然紧紧地抱着他那只放在膝盖上的公文包。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家都点了饮料,昆赛脱太太心里在猜那左边位子上的乘客是否会变得随和一些。他没有。他从女乘务员手里接过一杯威士忌。
他给的是一大堆零钱,因此他不得不一点点地数,接着头一仰几乎是一口就把酒喝了。她自己喝了一盅葡萄酒,马上觉得微有醉意,于是心里就在想:
这个人怪可怜的,他大概有心事,我不该去打扰他。
不过在起飞不久,当机长向大家报告飞机的速度、航道、飞行的时间以及其他一些昆赛脱太太很少注意听的事情的时候,她看到那个脖子很细的人突然警觉起来。她左边的那个人,在一个信封背后草草地记下些东西,然后拿出一本航空公司分发的“自己测绘方位”的地图,摊在公文包上。他眼下正在研究这张地图,用铅笔划记号,不时看看自己的表。在昆赛脱太太的眼中,这一切显得相当无聊和稚气,她非常肯定前面有领航员,专管飞机的方位,什么时候该飞到什么地方。
昆赛脱太太于是把她的注意力转回到那个吹双簧管的身上。他正在解释,最近在一次布鲁克纳(奥地利十九世纪作曲家。译者注)交响乐的演奏会上,他曾坐在听众席里听,当乐队中他演奏的那一部分正在“pom-tid-dey-pom-pom”的时候,那些大提琴却发出了“ah-diddley-ah-dah”的声音。他把这两段全都哼出声调来说明他要讲的意思。
“是真的吗?这可太有意思啦。我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的,”昆赛脱惊呼说。“先夫要能见到你,那他会多么的高兴,不过,当然啦,你比他年轻得多啊。”
她正在喝第二杯葡萄酒,正喝得非常高兴。她在想:她选择的这一班机真不错,这架座机和上面的机组人员多好啊,那些女乘务员们既有礼貌又周到,还有讨人喜欢的乘客们,只有她左边的这个人是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
很快就要供应晚饭啦,稍后,她听说还有一场电影,演员中有迈克尔·凯恩,那是她喜欢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个人还能想要什么呢?
昆赛脱太太以为前面驾驶舱里有个领航员,她可是猜错了。那里没有领航员。环美,和其他主要的航空公司一样,不再带领航员,即使是飞国外的班机也没有领航员。这是因为现代化的喷气座机上面已有大批雷达和无线电系统可供使用。驾驶员借助经常性的空中航道管制的监视,他们的工作不太需要领航。
不过,如果这第2次班机上要有一个从前那种领航员的话,他所测绘的飞机方位和D.O.格雷罗所作出的约略估计将是十分相似的。格雷罗在几分钟前估计到他们已飞近底特律;这个估计是正确的。由于机长已向乘客们宣布,他知道他们随后要取道蒙特利尔、弗里德里克兴、新不伦瑞克、雷角,最后是圣约翰和纽芬兰。机长帮了他大忙,通告中还包括飞机的地面速度和空间速度,这就使格雷罗进一步的计算同样的精确。
D.O.格雷罗算出,从现在起再过两个半小时,将飞越纽芬兰的东海岸。
但是,在这以前,机长可能还要作一次关于飞机方位的通告,所以,必要的话,这个估计还可以修正。在这以后,按照原订计划,格雷罗将再等一个小时,在他拉动皮包上的那根线,引起里面的炸药爆炸以前,他必须确定飞机是在大西洋上空飞行。在目前,他在等待着,他那握住公文包的手指紧张得很。
现在最后行动的时间已在逼近,他真希望快点到来。他在想,也许他根本不用等到底。等他们一离开纽芬兰,实际上什么时候都可以行动。
那一杯威士忌使他感到轻松一些。他早先的紧张状态在登上飞机以后就已消失,但是在起飞不久,特别是在邻座那个讨厌的老太婆想和他交谈的时候,这种紧张又逐渐上升。D.O.格雷罗现在或稍后都不想和人交谈。实际上,他这一生是再也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了。他所要的就是坐着做梦——做那三十万元的美梦,这个数字比他过去任何时候所能拥有的要大得多。他以为这笔钱在几天之内就可以落到伊内兹和两个孩子的手里。
目前,他还可以再来一杯威士忌,但是身上已没有余钱可以买酒喝了。
在购买了意料之外的高额保险单以后,剩下的零头只能勉强买上那么一杯,所以他不得不凑合不再要什么酒。
他和早先那样,闭上双目。现在他是在想伊内兹和孩子们在听到这笔钱的时候的反应。他现在这样做,是在牺牲自己,为了他们,豁出自己的性命。
即使他们不会知道全部经过,他们应该想着他一点,也许他们能猜到一些,如果是这样,他希望他们会领他的情。然而他连这一点也不敢肯定,因为根据经验,他知道人们对别人为他们所作的事,是可能作出十分反常的反应的。
奇怪的是:在他想念伊内兹和孩子的时候,他头脑里就是出现不了他们的面孔。他象是在想他根本不认识的人。
没有办法,他只得让那美元标记的形象在头脑里浮现,在这个标记后面是几个3,还有那无穷无尽的0。过了一会,他大概是睡着了。因为等他睁开眼来,赶紧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一个女乘务员在走道里向他弯过身来。她是个漂亮的黑发姑娘,一口英国音。她问:“先生,您准备用晚饭吗?您要打算用饭的话,是不是我来替您拿着您的皮包。”
4
从一见面开始,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打心眼里对梅多伍德居民代表团领头的那个律师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起了反感。代表团鱼贯进入梅尔的办公室后已经过了十几分钟,这一反感变得更为强烈,简直成了厌恶。
那个律师给人的印象是存心要惹人讨厌。谈判还没有开始,弗里曼特尔就出言不逊,说什么不要“模棱两可”,梅尔虽然很生气,但没有计较。打那以后,梅尔每答一句话,他就听不进去,粗鲁地顶回去。梅尔本能地提醒自己,弗里曼特尔是在故意引他进圈套,希望他发脾气,说些气话,好让记者记录下来。如果那个律师是耍这种诡计的话,梅尔无意助长他的奸谋。他尽力使自己保持通情达理和彬彬有礼的态度。
弗里曼特尔说,“空港的管理部门对梅多伍德善良公民的家庭,也就是对我的当事人的健康和生活麻木不仁,漠不关心。”对此他表示抗议。
梅尔平心静气地回答说,空港以及使用空港的航空公司都不是麻木不仁的,也不是漠不关心的,“相反,我们承认确实存在着噪音问题,而且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处理这个问题。”
“那么,先生,你们的最大的努力是够可怜的,是微不足道的!你们做了些什么呢?”弗里曼特尔律师说,“根据当事人和我本人所见所闻,你们只不过是空许愿,口惠而实不至。显然,你们这里谁也没有真正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我们打算诉之于法。”
梅尔反驳说,这项指控不符合事实,因为空港已经制定了计划,在别的跑道可供使用的情况下,就不在刚好对着梅多伍德的二五号跑道上起飞,二五号跑道主要只供降落之用,尽管这样做降低了空港的工作效率,但对梅多伍德来说,产生的噪音就很小。此外,各航空公司的驾驶员受命,不管使用哪条跑道,凡是在朝梅多伍德起飞的,必须采取减少噪音的操作程序,其中包括飞机在离开地面之后立刻拐弯避开梅多伍德。空中交通指挥塔在各方面是通力合作的。
梅尔接着说,“弗里曼特尔先生,你应该了解到,我们同当地居民的会谈已不是第一次,我们已经多次讨论过我们相互之间的问题。”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回敬说,“也许前几次讲得不够开诚布公。”
“这很难说,不过这一次你总弄明白了吧。”
“我们要弄明白的事情多着哩——时间上的损失,精力上的浪费,还有言而无信,这最后一条可不是指我的当事人而言。”
对此,梅尔决定不予回答。这种高谈阔论对双方都没有什么用处——也许只能让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出出风头。梅尔注意到记者们在飞快地记录;那个律师关心的是如何为新闻界提供生动的报道材料。
梅尔打定主意,要漂漂亮亮地,尽快缩短这次谈话。他非常敏感,辛迪还在代表团进来的时候的那个老地方坐着。不过,眼下她似乎有点厌烦了,因为一碰上涉及空港的事,她总会感到厌烦的。但是这一次,梅尔却对她表示同情。由于他们刚才谈论的问题相当严肃,他觉得这整个梅多伍德的案件对他来说是一种干扰。
梅尔为了基思的问题一直心事重重。他不知道他弟弟在空中交通指挥塔的情况现在怎样了。他方才是否应该坚持要基思今晚停止工作并继续进行他们之间的谈话。要不是指挥塔值班主任打断了这一谈话,也许能谈得有点眉目了吧?不过现在可能还来得及……可是还有辛迪,在考虑基思前,肯定要先考虑她;而眼下这个半瓶醋的律师弗里曼特尔偏偏还在喋喋不休地夸夸其谈。
“既然你提出那个所谓减少噪音的操作程序,”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挖苦地问道,“我倒要请问今晚这个操作程序搞得怎样?”
梅尔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碰上了一连三天的大风雪。”他的目光向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扫了一遍。“我相信诸位都清楚,这场大风雪造成了紧急情况。”他向他们解释三○号跑道被堵,暂时需要使用二五号跑道起飞,因而不得不使梅多伍德受到影响。
“说是这样说,”代表团中另一个男的说。此人下腭宽厚、秃顶,梅尔在前几次有关空港噪音的谈判中见过他。“我们知道是有大风雪,贝克斯费尔德先主。问题是,如果你正好是在噪音下面住家,而你也知道为什么飞机要从上面过,这并不就可以让大家好过一些,这和有没有风雪毫不相干。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弗罗伊德·扎奈塔。我是大会主席……”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很自然地接过话头。“请原谅,在继续谈下去之前,还有一点要先说清楚,”显然,那个律师无意放弃对代表团进行控制,哪怕是短暂的放弃也不行。他一面对着梅尔说话,一面看着记者们。“噪音不光是充斥了梅多伍德的家庭和耳朵——尽管这已经够呛——还扰乱了神经,破坏了人们的健康,剥夺了孩子们所需要的睡眠。而且,还有肉体上的侵犯……”
这时梅尔打断了他的话。“言下之意,你是不是在正式提出,为了避免今晚这样的情况,要空港关闭?”
“我不但提出请你关闭空港,我们还可以强迫你这样做。刚才我提到肉体上的侵犯,我要在法庭上代表我的当事人证明这一点。我们是会打赢这场官司的。”
代表团的其他成员,包括弗罗伊德·扎奈塔在内,都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让大家能够体会他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心里在盘算。他断定他差不多已经说过了头。尽管弗里曼特尔在处心积虑地想挑起这个空港总经理的怒火,但是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发作。这一招是他以前经常使用,而且行之有效的。这是一着高招,因为发火的人在新闻报道中处境总是不妙的。这是弗里曼特尔的着眼点。尽管贝克斯费尔德明明很恼火,但他精明得很,没有上当。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想,这也无妨,因为过去他是屡试屡验的。他还看到记者们在辛勤地记录他的讲话,如果去掉嘲笑和虚张声势的语气,这些话在报纸上读起来还是挺精采的,而且他相信要比早先他在梅多伍德大会上讲的话更要动听些。
弗里曼特尔意识到,这整个过程当然只不过是一次咬文嚼字的演习,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即使说服那个空港经理贝克斯费尔德同意他们的观点——
实际上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他本人也没有多大的办法,或者根本无能为力。这个空港是生活中的现实,它的位置和业务性质是无法改变的。这是不可能的事。今天晚上到这里来的用意,一半是想引起公众的注意,而从律师弗里曼特尔的观点来说,主要是让梅多伍德的居民相信他们找到了一个坚强的代理人,这样律师委托书(还有支票)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弗里曼特尔和赛耶的事务所去。
弗里曼特尔心想,可惜的是梅多伍德来的其他一些人都在楼下等着,没能上来听他代表他们痛斥贝克斯费尔德。不过他们可以在明天的报纸上看到报道;而且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根本不认为目前在这里发生的事是梅多伍德今天晚上在空港活动的最后一项。他曾答应电视记者在眼下的谈判结束后发表谈话。这些记者正在楼下等着,因为他们没法把设备弄上来。他巴望现在候机楼的主厅里已经根据他的建议架好电视摄影机。尽管那个黑人警察中尉禁止在那里举行任何示威,弗里曼特尔却自有主意,只要安排得巧妙的话,电视采访完全可以变成一次示威。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刚才说了有关法律行动的话——他早先已经向梅多伍德的居民保证这一行动将是他代表他们所要进行的主要活动。“我干的这一行是法律,”他当时这样对他们说,“法律,而不是其他。”这自然不是真的;弗里曼特尔的策略总是出尔反尔、随机应变的。
“你要采取什么样的法律行动,”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指出,“这当然是你自己的事。可是我还得提醒你,尽管邻近有居民区,法庭支持空港有权为了公众的方便和需要而开展它的活动。”
弗里曼特尔两条眉毛一翘。“我没想到你也是个律师。”
“我不是律师。而且我敢肯定,你对这一点是清楚的。”
“哦,我一时间倒开始吃不准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满脸堆笑。
“因为我是个律师,这你是清楚的,我对这种事还是有点经验的。此外,我敢说法律上有过先例,这些先例对我的当事人是有利的。”他象早先在大会上那样历数了那些听起来很动人的案子——美国对考斯比,格里格斯对阿勒格尼县,桑伯格对波特兰港,马丁对西雅图港。
梅尔觉得好笑,但他没有流露出来。他对这些案情都很熟悉。他还知道其他一些案子,判决截然不同,对此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有意避而不谈。梅尔怀疑对方是故意回避,但他无意开展一场法律上的争论;要争的话,也只有在法庭上见面。
不过,梅尔也不想让那个律师——他现在对此人更形反感——处处都占上风。梅尔向代表团所有的人解释应该避免诉讼的理由,并且补充说,“趁大家都在这儿,我想和诸位谈谈空港和噪音这个问题。”
他看到辛迪在打呵欠。
弗里曼特尔马上说,“我怀疑是否有此必要。就我们来说,下一步……”
“好啊。”梅尔头一次一改他那温文尔雅的姿态,狠狠地盯住对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在耐心地听了你的话以后,你和你那方面的人却不想礼尚往来,听听我的呢?”
先前发过言的那个代表扎奈塔朝其他人看了看。“我觉得我们应该……”
梅尔厉声说道,“让弗里曼特尔先生回答。”
“说实在的,”——那个律师讨好地笑了笑——“谁都不必提高嗓门,或者不讲礼貌!”
“那么,你为什么进来以后一直是这样双管齐下的呢?”
“我没有意识到……”
“可我是,是意识到了。”
“你是不是发脾气了,贝克斯费尔德先生。”
“没有,”梅尔笑了笑。“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我就是没有发脾气。”
他知道他抓住了一次好机会,给那个律师来个措手不及。他接着说,“你讲了一大堆,弗里曼特尔先生,一点也不客气。不过,我也想讲几点,而且希望也能记录在案。我相信,尽管没有别人会对此感到兴趣,新闻界一定会对双方的观点都感兴趣的。”
“咳,我们兴趣大着呢!只不过我们早已听够了那些空洞无聊的借口。”
同平时一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很快就恢复常态。但他暗自承认,他被贝克斯费尔德早先那种温和态度麻痹了,所以突如其来的反击,搞得他措手不及。他发现那个空港总经理比他的外貌更要机灵一些。
“我没有说什么借口不借口的,”梅尔指出。“我只想总的回顾一下空港的噪音问题。”
弗里曼特尔耸了耸肩膀。他最忌讳的是开辟一个具有新闻价值的新途径,因为这样就会把注意力从他自己身上引开。不过,当时他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女士们,先生们,”梅尔开讲了,“你们今晚一到这里,有人就说双方讲话都要简单明了,直截了当。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照办了,现在我也开诚布公地谈谈。”
梅尔意识到他已经完全吸引了代表团里两个女的和四个男的注意力,也完全吸引了新闻记者的注意力。连辛迪也偷眼注视着他。他平心静气地接着讲下去。
“你们都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我们林肯国际航空港针对飞机噪音问题已经采取了措施,为的是让住在空港附近的人生活得舒服些,安静些。我已经提到了一些措施,还有其他的措施,譬如说,试验发动机时,我们用的是空港的边远地区,而且只是在规定的时间内试验。”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早已坐立不安了,他插嘴说,“不过,你已经承认这些所谓的制度不起作用。”
梅尔当即顶了回去。他说,“我没有承认过这种事。这些制度在许多情况下是起作用的——是起了任何一种妥协办法所能起的作用的。我承认它们今晚不起作用,这是因为有特殊情况。坦率地说,如果我是驾驶员,在这样的天气起飞,我是不愿在起飞后立刻减少马力的,也不愿边升高边拐弯的。
再说,这种情况肯定不时会再出现的。”
“在许多情况下!”
“不是这样,先生,请让我把话说完!”梅尔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讲下去。“事实是:空港——包括此地和别的地方的空港——已经差不多竭尽全力,争取减少噪音。你们也许听不进去,干这一行的人也不是人人承认这一点的,可是实际情况是,谁也没法作更多的努力。要一台三十万磅重的高功率机器蹑手蹑脚地开到任何地方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要把一架巨型喷气飞机开进来——或开出去——必然要使住在附近的一些人震得够呛。”有几个人很快地笑了起来,弗里曼特尔没有笑,而是哭丧着脸。梅尔又说,“因此,如果我们需要设立空港——显然我们是需要的——有些人,有些地方要就是忍受某些噪音,要就是搬家。”
现在轮到梅尔看着记者用铅笔飞快地记录他的话。
“是的,”梅尔继续说,“飞机制造商是在研究减少噪音的装置,但我还得跟你们说实话,航空界很少有人认真对待这种装置,肯定不象研制一种新式飞机那样花费功夫。这种装置充其量也只不过起个缓和作用。不信,我可以提醒你们,尽管卡车比飞机早许多年开始使用,可是还没有一个人发明过真正有效的卡车消音器。
“还应该考虑的一个问题是,没等到一种型号的喷气发动机的声音稍为减弱一点——如果真能减弱的话——新型的、马力更大的发动机又投入使用,即使装上消音器,噪音也会比原来的发动机的大。我已经打了招呼,”
梅尔又说,“我讲的完全是实话。”
代表团里的一个女人没精打采地、郁郁地说,“倒也是。”
梅尔说,“这就有必要让我再谈谈将来的问题。新型的飞机即将问世。
这些是继波音707型之后出现的另一类飞机,包括象‘洛克希德500型’这样的巨型飞机,它们即将投入使用。过不了多久,还有超音速的‘协和型’和其他的飞机接踵问世。象‘洛克希德500型’这一类的飞机是亚音速的。
也就是说,它们飞行的速度低于音速,其噪音属于我们现在的这一类,只不过是稍大一些。超音速飞机发动机的噪音也将是很大的,在突破音障时还会发出声震,比我们迄今所碰到的其他噪音更成问题。
“你们也许同我一样听到过或看到过一些报喜不报忧的报道,说什么声震将出现在高空,远离城市和空港,对地面的影响不大。别信这一套!我们都要倒霉的,我指的是我们所有的人,包括象你们这样的呆在家里的人;象我这样的经营空港的人;还有航空公司的人,他们得投资近十亿元购置他们必须长期使用的设备,要不然就得破产。请相信我的话,总会有一天我们都祈望我们还不如忍受今晚谈到的这种简单的噪音。”
“瞧你在对我的当事人说些什么啊?”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讥讽地问道,“你是要他们现在就赶紧进疯人院,免得你和你的巨型飞机将来把他们赶进去?”
“不,”梅尔斩钉截铁地说,“我对他们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按你对我的要求开诚布公地说明我没有什么简单的办法;我也不会向你们许下空港无法实现的诺言。我是说,依我看,空港的噪音会变得越来越大,而不是越来越小。我愿意提醒你们大家,这并不是个新问题。自从火车问世,自从卡车、公共汽车和小汽车相继问世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存在着;修建通过居住区的高速公路时,也有同样的问题;成立空港时,空港发展的时候也有这个问题。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为公众造福的——或者说,我们大家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它们却带来了噪音。尽管采取了各种措施,它们依然不断地产生噪音。问题是卡车、火车、高速公路、飞机和其他等等是客观存在。它们是我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除非我们改变生活方式,否则,我们非得同噪音一起生活不可。”
“换句话说,我的当事人在他们有生之年就应该放弃要求宁静、睡眠不被打断,生活不受干扰和恬静的想法罗?”
“不是的,”梅尔说。“我看到头来他们还得搬家。我现在讲的话当然并不代表官方,但我相信这个空港和其他的空港将来不得不花费几十亿的钱来购买它们周围的居住区。相当多的地方会变成不怕噪音的工业区。当然,对那些拥有房屋和被迫迁离的人,是会给予合理的赔偿的。”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站了起来,并示意代表团的其他成员也站起来。
“你最后那一句话,”他对梅尔说,“是我今晚听到的唯一明智的话,不过,赔偿可能要比你所想的来得快一些,而且数额也会更大一些。”弗里曼特尔微微地点了点头。“你等着听我们的吧!我们在法庭上见。”
他扬长而去,别的人也跟着走了。
梅尔从通往接待室的门口听见两个女代表中的一个嚷嚷道,“你真了不起,弗里曼特尔先生。我要让大家都知道。”
“噢,谢谢。非常谢谢……”话音渐渐远去。
梅尔朝门口走去,想把门关上。
“真对不起,”他对辛迪说。现在他们两个人又单独在一起了,他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辛迪冷冰冰地说,“行!你该同空港结婚才对。”梅尔在门口看到男记者中的一个又回到了接待室。他是《论坛报》的汤姆林森。
“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可以同你谈一两句话吗?”梅尔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我觉得,弗里曼特尔先生这个人在你的心目中并不怎么样。”
“你是要引用我的话吗?”
“没有这个意思,先生。”
“那么,你的看法是对的。”
“我想你对这个会感兴趣的,”那个记者说。“这个”指的是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梅多伍德居民大会上散发的律师委托书。
梅尔边看那张委托书,边问,“你从哪里弄来的?”那个记者介绍了一下情况。
“多少人参加了那个大会?”
“我数了数。约摸有六百人。”
“签了字的委托书有多少份?”
“我说不上,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估计签了字交回去的有一百五十份。
其他的人答应把他们的委托书给他寄去。”梅尔愤愤地想:这下他可明白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这样装腔作势为的是什么;也明白那个律师想讨好的是谁,讨好的目的是什么。
“我看你也跟我一样算了一笔账,”那个叫汤姆林森的记者说。
梅尔点了点头。“加起来数目不小。”
“可不是!我自己要是能捞到一点也不错啊。”
“我们两人大概都挑错了工作。你采访了梅多伍德的大会吗?”
“是的。”
“当时有没有人指出这笔法律费加起来一共至少有一万五千元?”
汤姆林森摇摇头。“不是没人想到,就是他们不在乎。再说,弗里曼特尔确是个角色,有点名堂,我想你会把它称之为催眠术。他把他们弄得着了迷,好象他是比利·格兰姆(美国牧师,能说会道,以作蛊惑人心的讲道著称。译者注)似的。”
梅尔把铅印的委托书交回给那个记者。“你准备把这写进报道里吗?”
“我准备写进去,不过,要是本市新闻的编辑把它删了,这也是家常便饭。他们对法律这一行总是谨小慎微的。再说,我想你就是在这上面做文章,这种事实际上也错不到哪里去。”
“是没有错,”梅尔说,“但也许是不道德的,我看律师协会对这样的事是不会赞同的。不过,它也并不是非法的。梅多伍德的人该做的当然是联合起来,以团体的名义聘请律师。不过,要是人们轻信别人的话,甘愿让律师发财的话,我看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汤姆林森笑了笑。“你这几句话我可以引用一点吗?”
“你刚才还对我说你的报纸是不会登这些的。再说,我所讲的都不能发表。记住了吗?”
“好吧。”
梅尔心想:如果有利的话,他会放空气出去,至于报纸上引不引他的话,那要碰运气了。可是他知道这样做并不见得有利。他也知道全国象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这样惯于煽风点火的律师都在忙于纠集一伙人签约,接着就到空港和航空公司去吵,有时还找驾驶员吵。
梅尔并不是反对吵架,因为这和诉诸法律是每一个人的权利。问题是,作为委托人的房产主往往是受骗的,他们异想天开,片面地选择了象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今晚提到过的一些耸人听闻的判例,加以引用。结果他们就采取了一系列既要花一大笔钱又浪费时间的法律行动,其中大多数是注定要败诉的,只有有关的律师才从中捞到好处。
梅尔心想他要早一点知道汤姆林森刚才告诉他的情况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对代表团讲讲他的看法,要他们提防弗里曼特尔,并说明梅多伍德的居民区已落入了什么圈套。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贝克斯费尔德先生,”那个《论坛报》记者说,“我还想问你几件别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与空港有关的。不知道能不能再耽搁你几分钟工夫?”
“别的什么时候都欢迎,”梅尔举起双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姿势。“可是眼下有十五件事同时发生。”
那个记者点了点头。“我明白。反正我还得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听说弗里曼特尔那班子人在楼下想搞些什么名堂。要是过一会儿有空的话……”
“我尽量争取,”梅尔说。实际上他今晚不打算再和他照面了。汤姆林森向他采访消息总爱寻根究底,梅尔对此是很尊重的;不过,他今天晚上再也不想和代表团和记者打交道了。
至于弗星曼特尔和梅多伍德来的人“在楼下想搞些什么”,他决定让奥德威中尉和他手下的警察去伤脑筋。
5
《论坛报》的记者走后,梅尔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等他转过身来,看见辛迪站在那里戴手套。她酸溜溜地发表评论说:“发生了十五件事。你说这话,我信。不管那其他十四件是些什么,它们都要比我的事优先。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那是一种譬喻,”梅尔争辩说,“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已经说了我抱歉。我不知道会冒出这些事情来——至少,不是一下全知道。”
“可你就喜欢这些事,对不对?你全喜欢。比起我来,比起这个家、孩子,比起高尚的社交生活,你要喜欢得多。”
“啊!”梅尔说。“我正在纳闷多早晚你会扯到这上面来。”他停了一下。“唉,别说了!干吗又吵嘴呢?我们不已经全都谈妥了吗?不必再吵啦。”
“对,”辛迪说。她突然软了下来。“对,我看是不必。”
一阵捉摸不定的沉默。梅尔首先打破这一沉默。
“我说,办离婚对我们双方都是件大事;对罗伯特和利比也是。如果你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
“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对;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再讨论它五十次。”“我不愿意。”
辛迪果断地摇摇头。“我没有任何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你也没有,不会真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你有没有?”
“对,”梅尔说,“我看是没有。”
辛迪欲言又止。她本想告诉梅尔关于莱昂内尔·厄克特的事,再一想又决定不说。将来,有的是时间,让梅尔自己去打听出来好了。至于德勒克·艾登,她无意告诉梅尔或莱昂内尔有这么一个人。梅多伍德代表团来到这里办公室的时候,辛迪大部分时间在想这个人。
有人轻轻地但肯定地是在叩外间的门。
“啊!天哪!”辛迪叽咕起来。“还有没有一点点不受干扰的私生活?”
梅尔烦躁地喊道:“谁?”
门开了,“是我。”坦妮亚·利文斯顿说。“梅尔,给我出个主意……”
她一看见辛迪,赶快就缩住。“请原谅。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呢。”
“我就走,”辛迪说,“我马上就走。”
“不,不必!”坦妮亚的脸一红。“我回头再来,贝克斯费尔德太太。
我不知道,打搅你们了。”
辛迪对坦妮亚打量了一下,她仍然穿着环美的制服。“可能该是我们被打搅的时候了”辛迪说。“从上一批人走后到现在,足足已有三分钟了。这比我们通常在一起的时候要长得多。”她一扭身问梅尔:“是不是?”
他摇摇头,没有作声。
“对了,”辛迪转身向着坦妮亚,“有一件事我倒有点纳闷。你怎么能这样肯定我是谁?”
刹那间坦妮亚失掉了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等她恢复过来以后,她微微一笑:“我看我是猜的。”
辛迪眉毛一扬。“我看我是不是也该猜上一猜?”她看着梅尔。
“不必猜了。”他说。他替她们彼此作了介绍。
梅尔知道辛迪在打量坦妮亚·利文斯顿。他毫不怀疑,他的妻子对坦妮亚和他已经作出了某种结论。梅尔很久以前就知道辛迪有一种本能,对男女之间的关系的分析正确得不可思议。而且他可以肯定他在介绍坦妮亚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暴露。夫妇之间对彼此讲话中的细微差异非常熟悉,以致要不露马脚是不可能的。如果辛迪猜出今夜晚些时候他和坦妮亚还有约会,他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自忖也许想过头了。
可是,辛迪知情也罢,猜也罢,他认为都关系不大。而且毕竟是她提出来要离婚的,因此她又有什么理由反对梅尔在生活中另外有人呢?梅尔又提醒自己,他这种想法是合乎逻辑的。但是,女人嘛——包括辛迪,可能也包括坦妮亚——很少是有逻辑性的。
他最后这一想法证明是对的。
辛迪装出一种甜甜蜜蜜的口吻对他说:“你多美啊!带着问题来找你的不光是原来的那几个乏味的代表。”她瞟了坦妮亚一眼。“你方才是说你有个问题?”
坦妮亚对她的询问报之以冷静的神色。“我方才是说给我出个主意。”
“是吗?要他出什么样的主意?公事,还是私事?……也许连你自己也忘啦。”
“辛迪,”梅尔生气地说,“够啦!你没有理由……”“没有理由什么?
为什么说够啦?”他老婆的声音装着学他的口吻。他感到她有点儿反常地在自得其乐。“你不是老对我说我不够关心你的问题吗?喏,现在我对你朋友的问题感到十分关切……我是说,如果真有一个问题存在的话。”坦妮亚爽利地说:“是有关第2次班机的问题。”她又补充了一句:“那是环美航空公司去罗马的班机,贝克斯费尔德太太。它是半小时前起飞的。”
梅尔问道:“这第2次班机怎么啦?”
“说实在的,”——坦妮亚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确实也没有把握。”
“说下去呀,”辛迪说,“编一点什么出来吧。”
梅尔生气了,“唉,你住嘴!”他问坦妮亚,“是怎么回事?”坦妮亚看了辛迪一眼,然后讲了她和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之间的谈话。她对那个形迹可疑、拿着公文包的那个人描写了一番,斯坦迪什怀疑这个人在搞走私。
“他上了第2次班机啦?”
“是的。”
“就算此人是在搞走私,”梅尔指出,“那也是向意大利走私。美国的海关人员并不在乎。他们让别的国家自己去查缉。”“这我知道。我们的地区客运经理也是这个看法。”坦妮亚又讲了她和地区客运经理之间交换的意见,最后是那个经理不耐烦但又是坚决地指示她:“不管它!”
梅尔似乎有点迷惑了。“那么我认为没有理由……”
“我对你说了,我没有把握,也可能完全是想入非非。可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开始查对了一下。”
“查对了什么?”
两人都忘了辛迪在场。
坦妮亚说道:“检查长斯坦迪什告诉我那个人——那个带公文包的人—
—几乎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肯定是这样,因为当时我就在搭乘口,我竟然没有发现那个老太婆……”她对这句话又作了纠正。“那老太婆的事问题不大。总之,几分钟之前我找了第2次班机搭乘口的验票员,我和他一起核对了乘客清单和飞机票。他记不清有那么一个带公文包的人,不过我们把乘客清单上的名字缩到五个人的范围。”
“后来呢?”
“我忽然想起了报到处,向柜上打听有谁印象里有这五个人中的一个。
谁也没有印象。但是城里的一个工作人员明确记得有这样一个身带公文包的人。我问到了此人的名字,还有他的模样……全对得上。”
“我还是弄不懂这有什么异常之处。他总得在一个地方报到的嘛。他这就在市区报了到。”
“那个工作人员记得此人是有原因的,”坦妮亚说,“因为他除了一个小包,没有任何行李。而且,那个工作人员说,此人非常的神经质。”
“不少人是神经质的……”梅尔突然停住。他在皱眉。“没有行李!飞往罗马不带行李!”
“对了。就是一个小皮包,就是引起检查长斯坦迪什注意的那只皮包。
市区那个工作人员说是只公文包。”
“谁出这样的远门连行李也不带的。这说不通。”
“就是么,我也这样想。”坦妮亚又犹豫了一下。“这说不通,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
“除非是你早已知道你搭乘的飞机永远也到不了它的目的地。如果你事先知道的话,你也不会需要带上行李。”
“坦妮亚,”梅尔轻声地说,“你的意思是说……”
她不安地答道:“我不敢肯定,所以才来找你。我的想法象是想入非非,有点戏剧性,不过……”
“说下去。”
“假定我们在谈论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走私,至少根据我们的猜测都是这样。假定他不带任何行李、神色慌张、拿着引起检查长斯坦迪什注意的那只皮包的理由是……假定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违禁品……他在里面藏的是一颗炸弹。”
俩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梅尔在动脑筋,在估计各种可能性。他认为坦妮亚适才的想法象是荒诞不经的,不大可能。然而……在过去,这种事也偶尔发生过。问题在于:你怎能判断这是否又是偶尔的那么一次?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带公文包的人的整个情况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事实上,大概就不是什么问题。如果事情闹开了,事后又证明不是什么问题,那么谁起的头,谁就要出洋相。谁也不愿意出自己的洋相,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这里关系到一架飞机和飞机上面乘客的安全,自己就算出了洋相,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显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怀疑飞机上有炸弹,就应该采取断然的行动;同时,又不能仅仅是因为存在这种可能,外加一种预感,就采取行动,应该有更为强有力的理由才行。梅尔寻思,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一个更为强有力的线索,哪怕是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呢?
立时三刻,他想不出这样一个办法。
但是有些事情是可以查对的。这是一种猜测,但是查对的办法却很简单,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办到。今天晚上他看到弗农·德默雷斯特的时候,想起了他们在空港管理委员会上的那次争执,这就使他想起了现在的这一办法。
梅尔查了一下他口袋里的紧急电话表——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使用这个电话表,——然后拿起办公桌上空港的内线电话,拨了主厅发售保险单那个摊子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工作多年的女职员,梅尔和她很熟。
他先讲了他是谁,然后问:“马季,今天晚上你签发的环美第2次班机的乘客保险单多不多?”
“比往常要多一些,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不过所有的班机买保险单的都比往常踊跃。这样的天气总会增加一些。第2次班机的,我签发的大概有十二份。据我了解,勃妮——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个姑娘——也签发了一些。”
梅尔对她说:“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你把所有的人名字和保险单念给我听听。”他意识到那个姑娘有点迟疑不决。“必要的话,我可以打电话给你的地区经理,取得他的许可。你知道他会同意的,请你相信我,事关重要。
你现在就念,可以省掉我不少时间。”
“好吧,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你说行,我就照办。不过把这些保险单理出来,要花几分钟的时间。”“我等着。”
梅尔听到她放下话筒,对柜外一个人因工作打断打了个招呼。一阵翻阅纸张的窸窣声,然后是另一个姑娘的声音在问:“出了什么事了?”
梅尔把手捂住话筒,问坦妮亚:“你说的那个人,那个带皮包的人,叫什么名字?”
她看了看一张纸片说:“格雷罗,也可能是布雷罗,两种拼法都有。”
她看梅尔有点惊异。“名字的开头的字母是D.O.。”
梅尔的手还按在话筒上面。他正在集中思考。半小时前被带到他办公室来的那个女人也姓格雷罗,他记得奥德威警长是这样说的。她就是空港警察发现在候机大楼徘徊的那个人。根据内德·奥德威的报告,这个女人神气沮丧,哭哭啼啼的。警察从她那里摸不清是什么回事。梅尔原想亲自找她谈谈,但一直抽不出身来。在梅多伍德的代表团进来的时候,他看到这个女人正要走出办公室的外间。当然,这里面也可能并无联系……
梅尔在听筒里仍然可以听到发售保险单摊子上的人声,远处是候机大楼主厅里喧闹的声音。
“坦妮亚,”他轻声地说,“大约二十分钟以前,在办公室的外间,有个中年妇人,穿得很破,身上湿漉漉的,人落落拓拓的。我琢磨在别人进屋的时候,她就走开了。不过人也许还在附近。要是她还在外面什么地方,就把她带进来。你要能找到她,千万别叫她跑了。”坦妮亚有点困惑不解。他又说:“她是格雷罗太太。”
就在坦妮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保险摊上的那个女职员回过来拿起电话。“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把所有的保险单全都拿来了。我来念名字,你准备好了吗?”
“好,马季,念吧。”
他留神地听着。快到念完的时候,有一个名字出现了,他突然紧张起来。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着迫切的口气。“把这份保险的内容介绍一下。是你经手的吗?”
“不,那是勃妮的一份。我叫她,你和她说。”
他听了那另一个姑娘介绍的情况,提了两三个问题。对答很简单。他把电话挂断,在坦妮亚进来的时候,他又在拨另一个号码。
她的眼神象是要问什么,他当时没有理会,她立刻向他报告说:“在夹层楼面,一个人也没有。楼下的人仍然是成千上万的,没法找。我们派人去找,怎么样?”
“可以试试看,不过希望不大。”根据他所了解的,梅尔认为这个姓格雷罗的女人知道的情况也不会多,现在用广播喇叭找她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而且眼前她可能已经离开空港在进城的途中。他怪自己没有象原来打算的那样设法找她谈谈。不过事情也实在太多:梅多伍德的代表团啦,他的弟弟基思啦——梅尔想起他原要再去管制塔台的……现在只有暂时搁一下……
还有辛迪。想到这里,他发现辛迪人已走了,心中不无内疚,因为他早先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广播话筒,把它推到坦妮亚面前。
他拨的那个电话来了回音,那是空港警察总部。梅尔干净利落地说:“我找奥德威警长。他还在机场大楼吗?”
“在,先生。”值班警官一听就知道是梅尔的声音。
“快去把他找来,越快越好,我电话不挂。还有,那个姓格雷罗的女人叫什么名字?那个今天晚上你们发现的女人。我倒是知道,不过要核实一下。”
“稍等一等,先生。我看一看。”片刻之后,他说:“叫伊内兹,伊内兹·格雷罗。另外,我们已经通过警长的哔哔话匣在找他。”
梅尔知道奥德威警长,还有空港其他一些人,随身带着一个袖珍无线电收报器,在紧急情况下要找他的时候,收报器会发出“哔哔”的信号。这时,在某处,奥德威警长肯定会奔向一个打电话的地方。
梅尔对坦妮亚作了简短的指示,然后按一下广播话筒上的电钮。这个开关一经打开,机场大楼其他所有的话筒就全被切断。通过外间和到夹层楼面的几扇开着的门,他听到一个美国航空公司班机就要出发的通告,说到一半戛然中断。在梅尔任职空港总经理的八年中间,只有两次使用过这个话筒,切断了其他话筒的开关。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是宣布肯尼迪总统之死。第二次是一年之后,有一个走失的小孩,哭哭啼啼地到处乱跑,径自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在通常的情况下,处理丢失的儿童是有正常的程序的,但是那一次梅尔亲自使用了这个话筒寻找孩子急疯了的父母。
现在他对坦妮亚点点头,让她开始广播。但是他并不太明确为什么要找那个女人——伊内兹·格雷罗。他肯定也并不明确究竟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本能告诉他是出了问题,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已经或者正在发生。而且,如果你有这样的疑团,马上就得采取漂亮的行动:那就是收集各种情况,通过别人的帮助,七拼八凑,把这些情况拼凑在一起,就可以说明问题。
现在机场大楼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坦妮亚用爽朗、自然的声音开始广播。“请注意啦。请伊内兹·格雷罗,或布雷罗太太马上到空港总经理的办公室里来。办公室就在大楼行政办公的夹层楼面。可以找任何一个航空公司或空港工作人员给你带路。我再说一遍……”
梅尔的电话里喀嚓一响,奥德威警长来接电话了。
“我们在找那个女人,”梅尔告诉他。“原先在这里的那个女的——格雷罗太太。我们正在广播……”
“我知道,”奥德威说,“我能听到。”
“我们急切需要她,回头再和你解释。眼前,你要相信我……”
“我信。你最后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办公室的外间。是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行。还有别的事吗?”
“就只一点,这可能是件大事。我建议你把别的事都搁下,动员你手下的全部人马。不管你能否找到她,赶快到我这里来。”
“好。”奥德威挂电话的时候,又是喀嚓一响。
坦妮亚已经广播完毕。她按了一下话筒上“关”的电钮。梅尔听到外面另一个通告在开始广播。“请莱斯德·梅因沃林先生注意。请梅因沃林先生和他一行的全体成员马上去机场大楼正门报到。”
“莱斯德·梅因沃林”是空港给警察起的代号。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意味着就近值班的警察一听到通知就必须赶到通告里指定的地点去。“他一行的全体成员”是指机场大楼的每一个警察。大多数空港都用类似的办法通知它们的警察待命,同时又不至于惊动别人。
奥德威不敢怠慢。毫无疑问,在他的部下在正门口报到以后,他会向他们传达关于伊内兹·格雷罗的事。
“打个电话给你的地区客运经理,”梅尔向坦妮亚发出指示。“请他尽快到这里办公室来。告诉他有重要的事。”有点象是自言自语的,他又补了一句:“我们要开始把所有的人全都找到这里来。”
坦妮亚打了个电话,并报告说:“他在来了。”她的话声露出她的紧张。
梅尔走到办公室门口,把门关上。
“你还没有告诉我,”坦妮亚说,“你发现了什么问题了。”
梅尔谨慎地选择他要使用的字眼。
“你那个格雷罗,那个不带行李只有一个小小公文包的人,你认为可能带了炸弹上第2次班机的那个人,就在飞机起飞之前,弄了一份飞行保险单,保了三十万元。保险金的受益人是伊内兹·格雷罗。他付的保险费,看来是他身上仅存的零碎钱。”
“我的天!”坦妮亚的脸一下变得雪白。她悄声儿地说:“啊,我的老天爷……不!”
6
有些时候——今晚可以算一次——乔·佩特罗尼庆幸自己是在航空业的维修部门,而不是在营业部门工作。
他在观察人们忙着在飞机底下和四周挖土的时候,忽然起了这个念头。
这时,陷在泥淖里的墨航喷气机还堵塞着三○号跑道。
在佩特罗尼看来,航空公司的营业人员——他把所有第一线职员和行政人员统统归在这一类里——都是些一吹就鼓起来的橡皮人,他们象赌气的孩子一样总是挤别人。可是,佩特罗尼深信工程和维修部门的人的举止则是象个很有见地的成年人。维修人员(乔常常说)即使受雇于相互竞争的航空公司,为了大家的好处,工作时总是密切合作,非常融洽,互通情报、经验,甚至秘密。
乔·佩特罗尼有时私下对朋友透露说,这种非正式的合作的一个例子就是汇集情报,非正式地供大家参考。这种情报是通过各航空公司召开的会议定期传达给维修人员的。
佩特罗尼的老板,同大多数有定期航班的大航空公司一样,每天举行电话会议,或者叫做“情况通报”。开会时,通过遍及大陆的闭路电话网把各地区总部、基地和场站联结起来。情况通报由总办事处的一个副总裁主持,实际上是对过去二十四小时内航空公司运行情况进行检查和交流情报。整个航空公司的高级人员自由坦率地交换意见。场区和营业部每天各自通报情况;维修部门也一样。佩特罗尼认为后者是至为重要的。
维修工作期间(佩特罗尼每周只参加五天),场站逐一汇报工作。如果前一天的维修工作因机械上的原因而耽误了,管事的就要对此负责。谁也不会去找什么搪塞的借口。佩特罗尼常说,“如果你出了漏子,直说就是了。”
设备出了事故或故障,再小也得汇报;其目的在于集思广益,防止再发生这种情况。下星期一的会上,佩特罗尼将报告今晚处理墨航707型客机的经验,并根据其最后结果,谈谈他成功或失败的地方。每天的讨论会是严肃认真的,因为一般来说维修人员都是精明能干的强手,他们知道谁也唬不了谁。
每次正式会议结束之后,就开始非正式会议。这种会议一般不让高级管理人员知道。佩特罗尼等人会同与之竞争的航空公司的维修部门的伙伴们互通电话,就有关每天的会议情况交换意见,互通看来有用的情报。他们对情报是极少保密的。
如遇紧急情况——特别是影响安全的情况——也用同样的办法在航空公司之间挨个传下去,而且不得过夜。譬如说,如果但尔泰航空公司的DC-9型飞机在飞行中转子叶片出了故障,使用DC-9型飞机的东方航空公司、环球航空公司、大陆航空公司和其他公司在几小时之内就得到通知;这种情报有助于防止其他飞机出现类似的故障。事后还能拿到解体的发动机照片和技术报告。如果他们要求的话,其他航空公司的领班和机械师可以去看一看出故障的部件和发动机的任何其他损坏情况,以增长他们的见识。
象佩特罗尼这样的有来有往的人往往说,如果互相竞争的航空公司的营业和管理部门要商量什么事情的话,它们的人很少到对方的总部去,而只在中立地点会面。相形之下,维修人员到竞争者的地盘去的时候,总是确保互相提供方便和互相帮忙的。平时,如果一个航空公司的维修部门出了事,其他公司的维修部门一定尽力相助。
今晚,佩特罗尼得到了这第二种形式的帮忙。
自从设法把陷在泥里的喷气机从三○号跑道旁边挪走的最近一次尝试开始后的一个半小时里,佩特罗尼的帮手几乎多了一倍。开始时只有墨航那几个地勤人员,加上环美他自己手下的一些人。眼下同他们一起不停地挖掘的有勃拉尼夫、泛美、美国和东方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
各路新来的人马乘坐五花八门的航空公司汽车陆续到达,这说明佩特罗尼正在处理的问题已经通过空港的非正式渠道迅速传开了,其他航空公司的维修部门不等人家来叫就纷纷出动。这使佩特罗尼得到安慰,心里很是感激。
尽管又来了帮手,佩特罗尼原来估计一小时的准备工作早已超过。在客机主起落架前面挖两条沟,铺上厚木板,这个工作在不断地进展——不过,进展得很慢,因为干活的人不时要去躲躲风雪,暖和一下身子。凑合用来躲雪和取暖的地方是两辆地勤人员的大轿车。人们边上车,边搓手揉脸。由于刺骨的寒风还一个劲地横扫覆盖着雪的机场,他们的手和脸都冻得麻木了。
大轿车和其他车辆,包括卡车、扫雪设备、一辆燃料槽车、五花八门的后勤小汽车和一辆轰鸣的电源车仍然挤在附近的滑行道上,它们大都装有车顶信号灯,灯在一闪一闪地发亮。整个现场灯火通明,在四周一片漆黑之中,雪地反射出来的亮光,形成一片白色。
各六英尺宽的两条沟已经从巨型喷气机的主起落架处朝前上方伸展到更坚实的地面,佩特罗尼估计飞机可以依靠自己的动力开上去。沟的最深处的积雪下面是一摊烂泥,原先那架客机就是因为一时飞偏而陷在这里头的。眼下,烂泥和雪水混在一起,但由于两条沟朝上延伸,不那么粘了。比这两条沟浅一些和窄一些的第三条沟已经挖好,供前轮通过时用。飞机一开上比较坚实的地面,就可离开三○号跑道,而眼下飞机的一扇机翼正好伸到跑道上方。到时,也就可以轻易地把飞机弄到旁边的滑行道坚实的路面上了。
现在准备工作已接近完成,下一步的成败就全看飞机驾驶员的本领了。
他们还在“波音707”的驾驶舱里等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种种活动。他们要弄准需要用多少马力才能安全地推动飞机往前走,而不致让飞机机头向下,而机身翘了起来。
佩特罗尼来到现场后,大部分时间都同其他人一起挥铲挖沟。对他来说,不活动是难受的。他有时也希望有机会把身体练练好;虽然他离开业余拳击场已有二十多年,但体力要较大多数比他年轻好几岁的人都好。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见到骄傲自大、身体结实的佩特罗尼同他们一起干活都很高兴。他一边领着大家干,一边哄着别人干……“加油,小伙子,不然的话,我们就成了掘墓人,你就是个死尸。”……“瞧你们这些家伙老往那大轿车跑,倒是象你们在车里藏了个女人似的。”……“如果你再支着铲子休息,杰克,你准象罗得的老婆那样冻得硬邦邦的(据《旧约·创世记》记载,罗得是亚伯拉罕的侄子,他同妻子一起逃离覆灭的所多玛城,可是当她回首一看,自己却变成了盐柱。译者注)。”……“伙计们,我们一定要趁这架飞机还没有过时之前把它弄走。”
乔·佩特罗尼一直还没有同机长和第一驾驶员讲过话,他把这事交给他来到之前负责指挥的墨航领班英格兰姆去做。英格兰姆已经用飞机上的内部电话,把下面进行的情况告诉了驾驶员。
这会儿,那个维修部主任直起腰,把铲子塞给英格兰姆,并吩咐道,“再有五分钟就得干完。你们准备好后,人和卡车都离开现场。”他指了指那架全被雪覆盖的飞机。“这家伙一出来,准象开香槟酒的塞子一样。”
英格兰姆点了点头。他缩在派克大衣里,还象早先那样冻成一团。
“这件事你办,”佩特罗尼说,“我去同飞上天的小伙子们谈谈。”
几个小时以前从候机楼那边推过来让受困的乘客下机的老式舷梯还靠在机头附近。乔·佩特罗尼登上舷梯,踩着深深的积雪,钻进了乘客前舱,朝前面的驾驶舱走去——他松了一口气,边走边点着他那形影不离的雪茄烟。
驾驶员的座舱舒适安静,同外面风雪交加的严寒竟是两个天地。一台通讯用的无线电播送着商业电台的轻音乐。身穿衬衫的墨航第一驾驶员看见佩特罗尼进来,就把无线电关掉,音乐顿时停了下来。
“不用关嘛!”身材魁梧的维修部主任象只公狼狗那样抖动着全身,雪片从他衣服上纷纷落下来。“逍遥自在一下也没有什么错。反正我们没指望你们下来动铲子。”
座舱里只有第一驾驶员和机长。佩特罗尼记得有人说过随机工程师已经同女乘务员和乘客一起到候机楼去了。
机长是个身材结实、肤色黝黑的人,很象安东尼·奎恩(常演印第安人的电影明星。译者注)。他坐在右侧的座椅上转过身来,态度生硬地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
他的英语讲得很地道。
“是啊!”佩特罗尼承认。“不过问题是我们的工作不但给打乱了,而且加重了。全是别人造成的。”
“如果你指的是这儿出的事,”那个机长说,“老天爷!你不是说我故意把飞机开到烂泥里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佩特罗尼扔掉嚼坏了的雪茄烟,又叼起一支,把它点着。“可是飞机还陷在泥里。我们再试一次,我看这次我们非得把它弄出来不可。要是弄不出来,飞机就会陷得更深;我们大家,连你也在内,也就陷得更深了。”他朝机长的座位点了点头。“可不可以让我坐在那儿,把飞机开出去?”
机长的脸一阵通红。不管哪家航空公司,没有一个人会象乔·佩特罗尼那样对四条杠杠的机长说话那么随便的。
“不行,谢谢,”机长冷冷地说。他本可以回答得更狠一点,只是这时他因自己竟然陷入如此困境而感到十分尴尬。他估计明天到了墨西哥城,他还得挨他的航空公司总驾驶员一顿难堪的臭骂。他火冒三丈,心想:
JesucristoyporlaamordeDios.(西班牙文: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你。译者注)
“外面那么多人拚死拚活地干,冻得半死,”佩特罗尼还是坚持己见。
“现在要把飞机弄出来可不那么容易。这事我以前干过。也许你还是让我来。”
墨航的机长这下可发火了。“我知道你是谁,佩特罗尼先生,我听说别的人都没办法,而你可能有办法帮我们脱离这个地方。所以我完全相信你持有滑行飞机的执照。不过,我得提醒你,我们这儿有两个人持有飞行执照。我们领工资就是干这份差事的。因此,我们一定要坚守驾驶岗位。”
“那随你的便!”乔·佩特罗尼耸了耸肩膀,接着用雪茄烟指了指方向舵踏板。“不过,我一发令,你就得把油门完全开着。我是说一直开着,可别害怕。”
他离开座舱时,两个驾驶员都气鼓鼓地瞪着他,可是他正眼也不瞧一下。
外面的挖沟工作已经停了,刚才一直在干活的人,有些又到地勤人员的大轿车里取暖去了。除了要用来起动发动机的电源车外,轿车和其他车辆都开走了,同飞机保持一定的距离。
乔·佩特罗尼随手关上身后的前舱门,下了舷梯。那个领班把派克大衣裹得更紧了,他报告说:“一切准备完毕。”
佩特罗尼想起他的雪茄烟还点着,于是猛抽了几口,把雪茄扔到雪地里,任它熄灭。他朝那些无声无息的喷气发动机比划了一下。“好了,把四台引擎都发动起来。”
好几个人开始从地勤人员的大轿车里回来。四个人用肩膀顶着飞机旁边的舷梯,把它推开。那个领班迎着大风喊道,“准备发动!”另外两个人随即按他的命令开始工作。
其中一个人跑到停在飞机前面的电源车旁。他戴一副电话耳机,插头插在机身上。另外一个人拿着闪光信号棒,朝前走到驾驶员从上面可以看得见的地方。
乔·佩特罗尼戴着一顶借来的安全帽,同那个戴耳机的地勤人员在一起,其他的地勤人员纷纷从躲风雪的大轿车里跑下来,想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座舱里驾驶员做完了检查工作。
在他们的下方,地上那个戴耳机的地勤人员开始按喷气发动机的发动程序进行操作。“可以发动!”
停了一会儿,传来机长的声音:“准备发动,加压送风!”电源车上的鼓风机送出一般压缩空气,推动了第三号发动机内气轮机的起动器。空气压缩机的叶片转了起来,越转越快,发出呼呼的响声。速度达到百分之十五时,第一驾驶员加进航空汽油。燃料一点着,朝后喷出一股浓烟,发动机保持运转,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声。
“可以发动第四号。”
第四号发动机跟着第三号发动。这两台发动机的发电机不断充电。
接着又传来机长的声音。“改用发电机。切断地面电源。”电线从电源车上方落下。“断电完毕。可以发动第二号。”第二号发动机保持运转。这时已经发动了三台发动机,四周一片轰隆隆的声音。发动机后面扬起一股股雪花。第一号发动机点火,保持运转。
“断风。”
“断风完毕。”
接着压缩空气管道滑落,领班把电源车开走了。飞机前面的强光灯移向一侧。
维修部主任佩特罗尼同呆在机身前部附近的地勤人员换了耳机。他戴上电话耳机同驾驶员通话。
“我是佩特罗尼。你们上面准备好了,就把飞机开出来。”
机头前方的那个地勤人员举起信号棒,准备引导飞机出沟后,沿一条弧形的路滑动,这条路正对着乔·佩特罗尼的方向,也已经准备好,可供使用。
地勤人员都随时准备跑开,以防那架707型飞机以出乎预料的高速度冲出泥淖。
佩特罗尼蹲在前轮附近。如果飞机动得快,他也有被撞倒的危险。所以他把一只手靠近对讲电话的插销处,随时准备拔掉。他紧盯着主轮,注意它是否向前滚动。
电话里传来机长的声音。“我这就加大油门。”
喷气发动机的速度顿时加快。飞机在一阵滚雷般的轰鸣声中晃动,连机身下的地面都颤动起来。可是轮子依然纹丝未动。
佩特罗尼双手护着对讲电话的话筒说,“加大马力!开足油门!”
发动机的声音只稍为大了一点。可以看到轮子向上动了一动,但还没有向前滚动。
“他妈的!开足!”
发动机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达几秒钟之久,接着骤然降低。对讲电话里传来机长的声音,他用挖苦的语气说,“佩特罗尼,对不起,要是我开足油门,这架飞机非倒立不可。那可就不是陷在泥里的707,而是一堆废铜烂铁了。”
维修部主任一直在观察着现在又一动不动的起落架的轮子和周围的地面。“出得来,听我的就是了。只要有胆量开足马力就行了。”
“你有胆量是你的事!”机长顶了回来。“我这就关掉发动机。”
佩特罗尼朝对讲电话大声嚷道,“让发动机急速运转!我就上去!”他在机头下面边往前走,边着急地打手势让人把舷梯重新摆好。可是没等舷梯推过来,四台发动机一下子都停了。
他走进座舱时,两个驾驶员都在解开座椅上的安全带。
佩特罗尼责备道,“你们害怕了!”
机长的反应异乎寻常地温和。“可能是吧!也许这是我今晚所干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他正式提出:“你的维修部收不收这架飞机。”
“收!”佩特罗尼点了点头。“我们接过来了。”
第一驾驶员看了看表,在飞行日志上作了记录。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架飞机弄出来,”那个墨航的机长说,“你的公司一定会同我的公司联系的。Buenasnoches。(西班牙语:晚安。译者注)”
那两个驾驶员把厚大衣的领子扣紧后走了。乔·佩特罗尼迅速对仪表和操纵数据作了一次例行检查。过了一分多钟,他跟在驾驶员后面下了舷梯。
墨航的领班英格兰姆在下面等着。两个驾驶员正快步走向一辆地勤人员的大轿车。领班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他们对我也是这样,不开足马力。”
他丧气地朝飞机的主起落架比划了一下。“所以上回飞机陷得很深;而这次却还要深。”
佩特罗尼担心的正是这种情况。
英格兰姆拿着电灯,佩特罗尼钻到机身底下察看起落架的轮子;它们又回到烂泥和雪水里,比先前又陷进了几乎一英尺深。他拿过电灯,往机翼下面照了照,四个发动机的罩子离地面更近了,令人担心。
“现在除了用龙门吊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英格兰姆说。
那个维修部主任斟酌了一下情况,摇了摇头。“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再挖一点,把沟通到轮子现在的位置上,然后再开动发动机。不过这一次一定要由我来开。”
四周依然狂风怒吼,大雪纷飞。
英格兰姆冷得一个劲地发抖,他半信半疑地承认,“我看你是大夫,还是你来比我强。”
乔·佩特罗尼笑了笑。“要是我弄不动它,我也许就得把它毁了。”
英格兰姆朝留下的那辆地勤人员的大轿车走去,把人叫出来;另一辆车已把墨航的驾驶员送到候机楼去了。
佩特罗尼盘算一下:他们还得再干一个小时,才能再试一次,看能不能把飞机弄动。所以三○号跑道还不能使用,至少还要等那么长的时间。
他走到他那辆装有无线电的座车,向空中交通指挥塔作了报告。
7
伊内兹并不知道有这样一种理论:一个负担过重、疲惫不堪的头脑自身有个安全阀,它通过退却,进入消极的半知不觉状态来起作用。但是这一理论在她身上已经证明是正确的。此刻,她是个精神上受到轻伤的病号。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所给她个人的影响,加上几个星期来在她身上积聚起来的悲苦和劳累,证明她正面临一次决定性的、毁灭性的失败。这一失败促使她的头脑象条负荷过重的电路那样关闭了。虽然这种情况是暂时的,不是永久性的,但是在这情况存在期间,伊内兹·格雷罗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为何来此。
那个送她到空港的出租汽车司机卑鄙、粗鲁,还误了她的事。在市区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同意收七块钱的车费。等伊内兹下车,拿出几乎是她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一张十元钞票,等他找钱。那个司机咕噜说找不开,这就去兑,把车开走了。伊内兹焦急地等了十分钟,一看候机大楼的时钟已快近晚上十一点,已经到了第2次班机开出的时间。这下她才恍然醒悟过来,那个家伙压根儿不打算回来找钱了。她原先没有看一下这辆出租汽车的车号或司机的名字——那个司机在这上面冒了点险,算定她不会看。而且即便看了,伊内兹·格雷罗也不是那种会向当局提出申诉的人;对这一点,司机也早就摸准了。
尽管车从市区出来,一开始走得不快,如果没有把时间白白费在等那等不来的找头上面,她还有可能在第2次班机起飞之前及时赶上。现在呢,等她赶到搭乘口,正好看到飞机滑行而去。
当时,伊内兹的神志还是清楚的。为了弄明白她丈夫D.O.究竟是否真在这架飞机上面,她使用了一个花招,那是环美问讯处那个姑娘杨格小姐在电话中教给她的。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要离开第2次班机停靠的四十七号门。伊内兹迎上前去找他。
按照杨格小姐教给她的办法,伊内兹避免正面提出她的问题,而是说:
“我丈夫搭乘的是刚飞走的那次班机。”她向此人解释她没有赶上送她的丈夫,想问一下他是否安然上了飞机。伊内兹把那张黄颜色的分期付款合同抖开来给那个环美工作人员看。这张单子是她在家里D.O.的几件衬衫中间发现的。那个职员约略看了一眼,然后对了一下他手中的单子。
在一阵很短的时间里,伊内兹心里还在希望她弄错了,希望D.O.不会坐这次班机走的。他竟然会去罗马,这一想法至今仍然象是有点异想天开。然而那个职员却回答说:有,是有一个D.O.格雷罗在第2次班机上面,他,那个职员,很遗憾,格雷罗太太没有赶上送她丈夫走,但是今天晚上,由于这场风雪的缘故,什么事情都是乱糟糟的,现在他是否可以请她原谅,失陪了……
就在这个职员走后,伊内兹意识到虽然候机大楼里到处是人,在她周围挤来挤去,但她是完全孤苦伶仃的,举目无亲,想到这里,她哭起来了。
一开始,泪水慢慢地往外淌,继而想起年来事事失意,就泪如泉涌,几声抽泣,身子也随着抽搐起来。她哭她的过去,哭她的现在;她哭她有过的那个家,现已不复存在;她哭她的孩子再也不能和她守在一起了;她哭D.O.,尽管他作为丈夫有他的错,不会养家活口,但总还是她的亲人,如今却抛弃了她。她哭她的一生和目前的遭遇;她哭自己身上一文不名,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座落闹市、到处都是蟑螂的陋室,而且明天还要遭到逐客令。因为原来打算用来搪塞一下房东那么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由于坐了一次出租汽车,受到那个司机的欺诈,弄得一点也不剩……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剩余的零钱回城里去。她哭,因为脚上那双鞋夹得好痛,因为她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因为她困乏已极,着了凉,在发烧,而且感到病势在加剧。她哭她自己,也哭普天下一切希望都已成为泡影的人们。
就在这个时候,为了躲开瞧着她的人们的目光,她开始漫无目标地在候机大楼里踽踽而行,边走边哭。也大约就在这个当口,她头脑里的防御机器开始工作,带来了一阵保护性的麻木。这样,虽然人还在愁苦之中,神志却暂时变得模糊不清了,这就可以减少精神上的折磨。
不久,空港的一个警察发现了她。那个警察倒还有一点一般警察所不具备的灵性,把她带到一个他所能找到的不太显眼的角落里去,然后打电话向上级请示。奥德威警长正巧就在附近,亲自处理了这件事。他断定,伊内兹虽然语无伦次,心烦意乱,却并非是个危险人物,于是就下令把她带到空港总经理的办公室去——这是内德·奥德威警长所能想到的唯一去处,既安静,又不象警察总部那样吓人。
伊内兹乖乖地去了,坐上电梯,沿着夹层楼面走去,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是要带她到个什么地方去,她也不太在意。后来她被领到一张椅子旁边,安静地坐在那里。也许头脑并没有得到休息,但是她的身子算是得到了休息,颇为惬意。她知道有人在进进出出,有人在说话,但她打不起精神来看个究竟、听个究竟,这样做精神上似乎负担不起。
但是等不了多久,她的恢复能力——也就是说,人人都有的一种精神力量,不管负担有多重、被作践到什么地步的人都会具有的一种精神力量——
促使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该继续向前走,因为人在生活中不管受到多少次的失败,不管生活看上去是多么抑郁和空虚,生活是在前进的,无论是过去、现在和将来,它总是滚滚向前的。
因此,伊内兹·格雷罗站了起来,准备前进,但仍然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是怎么来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梅多伍德来的代表团在奥德威警长的陪同下,走进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办公室的外间——伊内兹正呆着的地方。代表团继续向另一间屋子走去,内德·奥德威又回出来和伊内兹·格雷罗说话。梅尔在关上办公室门之前,张望了一下,瞥见他们两人在一起。
伊内兹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也还知道有这么一个高大的黑人警察,感觉到她在不久之前在那里见过他。他待她很好,就象目前这样待她。他安详地向她提出一些不那么逼人的问题。问话的结果是,不用她说出来,他似乎就理解到她必须回城里去,而又不能肯定身上还有没有足够的车费。她开始在她的钱包里摸索,想数数里面还剩多少钱。他说不用数啦,把身子背着那另外一间屋子,拿出三张一元的钞票塞进她的手里,和她一起走了出来,指点了一下出去的道路,告诉她坐公共汽车的地方,并嘱咐她说,适才给她的够做车钱了,还有多,到了城里,可以用来坐车到她该去的地方。
这个警察朝着他原先来的方向走开了。伊内兹照他说的那样往下走了几层楼梯。在快要走近那扇通向公共汽车的大门口的时候,她瞥见一个非常熟悉的景色,卖红肠面包的柜台。当下她意识到自己又饥又渴,别的事情都是次要的了。她在钱包里摸了一下,找到三角五分钱,买了一份红肠面包,一纸杯咖啡。看到这两样非常普通的东西,心里多少算是踏实了一些。她在离吃食摊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地方坐下,身子缩在一个角落里面。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现在喝完了咖啡,吃完了红肠面包,早些时候在开始恢复的意识又一次从她身上消失,使她感到是一种慰藉。就连周围的人群、喧闹声、扩音喇叭里的通告也给她带来了某种慰藉。伊内兹似乎两次听到扩音器里在广播她的名字,但是,认为这是一种幻觉,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会找她,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儿。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还得继续前进,并且知道特别是象今天这样一个晚上,这是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办到的。但是,在目前,她心里在想,她要在原地方安安静静地坐一下再说。
8
应召去行政管理部门夹层楼面上空港总经理办公室的人很快全都到齐了,只有一个人没有来。找他们来的电话,有些是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打的,其他的是坦妮亚·利文斯顿打的,电话里都强调有紧急情况,要他们把手头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都搁一搁。
坦妮亚的顶头上司,地区客运经理伯特·韦瑟比第一个到。
奥德威警长虽然还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但在通知他的部下出动搜寻伊内兹·格雷罗之后接踵而至。他暂时只好眼看梅多伍德来的一大帮居民得其所哉,这些人还在主厅里挤来挤去,听弗里曼特尔律师在电视摄影机前的申诉。
地区客运经理韦瑟比穿过接待室的门,一踏进梅尔的办公室就问:“梅尔,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还不敢肯定,伯特。我们掌握的情况还不多,不过,有这样的可能,你那第2次班机上面大概有一枚炸弹。”
地区客运经理用探索的目光看了坦妮亚一眼,但也顾不上问她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他把目光转回梅尔身上。“那你就讲讲你了解到的情况吧!”
梅尔对地区客运经理和内德·奥德威概括地介绍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所了解或猜测到的情况: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一个观察事物的能手——报告说,有个带着公文包的乘客,他认为此人手握皮包的样子值得怀疑;坦妮亚查到这个带着皮包的人叫D.O.格雷罗,也可能是布雷罗;城里的票务员提供的情况说格雷罗报到时,除了那个小皮包外,身无长物;格雷罗在空港买了价值三十万元的飞行保险,但是他勉强才把保险费凑齐。由此看来,他在启程作这次五千英里旅行的时候,不但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而且囊橐空空,不名分文;最后——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有个伊内兹·格雷罗太太,她丈夫购买的飞行保险单的唯一受益者,一直在候机大楼里面徘徊,看来是心事重重。
梅尔说话时,海关检查长哈里·斯坦迪什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制服,勃妮·伏洛皮沃夫跟在他后面。勃妮心神不宁地进了办公室,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周围她并不熟悉的人和环境。当她弄明白梅尔所说的事至关重要时,脸色发白,显得害怕的样子。
没有来的那个人是第2次班机离港时负责第四十七号出入口的检票员。
公司的一个总管几分钟以前告诉坦妮亚,那个检票员已经下班回家去了。她吩咐给他留话,让他一到家就来电话。坦妮亚觉得今晚把他叫回空港没有什么必要,原因之一就是她早就知道那个检票员不记得有格雷罗其人上了飞机。不过,有人也许要在电话上问他点什么。
“我把到现在为止与此有关的人全都叫来了,”梅尔对地区客运经理说,“万一你或者谁要提问题。我想我们必须作出决定——主要是你的决定——
我们有没有充分的依据给你那第2次班机的机长发出警告。”这使梅尔又想起他暂时已经置于脑后的一件事:这班飞机是由他姐夫弗农·德默雷斯特担任指挥的。梅尔知道他以后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某些有关的问题。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正在考虑。”那个地区客运经理看来很为难,他突然转向坦妮亚。
“不管我们怎么决定,我要运行处的人过问这件事。你找一找罗伊斯·凯特林还在不在基地。要在的话,让他赶快来一趟。”凯特林机长是环美在林肯国际的总驾驶员;他早些时候在N-731-TA,即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飞往罗马之前,曾试飞了这架飞机。
“是,先生,”坦妮亚说。
她打电话时,另一架电话铃在响,梅尔接了。
电话是空中交通指挥塔值班主任打来的。“你要的有关环美第2次班机的报告准备好了。”几分钟前,梅尔有一个电话是打给空中交通指挥塔的,询问那架班机的起飞时间和进程。
“说吧!”
“起飞时间是当地时间十一点十三分。”梅尔朝墙上的挂钟望了一眼。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十分了,那架班机上天已近一小时。
指挥塔值班主任接着说,“芝加哥中心在东部标准时间十二点二十七分把班机移交给克里夫兰中心,克里夫兰中心在东部标准时间一点零三分移交给多伦多中心,也就是说在七分钟之前。多伦多中心报告说这架飞机目前的位置靠近安大略州的伦敦。你需要的话,我这儿还有一些关于航道、高度和航速的材料。”
“先谈这些够了,”梅尔说。“谢谢你。”
“还有一件事,贝克斯费尔德先生。”那个指挥塔值班主任扼要地讲了乔·佩特罗尼报来的关于三○号跑道的最新情况,说那条跑道至少在一个小时内还不能使用。梅尔不耐烦地听着;眼下,其他的事情看来更加重要。
梅尔挂上电话后,把有关第2次班机所在位置的情况对地区客运经理又说了一遍。
坦妮亚也打完了电话。她报告说,“运行处找到了凯特林机长。他这就来。”
“那个女的,那个乘客的老婆,”地区客运经理说,“她叫什么名字?”
内德·奥德威回答说,“伊内兹·格雷罗。”
“她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那个警官汇报说那个女人很可能已经走了,他手下的人还在空港搜索。他又补充说,城里的警察局已经得到通知,他们正在检查从空港开到城里的每一辆公共汽车。
“她在这里的时候,”梅尔解释道,“我们还不知道……”
地区客运经理很不高兴地嘟哝起来。“我们全都动作迟缓。”他看了看坦妮亚,又看了看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此人迄今为止一句话也没说过。坦妮亚心里明白,地区客运经理正为他自己讲过“不管它!”而感到懊恼。
他对坦妮亚说,“我们必须通知班机机长一下,他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的全部情况,当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也不过是在猜测。”
坦妮亚问道,“我们要不要把格雷罗的模样告诉他们?德默雷斯特机长也许要背着那个人把他认出来。”
“要办的话,”梅尔指出,“我们可以帮忙。我们这儿有人见过此人。”
“好的,”地区客运经理同意说,“我们来办这件事。坦妮亚,你打个电话给我们的调度,告诉他几分钟后要发一个重要通知,让他把选择呼叫线路接通第2次班机。要保密,不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广播。至少,现在还不能广播出去。”
坦妮亚又跑去打电话。
梅尔问勃妮,“你是伏洛皮沃夫小姐吗?”
她紧张地点了点头,其他人也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男人们的眼光自然而然就落到勃妮的高大的胸脯上面;那个地区客运经理差一点要吹出口哨来,但是他改变了主意。
梅尔说,“你听出来我们谈的那个男人是谁了吗?”“我……我说不好。”
“一个叫D.O.格雷罗的男子。你今晚卖给他一张保险单,是不是?”
勃妮又点点头。“是的!”
“你开保险单的时候,看清了他的模样了吗?”
她摇了摇头。“没看得很清。”她的声音很低。接着她舔了舔嘴唇。
梅尔显得有点惊讶,“我以为在电话上……”
“当时还有很多别的人,”勃妮替自己申辩说。
“可是你对我说过,你记得这个人。”
“那是另外一个人。”
“你记不起这个叫格雷罗的人?”
“记不起了。”
梅尔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
“让我来,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内德·奥德威向前走了一步,把脸挨近那个姑娘。“你是怕沾边,是吗?”奥德威讲话时操着一副警察惯用的严厉的腔调,和他早先同伊内兹·格雷罗讲话时那种温和的语气判若两人。
勃妮怔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答。
奥德威追问说,“是不是?回答我。”
“我说不清。”
“你清楚得很!你是怕帮了我们的忙,反而对自己不利。我看透了你这号子人。”奥德威不屑地把这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梅尔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警长的性格中还有它凶狠暴虐的一面。“你听我说,小家伙。如果你是怕引要能办到的话——就是回答问题。快回答!我们时间不等人。”
勃妮吓得浑身发抖。她在东欧这座阴森森的大学校里就知道害怕警察的盘问。这种条件反射再也不能完全消除,奥德威看出了苗头。
“伏洛皮沃夫小姐,”梅尔说。“我们所关心的那架飞机上面有两百来人。他们可能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看清了那个叫格雷罗的男子。”
勃妮慢慢地点了点头。“看清了。”
“请你讲讲他的模样。”
于是她就讲开了,开始是结结巴巴的,后来就比较顺当了。
其他的人在听着的时候,心目中出现了D.O.格雷罗的形象:憔悴瘦削苍白的脸,下巴突出;细长的脖子;薄薄的嘴唇;一撮淡黄色的小胡子;颤抖的双手,手指动个不停。勃妮·伏洛皮沃夫这番描绘说明她的观察力还是敏锐的。
那个地区客运经理现在坐在梅尔的办公桌前,记下那个人的模样,写进他正在起草、准备发给第2次班机的通知里。
勃妮还讲到D.O.格雷罗勉强才把钱凑齐,身上又没有意大利货币;他慌里慌张地把口袋里的零碎角子、分币全掏了出来,后来在里面口袋里找到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的时候,他那兴奋的神情。她谈到这里,地区客运经理抬起了头,又是厌恶,又是惊诧。“老天爷!可你还照样开了保险单。你们这些人是疯了吧?”
“我以为……”勃妮正要开口。
“你以为!可是你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有没有?”
勃妮·伏洛皮沃夫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摇了摇头。
梅尔提醒地区客运经理说,“伯特,别浪费时间啦!”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怎么着……”地区客运经理紧紧抓住他手中的铅笔。他嘟哝道,“责任不全在于她,或者雇用她的人。我们这些航空公司也有责任;都怪我们。我们同意驾驶员们关于空港飞行保险的意见,但我们没有胆量说出来。我们硬是让这些人为我们干肮脏的勾当……”
梅尔简短地问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哈里,你对格雷罗的模样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没有,”斯坦迪什说。“我没有这位年轻的女士那样离他那么近,她看到了一些我没有看到的情况。不过,我确实注意了他拿皮包的样子,这你知道。我要说的是如果皮包里真装着你所想象的东西,任何人千万不要设法把皮包从他手里夺过来。”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
那个海关人员摇了摇头。“这方面我不懂行,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不过,照我看你得略施小计才能把皮包弄到手。但如果真是炸弹,一定是在皮包里自行引爆的,这就是说总有个引爆器装在什么地方,很可能那种引爆器就在他手边。眼下他是不会让皮包离手的。如果有人想从他手里抢走,他一定会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这下就会豁出去的。”斯坦迪什忧心忡忡地补充道,“他随时会动手拉引爆器的。”
“那当然罗!”梅尔说,“我们还不清楚,这个人也可能是个一般的怪人,他装在皮包里的东西也许就是他的睡衣。”
“如果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海关检查长说,“我认为不是这样。我倒是希望这样,因为我有个外甥女坐的就是这架班机。”
斯坦迪什一直在担心地揣测着:万一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对丹佛的姊姊说呢?他记得他最后看到朱迪时,那个可爱的年轻姑娘正在和邻座的一个婴儿逗着玩。她亲了亲他,说了声再见,哈里舅舅!眼下他真希望在对待这个带着公文皮包的男人这件事上面,他当时应该更果断些,责任心更强一些。
斯坦迪什暗自思忖,也许为时已晚,但他现在怎么也要果断行事才行。
“我还想讲一点。”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我们没有时间讲谦虚了,我得告诉你们,我看人看得很准,多半是一看便知。一般来说,坏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是一种本能。你们也不用问我是怎么个本能法,因为我对你们也说不清楚,反正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些人就是必须有这点能耐。我今晚发觉了那个人,我说他‘可疑’;我用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当时想到的是走私,这是我受过的训练使然。现在,大家掌握了已经掌握的情况——尽管掌握的情况不多——我得使用一个更有份量的字眼。格雷罗此人是个危险人物。”斯坦迪什朝环美航空公司地区客运经理看了一眼。“韦瑟比先生,请把‘危险人物’这个字眼通知你飞机上的人。”
“我是打算这样办的,检查长。”地区客运经理一面起草,一面抬头看了看。斯坦迪什说的大部分都已写进发给第2号班机的通知里去了。
坦妮亚还在专线电话上同环美在纽约的调度员讲话。“对啦,是个很长的通知。是否请你找个人把它抄下来?”
有人在使劲敲办公室的门,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外间走了进来,此人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的样子,长着一对敏锐的蓝眼睛。他手里拿着一件厚呢大衣,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哔叽衣服,乍看起来,象是制服,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新来乍到的人朝梅尔点了点头,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地区客运经理抢先插了进来。
“罗伊斯,多谢你来得如此神速,看情况我们碰上了麻烦事。”他把他刚才一直在写的拍纸簿递给罗伊斯看。
凯特林机长是环美的基地总驾驶员。他仔细地看了通知的草稿,他眼睛在纸上往下看的时候,把嘴闭得紧紧的,这是他表现出来的唯一反应。同其余的人一样,包括地区客运经理在内,总驾驶员这么晚还留在空港是异乎寻常的。可是,由于一连三天的大风雪,随时可能出现紧急情况,而且不时需要他在飞机运行方面作出决定,他不得不留下来。
第二台电话铃响了,打破了暂时的沉寂。梅尔接了电话,随即示意内德·奥德威来接话筒。
凯特林机长看完了通知。地区客运经理问他,“你同意不同意发出去?我们已经让调度等着,选择呼叫线路已经接上。”
凯特林点了点头。“同意,不过我想请你添一句,建议返航或在别处降落,请机长权宜行事,并请通知调度把最新的天气情况告诉他们。”
“那当然,”地区客运经理用铅笔加上一些字,然后把拍纸簿递给坦妮亚。她随即开始口述通知。
凯特林机长朝房间里其他的人扫了一眼。“我们所知道的就这些吗?”
“是的,”梅尔说,“到目前为止就这些。”
“我们很快会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奥德威中尉说。这时他已打完电话回来。“我们刚找到格雷罗的老婆。”
林肯国际地区客运经理的通知是发给“环美第2次班机机长”的,通知是这样开始的:
存在未经证实的可能性,你班机上经济舱男乘客D.O.格雷罗可能身带爆炸装置。该乘客没带行李,显然身无分文,行前为本人作巨额保险。经发现此人形迹可疑,手持公事式提包作为随身行李。容貌如下……
不出地区客运经理所料,通过公司无线电同第2次班机取得联系用了几分钟时间。自从早些时候用选择呼叫线路把偷乘飞机的艾达·昆赛脱太太的情况通知第2次班机后,飞机已经飞出环美克利夫兰调度区,进入纽约调度区。所以公司的通知现在必须通过纽约的调度员转发给这架班机。
坦妮亚口述的通知是由纽约的一个女秘书打下来的。在她身边的一个环美调度员看了头几行,就伸手拿起直通电话,打给ARINC——ARINC是由各大航空公司合营的一个内部通讯网——的接线员。
设在纽约另一个地点的ARINC接线员在他和环美调度站之间开辟了第二条线路,然后在发报机的键盘上打出由AGFG四个字母组成的代号,这是N-
731-TA飞机专用的代号。象通过合用线同一台电话通话一样,只有第2次班机才能收到这个报警信号。
稍待片刻,在纽约就清晰地听到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在加拿大安大略上空答话的声音。“环美2次回答选择呼叫。”
“纽约调度呼叫环美2次。我们有重要通知。作好抄录准备后,请通知。”
通话停顿了一下,又传来德默雷斯特的声音。“纽约,准备完毕。请讲话!”
“第2次班机机长,”那个调度员开始传达。“存在未经证实的可能性……”
伊内兹依然一声不响地坐在食品柜附近的拐角处,她感到有人在推她的肩膀。
“伊内兹·格雷罗!你是格雷罗太太吗?”
她抬头看了看。过了几秒钟,她才从胡思乱想中醒悟过来,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警察。
那个警察又推了推她,重新问了一遍。
伊内兹总算点了点头。她看清楚了他不是早先那个警察,现在这个警察是个白人,没有原先那个那样温和,讲话也不是那么细声细气的。
“我们走吧!太太!”那个警察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使她感到有点疼,接着一下子把她拖了起来。“你听见了没有?——我们走吧!他们在楼上嚷嚷着要找你这个人,警察都出动了,到处在找你。”
十分钟后,伊内兹在梅尔的办公室里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她进屋后就给带到房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奥德威中尉和她面对面。带她进来的那个警察已经走了。
早就在场的其他人——梅尔、坦妮亚、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勃妮·伏洛皮沃夫、环美地区客运经理韦瑟比和总驾驶员凯特林机长——都分散在房间的四周。他们都是应梅尔的要求留下来的。
“格雷罗太太,”内德·奥德威问。“你丈夫为什么去罗马?”
伊内兹两眼无神地盯着他,没有回答。这个警察提高了嗓门,但并不粗鲁。“格雷罗太太,请好好听我讲。我要问你几个事关紧要的问题。这些问题同你丈夫有关,我需要你帮忙。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我弄不清。”
“你不必弄清楚我为什么问你这些问题。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只要你帮个忙,回答我的问题。行吗?”
地区客运经理急不可待地插进来说,“中尉,我们可不能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那架飞机正以每小时六百英里的速度飞离我们。必要时,我们得来硬的。”
“这事交给我好了,韦瑟比先主,”奥德威厉声说道。“要是我们都这样嚷嚷,时间花得更多,收获更少。”
地区客运经理依然显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气,但是他没有作声。
“伊内兹,”奥德威说,“……我叫你伊内兹行吗?”
她点了点头。“伊内兹,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愿意——只要我能回答的,我都愿意回答。”“你丈夫为什么去罗马?”
她的声音显得紧张,比耳语高不了多少。“我不知道。”“你在那边有朋友吗?有亲戚吗?”
“没有……米兰有个远房表亲,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你丈夫同那个表亲通信吗?”
“没有。”
“你丈夫突然要去看望表亲,你觉得有什么原由吗?”“没有什么原由。”
坦妮亚插话道,“不管怎么说,中尉,去米兰的人都不会乘我们的罗马班机。他们该乘意大利航空公司的飞机,是直飞的,而且还便宜一些。今晚意航就有这个班次。”奥德威点了点头。“我们也许可以排除那个表亲。”
他问伊内兹,“你丈夫在意大利有什么买卖吗?”
她摇摇头。
“你丈夫是做什么买卖的?”
“他是……以前是个包工头。”
“什么包工头?”
虽然伊内兹的理解力恢复得很缓慢,但可以看出正在逐渐恢复过来。“他搞建筑盖房,搞建设。”
“你说他以前是。现在为什么不当包工头了呢?”“事情……不顺利。”
“你是说经济上的吗?”
“是的,可是……你问这个为什么?”“请相信我,伊内兹,”奥德威说,“这里面有个缘故,它关系到你丈夫和还有一些人的安全。你信不信我的话?”她抬头望了望,同奥德威相对而视。“好吧!”
“你丈夫现在是不是有经济困难?”
她犹疑了一下。“是的。”
“非常困难吗?”
伊内兹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是不是破产了?欠了债?”
她又低声说,“是的。”
“那么他去罗马的旅费是哪来的呢?”
“我想……”伊内兹开始讲述D.O.格雷罗当掉她的戒指的事,接着想起那张环美航空公司的分期付款合同。她从钱包里拿山一张已经起绉的黄颜色的单子,交给奥德威看了一眼。当下那个地区客运经理也凑了过来。
“这个单子是开给‘布雷罗’的,”地区客运经理说。“不过上面的签字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坦妮亚指出,“我们最初的旅客清单上写的是布雷罗。”奥德威摇了摇头。“目前这并不是个重要问题,这是信誉不佳的人玩弄的老噱头。他们把第一个字母拼错,这样在调查他的信誉的时候就发现不了他那见不得人的情况——至少,在匆忙中是发现不了的。以后这个差错一旦给发觉,那也只能怪填表的那个人。”
奥德威板着面孔转向伊内兹。手里拿着那张黄颜色的铅印单子。“你明知你丈夫弄虚作假,你为什么同意他这样做呢?”她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知道这事。”
“那么,这张纸怎么会落在你手里呢?”
她吞吞吐吐地讲述了早些时候她是怎样发现那张单子的,怎么赶到空港的,指望在她丈夫离开之前截住他。“这么说,直到今天晚上你一直不知道他要走?”“是的,我是不知道,长官。”
“以前一点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伊内兹摇了摇头。
“你现在能想得出他出走的原因吗?”
她显出为难的样子。“想不出。”
“你丈夫做过没头脑的事吗?”
伊内兹犹疑起来。
“你说!”奥德威说,“他做过没有?”
“有时做过。最近……”
“他最近一直是没头脑的?”
伊内兹低声答道,“是的。”
“动手动脚了吗?”
伊内兹勉强点了点头。
“你丈夫今天晚上带着一个皮包,”奥德威心平气和地说。“一个小公文皮包,看样子他对这个皮包特别小心。你可能猜得出里面会装着什么东西吗?”
“猜不出,长官。”
“伊内兹,你说你丈夫过去当过包工头——搞建筑的包工头。他过去工作的时候用过炸药吗?”
这个问题提得那么随便和突然,在旁听着的人好象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似的。等到大家明白过来,房间里顿时紧张起来。
“噢,用过,”伊内兹说。“常常用。”
奥德威有意停了一下,接着问道,“你丈夫是不是对炸药很在行呢?”
“是的,他老是喜欢用炸药。不过……”她突然不讲了。“不过什么?伊内兹。”
伊内兹·格雷罗讲话时突然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神情。“不过……他弄炸药时很小心。”她朝四周扫视了一下,“请告诉我……这有什么关系?”
奥德威低声说,“你想到了什么,伊内兹,是不是?”她没有回答。奥德威好象满不在乎似地问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讲了南区公寓的地址。奥德威把它记下了。
“你丈夫今天下午就在那里,傍晚也在那里?”
她点了点头,这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
奥德威转向坦妮亚,没有提高嗓门就吩咐她,“请你接通城里警察总局;打这个分机。”——他在本子上写了个号码。“让他们在电话上等着。”
坦妮亚快步走向梅尔的办公桌。
奥德威问伊内兹,“你丈夫在公寓里还放着炸药吗?”她正犹疑,奥德威突然声色俱厉地追问她,“你一直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可不要说谎!他有没有?”
“有。”
“哪一种炸药?”“一种炸药……还有雷管……是用剩下来的。”
“是他包工时用剩的?”
“是的。”
“他说起过这些东西没有?有没有说为什么留着?”伊内兹摇了摇头。
“他就说过……如果你懂得怎么弄,……炸药是安全的。”
“炸药放在什么地方?”
“就放在一个抽斗里。”
“什么地方的抽斗?”
“卧室里的。”伊内兹·格雷罗的脸上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奥德威已经看在眼里。
“你又想起了点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她的眼睛和声音里充满着恐惧。
“有的,你准想起了什么!”内德·奥德威探身向前,挨近伊内兹,神色咄咄逼人。今晚他在这间房子里第二次显得一点不留情面,摆出警察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逼人招供。他嚷道,“别想留一手,也别想说谎!这办不到。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伊内兹呜咽起来。奥德威说,“不要这样!对我说!”“今晚……我以前没有想到……那些东西……”
“是炸药和雷管吗?”
“是的。”
“你在磨蹭时间!那些东西怎么了?”
伊内兹低声说,“不见了。”
坦妮亚小声说,“我接通了你要的电话,中尉。他们在等着。”
别的人都没有吭声。
奥德威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依然盯着伊内兹。“你知不知道今晚你丈夫乘坐的班机起飞前,他买了一大笔保险——数目确实非常大——提名你当受益人。”
“我不知道,长官。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我相信你的话,”奥德威说。他停下来想了想。等到他再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严厉。
“伊内兹·格雷罗,好好听我讲。我们断定你丈夫今晚随身带着你刚才讲的那些炸药。我们认为他把炸药带上了那架去罗马的班机。由于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带那些东西上飞机,只能说他是打算炸掉那架飞机,把自己和机上所有的人全都炸死。现在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不过,你在回答之前先好好想一想,你要为飞机上别的人着想——那些无辜的人,包括孩子们。伊内兹,你了解你的丈夫;比谁都更了解他。他会不会……为了那笔保险金;为了你……他会不会干出我刚才说的事?”
泪水顺着伊内兹·格雷罗的脸淌下来。看样子她几乎要昏倒了,可是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会的。”她哽咽地说,“会的,我想他会干出那种事来的。”
内德·奥德威转身走开了。他从坦妮亚手里接过电话,低声急促地开始通话。他讲了讲情况,附带提出了几点要求。
打电话中间他停了一下,转向伊内兹·格雷罗。“我们要检查一下你的公寓,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弄一张许可证。不过,要是你同意,就好办得多了。你同意吗?”
伊内兹呆呆地点了点头。
“好了,”奥德威对着电话说,“她同意。”过了一分多钟,他把电话挂上。
奥德威对地区客运经理和梅尔说,“我们要从公寓找些证据,如果还有的话。此外,我们眼前是无能为力。”
地区客运经理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中间谁都无能为力,也许只能求上帝保佑了。”
他神色紧张而又忧虑,着手拟写发给第2次班机的新通知。
9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要的热小吃已经送到第2次班机的驾驶员面前。
这是头等舱里的一个女乘务员送进来的;盘子里美味可口的什锦小吃很快就被一扫而光。德默雷斯特咬了一口上面浇着意大利干酪的龙虾蘑菇酥饼,一面吃,一面哼哼地表示赞赏。
女乘务员们象往常那样正在作出努力,要给那骨瘦如柴的小伙子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催肥。她们在两位机长的身后偷偷地塞给他另外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份外的一些小吃。现在乔丹正在拨弄交叉供油阀,两颊鼓鼓的在嚼咸肉塞鸡肝。
三位驾驶员在灯光调得暗暗的驾驶舱里轮番休息。马上还要给他们送来一道鲜美的主菜和甜食,东西和航空公司供应头等舱客人的完全一样。不同的是乘客们有餐桌酒和香槟酒,机组人员不能喝酒。
环美和大多数别的航空公司一样,努力提供精美的空中膳食。有人认为航空公司——即便是国际航线——应该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运输上面,飞行中的服务事项只要能适合长途旅行的标准就可以了。他们认为应该免去各种花样,包括膳食在内,它的质量不应高出饭盒的标准。但也有人认为建立在饭盒式水平上的现代化旅行事业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欢迎精美的空中膳食所提供的那种风格和气派。很少有人对航空公司的伙食供应提意见。大多数乘客,无论是经济舱还是头等舱的,把这种膳食当作一种赏心乐事,吃得津津有味。
弗农·德默雷斯特用他的舌尖在搜索那美味龙虾的余沥,他和大家颇有同感。就在这个时候,选择呼叫的音乐般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嘹亮地响了起来,无线电仪表板上的信号灯在一闪一闪地发亮。
安森·哈里斯的眉毛竖了起来。有那么一次选择呼叫就是不寻常的;不到一个小时来两次可就是异乎寻常的了。
赛伊·乔丹在后面说道:“我们的号码不列入查号本上就好了。”
德默雷斯特伸过手去旋开无线电的开关。“我接。”
第2次班机和纽约的调度彼此首先互换身份,接着弗农·德默雷斯特开始借着一个罩得很严密的灯光在一个通讯本上做记录。这条信息是林肯国际地区客运经理发来的。一开始说:存在未经证实的可能性……随着字句的进展,德默雷斯特在灯光反射下的脸绷得紧紧的。最后他简短地回答对方已经收悉,把无线电关掉,一言不发。
德默雷斯特把通讯本递给安森·哈里斯,哈里斯把身子靠向身旁的一盏灯看上面写的信息。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从肩上把本子转给赛伊·乔丹。
选择呼叫发来的信息最后说:建议返航或在别处降落,请机长权宜行事。
两个机长都知道首先要解决谁来发号施令的问题。虽然今天晚上是哈里斯当机长驾驶飞机,德默雷斯特执行的是第一驾驶员的任务,他同时又是鉴定驾驶员,具有超越机长的权力,如果他要行使这一权力的话。
现在,哈里斯用请示的眼光看着他。德默雷斯特大剌剌地回答说:“是你坐在左边的席位上嘛(指机长席。译者注)。还等什么呀?”
哈里斯很快的考虑了一下,然后宣布:“我们返航,来个慢慢的大转弯。这样,乘客们就不会发觉。然后让桂温·米恩去查找他们不放心的那个家伙的席次。我们三人谁也不能去,这是肯定的,以免打草惊蛇。”他耸耸肩。
“随后,依我看,我们只能见机行事。”
“行,”德默雷斯特表示同意。“你管调头,我来处理后舱的事。”他按了几下召唤女乘务员的电钮,三下是表示找桂温。
安森·哈里斯使用先已在使用着的无线电频率呼叫空中航道管制。他简短地宣布:“我这里是环美第2次班机。看来我们这里出了问题。请求准许放行返回林肯,并请雷达指引从目前的方位回到林肯的航向。”
哈里斯当机立断,决定不在别的空港降落。早些时候,他们在情况介绍的时候就已获悉渥太华、多伦多和底特律由于风雪的关系都已停止开放。而且为了对付后舱这个令人担心的人物,这第2次班机上的机组人员需要时间。向林肯国际返航就可以提供所需的时间。
他肯定德默雷斯特也已作出同样的结论。
在六英里多下面的地上,从多伦多空中航道中心传来了一个管制人员的声音。“环美2,明白。”一个简短的间歇,然后:“你现在可以向左转,飞向二七○,听候改变高度的通知。”
“明白,多伦多。我们正在开始转向。我们打算慢慢的来个大转弯。”
“环美2,同意大转弯。”
双方的对话都是低沉的,类似的对话经常是低沉的。空中和地面彼此都懂得镇静可以得到最大的好处,戏剧性或兴奋激动不会有任何好处。地面管制人员根据第2次班机请求的性质,当场就意识到出现了一个现实或潜在的紧急情况。喷气座机在巡航的高度飞行时,没有重大的原因是不会突然请求反转航道的。管制人员还知道,如果机长一切就绪,他就会正式宣布有紧急情况,并报告它的起因。在这之前,管制员是不会提出不必要的问题来浪费机组人员的时间的,他们无疑是在忙于他们自身的迫切事务。
不管机组对空中航道管制提出怎么样的请求,地面总是不加询问地提供帮助,而且是尽可能快速地满足这种要求。
即使在眼前,地面上的程序之轮已在开始运转。多伦多航道中心座落在一幢美轮美奂的建筑物里,离开市区约十四英里。那里的管制员在接到第2次班机的发报后,立刻就把主管人请了来。这个主管人目前正在和其他部门进行联络,为第2次班机的前途清道,还要清出紧紧挨在下面的高度,以防万一。克利夫兰的中心原已把这架班机移交给多伦多的中心,现在又要重新把它接过来,这个中心也已经得到待命的通知。芝加哥中心将从克利夫兰的中心那里接过这架座机,它也已得到通知。
在第2次班机的驾驶舱里,一个空中航道管制发出的新的命令正在传来。“开始下降到飞行水平一八○。离开飞行水平三三○的时候就报告。”
安森·哈里斯作了回答。“多伦多中心,这里是环美2。我们现在开始下降。”
根据哈里斯的命令,第二驾驶员乔丹用公司的无线电向环美的调度报告返航的决定。
前舱的门打开了,桂温·米恩钻进了驾驶舱。
“听我说,”她说道,“如果你们是想添小吃,我抱歉,不能再给了。
也许你们没有注意到,我们今天机上的乘客是多了一点。”
“你不服从,回头我再处理。”德默雷斯特说。“现在,”他学着桂温的英国口音说:“我们的处境有点不妙。”
表面上,驾驶舱里和几分钟以前传来林肯地区客运经理的信息的当口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原来洋溢着的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已经微妙地消失了。
尽管他们装得很沉着,这个三人机组已经提高警惕,把全神贯注在业务上面,他们的头脑已处在高度的戒备状态之中;他们中间每个人也都清楚其他两人都已作好应急的准备。在这样的时刻,需要他们能够作出快速的反应。正因如此,才要求他们进行多年的训练、积累经验,要求他们走过一条漫长的道路才能当上航空公司的机长。飞行本身——控制一架飞机——这一成就并非难事。民用驾驶员的薪金如此优厚是因为他们身上储备着智谋、飞行家的素质和总的来说航空方面的聪明智慧。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在某种程度上,还有赛伊·乔丹,目前正在动用他们的这种储备。第2次班机上的情况目前尚未进入危急的关头;运气好的话,可能根本就不会出现危机。但是一旦出现这样的危机,机组已有准备。
“你替我去查一下有个乘客他坐在哪里,”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不要让他知道。我们这里有他的模样介绍。你还是先把这份材料从头至尾看一下。”他把上面记着选择呼叫发来的信息的本本递给她。她把身子移近一些,把本本放在他身旁罩着的灯光下面。
飞机有点起伏,桂温的一只手在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肩上擦了一下。他能感到她近在咫尺之间,身上发出一股他所熟悉的香水气味。他斜乜着眼,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桂温的侧影。她在看这条信息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但并不惊慌。这使他想起今天傍晚早些时候,他曾对她非常爱慕——她的坚强性格丝毫没有减弱她的女性气质。一瞬间,他又想起桂温今晚曾两次表示她在爱着他。当时,他自己也说不上生平究竟曾否真正堕入情网?
在你拉紧那驾驭个人感情的缰绳时,你永远也无法真正回答这个问题。但在此时此刻,本能告诉他,他对桂温的感情十分近似他所能理解的所谓爱情。
桂温把这条信息慢慢地又看了一遍。
在一瞬间,他对眼前这一新的形势产生了一种原始性的愤恨,这一形势等于是在阴谋拖延他和桂温两人去那不勒斯的计划。接着,他克制了自己。
目下只能是专心致志于本职工作的时候。而且目前正在发生的情况也不过意味着拖延这个佳期,也许在回到林肯国际以后,也就是推迟整整二十四小时而已。最终,这架座机还是要飞往罗马去的。他没想到那枚炸弹所造成的威胁不一定能够很快就排除,也没想到这件事不一定会象别的事那样乖乖地就能得到解决的。
坐在德默雷斯特旁边的安森·哈里斯还在掌握飞机的缓慢的转向,使它的侧度小到不能再小。他这个转向做得非常漂亮、精确。这可以从他和德默雷斯特各自的针示滚球仪表上看得出来——这种仪表是飞行仪器中的老祖宗了,在现代化的喷气机上仍在沿用,和当年林白驾驶过的“圣路易斯精神号”
以及比这更早的飞机上所用的完全一样。现在仪器上的指针是倾斜的,但滚球停在中间,纹丝不动。只有罗盘针和陀螺地平仪所显示出来的转向范围表明第2次班机正在它的航道上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哈里斯说了乘客们不会发觉航道在转向,他是办到了——除非正好有人熟悉星辰月亮的方位和东西航道之间的关系,透过舱内的窗户向外张望,才能发觉这一转向。但是这个风险是无法避免的;幸好地面的景色给云层遮住了,谁也看不到什么,也无法识别下面是什么城市。现在哈里斯开始削减高度,机头稍稍朝下,风门杆拉回到最低的进油量,这样发动机声响的变化就不大,和正常飞行时的声响相差无几。哈里斯全神贯注,象课本上讲的那样精确,根本不去注意桂温和德默雷斯特在干什么。
桂温把信息记录本交回。
“我要你这样办,”德默雷斯特给她指示,“你回去查查那个人坐在哪里,看看那个包是否在,有没有可能从他手里夺过来。你大概理解我们这里谁也不能去——至少目前不能去——怕惊动他。”
“是,”桂温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去。”
“那为什么?”
她安详地答道:“我知道这个人在哪里。他的座位号码是14—A。”
弗农·德默雷斯特带着探询的神色看着她。“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了吧。你要不信,你回去看看就可以证实此事不假。”
“我不是不信。”
桂温解释,大约半小时前,她在头等舱开完饭,就去机尾的经济舱帮忙。
有个乘客坐在左首靠窗的一个座位上面打盹。桂温对他说话,他立刻惊醒了。
他在摆弄膝上的一个小皮包。桂温建议她来帮着提,或者让他放下,可以吃饭。那个乘客予以拒绝,仍然在原地握着不放,她注意到他抓得紧紧的,象是件重要的东西。后来他也没有把前座后背上的折叠小桌放下来,而是用那只皮包支放餐盘,皮包仍然放在膝上。桂温对乘客们的各种各样的癖性看得多了,也就没有再理会,但是对此人的印象颇深。信息中的描绘和此人完全吻合。
“我记得这个人还有一个原因,他就坐在那个偷乘飞机老太太的一排上面。”
“他坐在靠窗,你是说?”
“对。”
“这就有点麻烦——要伸过手去才能夺到手。”德默雷斯特记起地区客运经理发来的信息里面有一段是这样说的:如果假设成立,很可能爆炸物的引发器就在皮包外面,容易上手。所以如果试图硬抢皮包要千万留神。他猜桂温也在思考这个警告。
有一种感觉——一种疑虑,还不是恐惧——第一次闯进了他的推理。恐惧现在还不到时候,随后可能会来临的。有无可能,这个吓人的炸弹事件不止是吓吓人而已?弗农·德默雷斯特过去对这样的事想得够多,也讲得够多的了,但从来不相信真会临到他的头上。
安森·哈里斯象刚开始那样把这次转向搞得十分缓慢。现在飞机已经完全转了过来。
选择呼叫的钟鸣也似的声音又响起来。德默雷斯特向赛伊·乔丹示意,乔丹打开无线电答话后,把信息记录下来。
安森·哈里斯再次和多伦多空中航道中心对话。
“我在想,”弗农·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把格雷罗这一排座位上的另外两个人调开。这样,那三人一排的席位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然后,也许我们这里一个人从后面探身过去,把它夺过来。”
“这会引起他的怀疑,”桂温强调说,“他肯定会。他现在就是如临大敌似的。我们把另外两个人一调开,不管我们找什么借口,他会知道出了毛病,会留心地等着的。”
第二驾驶员把他抄录的选择呼叫发来的信息递了过来。这是林肯地区客运经理发来的。桂温和德默雷斯特一起凑在罩着的灯光下看。最新情报表明早先所说乘客格雷罗带有爆炸装置之可能性现在非常可能,重复一遍,非常可能。据信该乘客精神状态混乱,不顾一切。再次重复前发警告近他身时要千万留神。祝你们平安无事。
“这最后一句有意思,”赛伊·乔丹说。“真是够妙的,祝我们哪一个。”
德默雷斯特狠狠地说:“闭上你的嘴!”
驾驶舱内有好几秒钟除了一般的声响之外鸦雀无声。“有没有个办法,”
德默雷斯特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我们把皮包骗离他手的办法。只要落在我们手里几秒钟就可以把东西除掉……快的话,有两秒钟就够了。”
桂温指出:“他连放一下也不干……”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过是在设想。”他停了一下。“来,再研究一次。格雷罗和过道中间隔着两个乘客。有一个……”“一个是男的,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上。中间是那个老太太昆赛脱太太。然后是格雷罗。”
“这么说,老奶奶就紧挨着格雷罗,就在那个皮包旁边。”“对,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我们对她说了,她不大可能……”
德默雷斯特机警地问:“你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吧?她不知道我们已经注意到她了?”
“没有。你叫我不要说穿的。”
“我是要再明确一下。”
两人又都不作声了。弗农·德默雷斯特聚精会神在思索,在权衡各种可能。最后他审慎地说:“我有个主意了。也可能搞不成,不过眼前这是我们唯一的好主意。你听我说,具体就这么办。”
第2次班机经济舱里的乘客中大部分人刚吃完饭,女乘务员在忙碌地收拾杯盘。今天晚上这顿饭花的时间比通常要少。一个原因是起飞推迟,有些乘客已在机场大楼吃过。现在时间还早,有的人不要,有的人只吃了几口。
在那三个一排的座位上,艾达·昆赛脱太太还在和她那个吹双簧管的新交攀谈。经济舱里的一个女乘务员是个冒冒失失的金发女郎,她走过来问:
“你们盘里的还吃吗?”
“我吃好了,小姐,”吹双簧管的说。
昆赛脱太太热情地笑着说,“谢谢你,亲爱的。把我的拿走吧。饭菜不错。”
昆赛脱太太左首那个冷冰冰的人,一声不吭地把盘子交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那圣地亚哥小老太太发觉另外还有一个女乘务员站在过道上。
昆赛脱太太看到过她好几次了,看样子其余那些姑娘都归她管。她有乌黑的头发,讨人喜欢颧骨高高的脸蛋,黑色双眸炯炯有神,现在正冷冷地直盯着艾达·昆赛脱瞧。
“麻烦您,夫人。我能看看您的票吗?”
“我的票?啊,那当然。”昆赛脱太太装出诧异的样子。其实她马上就猜到这个请求的后面意味着什么。显然,她偷乘飞机的身份不是受到猜疑,就是已被发觉了。不过她是从来也不轻易认输的,即使到这个时刻,她还在摆噱头。问题是:这个姑娘掌握了多少情况?
昆赛脱太太打开钱包,假装在里面一堆纸中找来找去。“我肯定是放在这里面的,亲爱的。就在这里面的什么地方。”她抬起头来看看,一副没事人的表情。“也就是说,除非是验票员在我上机时收去了。也许是在他那里,我可没有注意。”
“不,”桂温·米恩说,“他不会取走的,如果是来回票,你手里该还有一张回程票。如果是单程,你还该有票根和乘机折子。”
“哦,这是有点怪……”昆赛脱太太继续在她钱包里摸来摸去。
桂温冷冷地问:“让我来找?”从她们谈话的开头,她就完全收起了惯常的那种友善的态度。还说:“你要有票,我能找到。要没有,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
“当然不行,”昆赛脱太太严厉地说。接着,又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亲爱的,可我这里面还有私人文书。你是个英国人,应该懂得尊重私人。你是英国人,是吧?”
“这和我是不是英国人毫无关系。我们现在是谈你的票子的事。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有票的话。”桂温的嗓门比通常要高,好几个座位之外都能听到。其他乘客不约而同回过头来。
“喔,我有票。这仅仅是个票子现在在哪里的问题。”昆赛脱太太笑容可掬地说:“不过关于你是英国人这个问题,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好多英国人——象你这样的人,亲爱的——使得我们的语言听起来非常悦耳。可惜我们美国人中间很少能这样说话。先夫过去老说……”
“别谈他怎么说,你的票怎么说?”
象她现在这样和人顶撞,无礼,对桂温可是个难题。一般情况下,她和这个老妇人打交道,会是坚决的,但仍然是友善的,和颜悦色的。而且桂温从来也不愿意吓唬年龄比她大两倍以上的人。但是在她离开驾驶舱之前,弗农明确地给她作了指示。
昆赛脱太太装得有点吃惊的样子。“年轻人,我对你可是够耐性的。等我找到我的票子,我一定要对你的态度提出意见……”
“是吗?昆赛脱太太。”桂温看到她听见叫她的名字大吃一惊。在她道貌岸然的背后第一次有些胆怯。桂温又进一步逼她:“你是艾达·昆赛脱,是不是?”
小老太太拿起一块花边手绢在嘴唇上按了一下,叹口气道:“既然你都知道我是谁,那就没有必要否认,是不是?”
“是没有必要,因为我对你的一切全都了解。你这方面的记录不算少,昆赛脱太太。”
更多的乘客在看热闹,在听着。有一两个人离开他们的座位走得近一些。
他们的神情是同情这位老太太的,对桂温有意见。那个坐在走道边上的男的,在桂温走过来的时候正在和昆赛脱太太闲聊,现在他在座位上不安地来回挪动。“这里面可能有误会,也许我可以帮忙……”
“这里面没有误会,”桂温说,“你和这位太太是一路的吗?”
“不。”
“那你就不用操心了,先生。”
直到目前为止,桂温避免正眼去看坐在里边窗口、她知道是叫格雷罗的那个人。他也没有看她一眼,但却侧着脑袋,一眼就可以知道他在注意倾听。
她也装得若无其事,却偷眼看到他仍然抱着放在膝上的那只皮包。她一想到里面可能装的是什么,她突然怕得身子凉了半截。她感到自己在哆嗦,有大祸临头的预感。她想赶快奔回驾驶舱让弗农自己来处理这件事。但是她没有这样做,一阵子的胆怯过去了。
“我方才说了,我们对你的一切全都了解,这不是空话。”桂温要昆赛脱太太懂得这一点。“今天早些时候你偷乘我们一班从洛杉矶来的飞机,给我们逮住了。我们派人守着你,给你溜了。然后你撒了个谎,上了这一班飞机。”
那个圣地亚哥小老太太爽朗地说:“如果你知道得那么多,或者你以为知道得那么多,争论又有什么用呢?”好吧,她拿定了主意,担心也没有用。
不管怎样,她是准备给逮住的;至少在她这次奇遇和吃上一顿美餐之前没被发觉。而且,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正如在林肯的那个红发女人也承认,航空公司从来不对偷乘飞机的人提出起诉。
她反而变得好奇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这就飞回去?”
“你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在意大利着陆后,把你交给那里的当局。”弗农·德默雷斯特已告诉桂温,让大家以为第2次班机仍在向罗马进发。当然不会承认他们已经转向,在往回飞。他还硬要她对这个老太太要粗暴一些。
桂温这样做,实在觉得不好受。但是有必要给那个乘客格雷罗这种印象,以便执行德默雷斯特的第二个步骤。
虽然格雷罗是蒙在鼓里,这整个的表演完全是针对着他的,而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是不会知道的。等他发觉,为时已晚,也就无所谓了。
“你现在随我来,”桂温向昆赛脱太太发出指示。“机长得到了关于你的信号,他得打个报告。他要在打报告之前先找你一下。”她对坐在过道旁、边座上的那个男的说:“请你让一让,好让这个女人出来。”
这个老太太第一次感到紧张。“机长找我?”
“对,他不喜欢让他等着。”
昆赛脱太太迟疑了一下,把她座位上的绑带松掉。那个吹双簧管的不太高兴,站起来让她过,她茫茫然地跨到过道上。桂温捉住她的手臂推着她往前走。两人一路向前走,她感到四周全是不友好的眼光,全是对着她的。
桂温抑制自己不要回头,她真想看看那个带皮包的人是否也在看着她。
“我是德默雷斯特机长,”弗农·德默雷斯特说。“请里面来,尽量往前站。桂温,你把门关上。让我们大家挤一挤,都坐下来。”他对昆赛脱太太笑笑。“他们设计驾驶舱的时候,没有想到要接待客人的。”
这个圣地亚哥老太太偷偷地瞧着他。她刚从灯火辉煌的客舱里来,双眼一时还没有适应驾驶舱里半明不暗的光线。她只能辨认出影绰绰的人形,是坐着的,四周是好几十个发红发亮的仪表盘。不过讲话的声音是友善的,这错不了。话声的效果和声调和她硬着头皮预料的完全不同。
赛伊·乔丹把安森·哈里斯后面一张空着的机组人员座位上的扶手往上一抬。桂温轻轻地把老太太引过来坐下——这和她几分钟前的样子一比,判若两人。
飞机外面还没有风暴,人们的活动还算方便。虽然高度已经下降,他们还高出风雪之上。尽管飞机时速超过五百英里,它飞得很稳,象是飘浮在一平如镜、水波不兴的大海之上。
“昆赛脱太太,”弗农·德默雷斯特说,“不管方才在外面有了什么情况,你可以把它忘掉。那不是让你到这儿来的理由。”他问桂温,“你对她很粗暴吧?”
“我看是的。”
“米恩小姐是执行我的命令。我要她这样做的。我们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看着、听着。我们搞得逼真一点,这样把你带这里来,就能解释得过去。”
艾达·昆赛脱慢慢能看清楚坐在右边座椅上的这个黑绰绰的人形了。她想,从她能看到的这个人的脸上,他象是个和善的人。她当然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她对周围看了看。她过去从未进过驾驶舱。比她想象的要挤得多,地方小得多。里面很暖和,那三个男的,她现在都能看清楚。都只穿着衬衫。
如果她还能去纽约,这肯定是她和女儿的又一个谈话资料。
“老奶奶,”那个自称是机长的人说,“你是否容易吃惊吓的?”
她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怪,在回答之前,她先想了想。“我看不那么容易。
有时候我会紧张,可也不象从前那样老紧张。等你上了年纪,就没有那么多的怕了。”
这个机长象要探索什么似的盯着她的脸看。“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事,随后要你帮忙。我们的时间很紧,我得说快一点。我相信你已注意到坐在你旁边的那个人,在后面客舱里的,靠窗口的。”
“那个瘦瘦的,长一点小胡髭的?”
“对,”桂温说,“就是他。”
昆赛脱太太点点头。“他是个怪人,对谁也不说话,还有个小皮包,一刻也不放手。我看他有什么心事。”
“我们也有心事。”弗农·德默雷斯特安详地说。“我们有根据相信他在那个皮包里放着个炸弹。我们要把它拿走。所以我们要你帮忙。”
艾达·昆赛脱心里在想,在这里和这些驾驶员在一起,有一件令人吃惊的事。这里非常的安静。方才的话说完后,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但就在她坐着的上方有个扩音器,她听到里面传来了一个信息。“环美2,这里是多伦多中心。你们的方位是克伦堡灯塔以东十五英里。请告你们的飞行水平和意图。”
坐在前面左首另一个座位上的人,她还没有看到他的脸,在作答:“环美2呼叫多伦多中心。正在离开飞行水平二九○。在我们另行通知之前,请求继续慢慢下降。我们返回林肯降落的意图不变。”
“明白,环美。我们正在清出你们前方的飞机。你们可以慢慢下降。”
在她右边一张小桌子前面,还有一个人,他面前的仪表盘更多,探身对正在喊话的那个人说:“我算了算,要一小时十七分钟。这是利用预告的风力,如果空气锋移动得比预料的要快,时间还可以少一点。”
“我们正在返回去,是不是?”昆赛脱太太在话声中无法抑制她的激动。
德默雷斯特点点头。“不过除了我们之外,知道我们返航的就你一个。
眼前你必须保密,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格雷罗,那个带皮包的人,发觉我们在返航。”
艾达·昆赛脱想想就兴奋起来:她正在面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太惊险啦,象是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也许,有点怕人,但她觉得不必多去想这个。
主要的是,她能在场参预其事,和那个机长平起平坐,一起议事,参预机密。
她的女儿对此将会作何感想?
“怎么样,你能帮我们的忙吗?”
“啊,没问题。我猜你是要我想个办法把那个皮包弄走?”
“不,”弗农·德默雷斯特身子挪了一下,往后靠在椅背上以示强调。
他严峻地说:“这个皮包你碰也不能碰,靠近它也不行。”
“你说了,”昆赛脱听话地答应,“我就不会去碰它的。”
“我是这样说。记住,可不能让格雷罗猜到我们知道他那只皮包,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这很重要。我已经和米恩小姐讲好,现在我说给你听,你回到客舱以后该怎么做。请你留心听我说。”
等他说完,那个圣地亚哥小老太太微微一笑。“噢,行,行。我看我能办到。”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桂温正要打开驾驶舱门和她一起走出去,德默雷斯特问:“你偷乘从洛杉矶来的班机——他们说你想去纽约。去那里干什么?”
她说她在西海岸有时感到寂寞,想去东部看她已经出嫁的女儿。
“老奶奶,”弗农·德默雷斯特说,“如果我们这件事能够办妥,我个人保证不但替你解决你目前存在的问题,还保证我们公司送你一张去纽约的票,来回票,头等舱的。”
昆赛脱太太感动得几乎要哭起来。
“喔,谢谢你啦!太谢谢你啦!”这一次她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在想,这个人真好,多和善,多可亲的人!
在离开驾驶舱时涌现出来的真实感情一路上支配着昆赛脱太太穿过头等舱走回经济舱。桂温·米恩紧紧捉住她的一只手臂驱使她往前走。老太太用她那块花边手帕擦眼睛,眼泪汪汪,情态逼真,装出十分愁苦的样子。在她的眼泪后面,她几乎是欣喜地提醒自己这是今夜第二次在表演。第一次是装病,是在候机大楼为那个年轻的客运营业员彼得·柯克兰表演的。她当时演得令人深信不疑,那么现在再来一次又有何不可呢?
她的表演是惟妙惟肖的。有一个乘客生气地质问桂温:“小姐,不管她做了什么,你有必要这样的狠吗?”
桂温厉声回答说:“先生,请不用管。”她知道已经近到让那个姓格雷罗的可以听到。
在她们走进经济舱的时候,桂温把隔开两个客舱的门帏拉上。这是弗农的计划的一部分。从她们走过的地方往回看飞机的前部,桂温瞥见驾驶舱的门虚掩着,她知道弗农在门后等着,在注视。在头等舱和经济舱之间的门帏拉上以后,弗农就要往机尾的方向移,站在后面,从桂温故意留着的一条隙缝里张望。等到适当的时刻,他就把门帏拉开,迅速穿过。
桂温一想到今后几分钟之内将要发生的事——不管其后果如何——一阵冰凉的恐惧感和预感又一次向她袭来。她又一次克服了。她提醒自己对机组和乘客——乘客们对就在他们中间演出的一场戏毫无所知——负有责任,于是就继续押送昆赛脱太太走完未竟的路程,把她送回她的座位上去。
那个姓格雷罗的乘客抬头很快地看了一眼,就把眼光收回去了。桂温看到那只小皮包还在他膝上原来的地方,他的一双手握着皮包。那个坐在昆赛脱太太旁边靠走道这一边座位上的人——吹双簧管的——在她们走近的时候站了起来。他带着同情的神色站出来让老太太回进去。
桂温谦让地走到他的前面,挡住了他回到座位上的去路。这个靠走道的座位在桂温走开之前必须让它空着。桂温从她留出来的门帏缝里一眼看到有人影一闪。弗农·德默雷斯特已经站在那里,准备就绪。
“求求你!”昆赛脱太太仍然站在走道上,回过身来恳求,眼泪汪汪地对桂温说:“我求求你——请机长重新考虑。我不要把我交给意大利警察……”
桂温恶狠狠地说:“你早该料到这一点。而且我不能给机长下命令。”
“可你能向他提!他会听你的。”
D.O.格雷罗把头转过来,看了看,又往别处看了。
桂温捉住老太太的手臂。“我对你说了——进去坐着!”
艾达·昆赛脱的声音变成一种嚎叫。“我求你们的就只是把我送回去,交给那里的警察,别交给外国警察!”桂温后面那个吹双簧管的抗议说:“小姐,你没看见这位太太着急了吗?”
桂温喝道:“请别管。这个女人在这里根本没有正经事。她是个偷乘飞机的。”
吹双簧管的那个人愤愤地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总还是位老太太。”
桂温理也不理,把昆赛脱太太推了个踉跄。“你听见没有?坐下,别再嚷嚷。”
艾达·昆赛脱一屁股跌进她的座位。她尖声叫了起来,“你弄痛我啦!你弄痛我啦!”
有几个乘客站了起来,提出抗议。
D.O.格雷罗仍然目不斜视。桂温看到他的双手仍然放在那只皮包上面。
昆赛脱太太又嚎叫起来。
桂温冷冷地说:“你是个歇斯底里。”她虽然心里实在不愿意,却故意探身向前狠狠地打了昆赛脱太太一记耳光,响彻整个客舱。乘客们惊得哗然。
另外两个女乘务员都露出无法置信的神气。那个吹双簧管的捉住桂温的手臂,她赶紧挣脱。说时迟,那时快。接着发生的事快得无以复加。即使离开出事的地方最近的人也弄不清这前前后后。
昆赛脱在她的座位上转向她左边的D.O.格雷罗。她求着他:“先生,请帮帮我!帮帮我!”
他的神色死板板的,不理她。
她显然为悲痛和害怕所执,凑到他身上,用双臂歇斯底里地缠住他的脖子。“求求你。求求你!”
格雷罗把身子一扭,想脱出身来,但是没有成功。相反,艾达·昆赛脱的双臂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啊,帮帮我吧!”
D.O.格雷罗的脸涨得通红,被掐得快透不过气来。他用双手想把她拧开。
艾达·昆赛脱象是在祈求什么似的,放松双臂捉住他的双手。
就在这个当口,桂温·米恩探身进里座,伸手过去,平平稳稳地——几乎是不慌不忙的——牢牢抓住那只公文包,从格雷罗的膝上拿走。很快皮包给拿到了走道里。桂温和艾达·昆赛脱成了格雷罗和皮包之间的一个严实的路障。
挂在进入头等舱门上的幕帏打开了。身穿制服的弗农·德默雷斯特显得又高大又神气,一个箭步走了过来。
他伸出手来正要接过那个皮包,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干得好,桂温。交给我。”
如果运气还可以的话,除了随后还要处理格雷罗之外,这件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但是事情并没有完,这完全是马科斯·拉思伯恩一手造成的。
直到这个时刻为止,拉思伯恩是个默默无闻、谁也不会理会的乘客,坐在走道那一边14-D的席位上。尽管谁也不认识他,他是个自命不凡、神气活现的人物,老觉得自己了不起。
他是住在衣阿华州一个小镇上的小商人,在邻居中间有名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物。居民区里不管谁做些什么或建议什么,马科斯·拉思伯恩总要反对一气。事无大小,他都要反对,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当地图书馆里该挑些什么书、居民区里搞个天线系统的计划、要求他儿子遵守学校的纪律、市政大楼该漆什么颜色——他都要反对。就在他登上这次旅程之前,他组织了一些人挫败了拟议中的一项有关招牌管理的法令,这条法令本来是可以美化镇上那条大街的市容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另一方面,从来也没有听说他曾提出过一条建设性的意见。
此人还有一个特点,他瞧不起女人,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内。他提出的反对性意见,没有一条是替妇女说话的。适才昆赛脱太太受到屈辱,他可以无动于中,可是桂温·米恩抢走D.O.格雷罗的皮包却使他动了肝火。
对马科斯·拉思伯恩来说,这是身穿制服的人在耍官腔——而且竟还是个女的!——侵犯了和他一样的一个普普通通旅客的权利。拉思伯恩义愤填膺,一跃而起,离开他的座位,把自己横在桂温和弗农·德默雷斯特两人之间。
D.O.格雷罗这时脸已急得绯红,嘴里语无伦次地在叽咕。他从座位上抢身出来,挣脱了艾达·昆赛脱的羁绊。等他踏进走道,马科斯·拉思伯恩从桂温手里夺过皮包——彬彬有礼地微微一鞠躬——递了过去。格雷罗象只野兽,目露疯光,一把接过。
弗农·德默雷斯特一跃向前,但已来不及了。他想捉住格雷罗,但是走道窄,中间隔着桂温、拉思伯恩,还有那个吹双簧管的,使他无法施展走近身去。D.O.格雷罗躲过了其他一些人,径直向飞机尾部走去。坐着的旅客都忙着站了起来。德默雷斯特急了,不顾一切地喊:“逮住他!他手里有炸弹!”
他这一喊,引起了一阵尖利的叫声。人们纷纷离座,实际上起了进一步堵住走道的作用。只有桂温·米恩挤着、推着,张开双手往舱尾跑,一个人紧紧跟住格雷罗。
格雷罗跑到机舱尽头,转过身来,仍然象只野兽,可现在是成了一只困兽,在他自身和机尾之间就只三间后厕所。门上的灯光显示器表明两个是空的,一个里面有人。格雷罗背靠厕所,把皮包拿在身前,一只手放在拎把上,另一只手放在一个线圈上,可以看到线圈就在拎把下面。他发出一阵紧张的声音,象是在窃窃私语,又象是在咆哮,警告说:“谁也别动,不要走近!”
弗农·德默雷斯特比别人高出一头,又喊:“格雷罗,听我说!你听见了吗?你听着。”
一阵寂静,没有人挪动一步,唯一的声响就是喷气引擎后面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格雷罗眨眨眼,仍在看着大家。他的眼珠在来回的转,带着疑虑的神情。
“我们知道你是谁,”德默雷斯特叫道,“我们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们知道那保险单和炸弹的事。地面上的人也都知道。这就是说,你保的险没有用。你听懂了吗?——你保的险失效,已被取消,一文不值。你要放炸弹,杀死了自己,一无所得。谁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你家里人更是什么好处也没有。你家里人还要受罪,因为他们会受到谴责、追查。听我的,想一想。”
有一个女的尖声叫了起来,格雷罗还在犹豫。
弗农·德默雷斯特又劝他说:“格雷罗,你让大家坐下来。然后,你愿意的话,咱们谈一谈。你可以向我提问题。我保证在你同意之前,没有人会走近你。”德默雷斯特在盘算:如果把格雷罗的注意力吸引住,就有时间把走道清出来。然后他可以设法说服格雷罗把皮包交出来。他要拒绝,德默雷斯特还有机会扑过去,扑向格雷罗,在他拉那个触发器之前把他手里的皮包弄走。风险是很大的,但是舍此别无其他良策。
人们怀着紧张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上去。
“格雷罗,我们把掌握的情况全都对你交了底,你该知道这样搞下去没有什么好处,我现在要你把皮包交给我。”德默雷斯特竭力把自己的话声放得合情合理。他意识到有必要这样没完没了地讲下去。“如果你照我说的办,我向你保证飞机上没有人会加害于你。”
D.O.格雷罗眼里反射出恐惧的神色。他用舌头舔湿自己那薄薄的嘴唇。
桂温·米恩离他最近。
德默雷斯特安详地说:“桂温,别紧张,找个地方坐下。”如果他不得不跳起来扑过去,他不能让人挡住他的路。
格雷罗身后那间有人的厕所门打开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玻璃片很厚的眼镜,走了出来。他停下来近视地窥探。显然他一点也没有听到正在发生的事。
有一个乘客嚷嚷道:“逮住这个带包的人!他有炸弹!”
厕所门刚喀嚓一响的时候,格雷罗转过身子。现在他猛地冲过去,把那个戴眼镜的人一把推开,跨进那个刚空出来的厕所。
格雷罗一动,桂温也跟着动,紧紧跟在后面。几码之外的弗农·德默雷斯特死劲向舱尾挤,穿过仍然被人挤得满满的走道。
桂温走近厕所的时候,门已经快要关上。她的一只脚踏了进去,人往里推。她的一只脚放在那里,门就关不上,但也推不动。失望之余,她感到那只脚被轧得很痛,还感到格雷罗身子的重量在门那一边往外顶。
在这几分钟里,D.O.格雷罗的头脑里乱哄哄的,一片模糊。他没有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把德默雷斯特说的全听进去。有一件事是深深印在脑际的:他知道他这一计划和他的其他许多宏图一样,功亏一篑。过去他所尝试的事业总是发生意外,这一次在某一方面又出了毛病。他的整个一生都是失败的。他在懊恼之中知道就是死,也是死得失败的。
他用背在里面顶住厕所门,感到有压力,料到这种压力随时随地还会增加,最后无法把门关上。绝望之余,他用手去摸索那个皮包,摸那拎把下面的那根线,这根线可以把包里的塑料方块放松,触动衣服夹子做的那个开关,把里面的炸药引爆。就在他摸到线拉动它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他做的那个炸弹是否也是失败的。
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神志还在的一瞬间,D.O.格雷罗发现这个炸弹倒是成功的。
10
环美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上发生的爆炸是瞬息间的事,可怕而又势不可当。在飞机上有限的空间里,爆炸之声犹如千百个迅雷,它引起的一片火焰又象是有人抡起大锤对飞机猛击了一下似的。
D.O.格雷罗当场殒命,他那靠近爆炸中心的身躯被炸成片片。刚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转眼就只剩下几小块血肉模糊的碎片了。
飞机的机身给炸开了一个大口。
桂温·米恩当时就在格雷罗身旁,离爆炸处最近,她的脸部和胸部首当其冲。
飞机的外壳炸裂之后,机舱顿时减压,机内空气原来一直保持着正常的压力,现在又爆发出一声巨响,卷起了一阵龙卷风也似的风力。它横扫破裂的机身,向着机外接近真空的高空遁逸。一阵乌黑的烟尘穿过乘客舱,涌向机尾。随着这股气流,所有未经固定的轻重物品——纸张、食品盘、酒瓶、咖啡壶、手提包、衣服、乘客的随身行李等等宛如大涡流里的杂物,全都卷了起来,在空中乱舞,就象给吸进一台巨大的真空吸尘器中去似的。窗帘也被扯下。机舱内驾驶舱、储藏室和厕所的门都从闩栓和活页上刮了下来,同其他的东西一起飞向机尾。
好几个乘客碰伤了。没有系上安全带的人能抓住什么就死命抓住,以免被气流无情地吸向机尾。
机上每一个座位上方的急救箱都自动打开,黄色的氧气面罩自动脱落,每一个面罩都有一条短塑料管同氧气供应系统相连接。
突然气流的吸力减弱。机内雾气弥漫,冰凉刺骨,发动机和大风的吼声震耳欲聋。
弗农·德默雷斯特还呆在经济舱的通道里,他本能地抓住椅背把自己定住,大声嚷道:“吸取氧气!”他自己也赶紧抓起一副面罩。
德默雷斯特凭他的知识和训练懂得别人不懂得的情况,他知道眼下舱内的空气同外面的空气一样稀薄,不足以维持生命,除非立刻吸取飞机上急救系统的氧气,每个人只有十五秒的时间仍然可以保持完全清醒。
如果不用氧气,五秒钟之内人的判断能力就会有所降低。
再过五秒钟,许多人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以致根本就不想去吸氧气。他们会逐渐不知不觉地失去知觉,什么也顾不得了。
深知减压造成的危险的人早就敦促航空公司在飞行前一定要明确地广播氧气设备的使用办法。他们认为应该告诉乘客:一旦氧气面罩出现在你眼前,必须立刻抓住它戴在脸上,然后再说别的。如果真出现了减压的情况,你一秒钟也不能耽误。即使是虚惊一场,过后完全可以脱下面罩,这也没有任何害处。
驾驶员作减压试验时,都通过简单的示范来认识高空缺氧的后果。他们戴着氧气面罩在减压舱里签字,写到一半时脱下面罩。这时他们签的字会渐渐变得模糊潦草,甚至什么也认不出来。在他们失去知觉之前,重把面罩戴上。
驾驶员看到他们面前纸上所写的字迹,都难以相信是他们自己写的。
可是航空公司管理人员却认为更明确地介绍氧气的用法会在乘客中制造惊慌,所以他们坚持对飞行需知只作轻描淡写的介绍。他们让笑容可掬的女乘务员(她们都显出腻烦或好玩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示范讲解设备的使用方法,另外由一个不露面的人在起飞前千篇一律地匆匆地作些解释,说什么:
在不大可能出现的情况下……同时……政府规定要求我们告诉大家。他们从来不提出现紧急情况时要使用氧气设备。
因此,乘客同表面上满不在乎的航空公司及其职员一样对急救氧气设备漠然无动于衷。座位上方的箱子和单调的大同小异的示范(乘客认为)是一伙给规定迷了心窍的文职官员凭空想出来的东西(无聊透顶)!显然这一切只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儿,都是那些只知道征收所得税,而又不让花钱的那种人硬要这样做的。所以别管那一套。
有时在定期班机上,装氧气面罩的箱子偶尔会自行打开,面罩掉到乘客面前。这时,乘客大都好奇地盯着面罩看,可就是不把面罩戴上。尽管眼下真发生了紧急情况,第2次班机上出现的正是这样的反应。
弗农·德默雷斯特看到了乘客的反应,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想起他自己和其他驾驶员批评过那种轻描淡写的氧气设备使用介绍。可是他没有时间再提醒乘客注意,也顾不上去想近在咫尺的桂温,她也许已经死了,也许正濒于死亡。
只有一件事是至关紧要的:不管怎样要设法回到驾驶舱,尽他所能保住飞机。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氧气,盘算好走到飞机前部的办法。
经济舱里每一排座位上方有四个氧气面罩掉了下来——座位上的乘客每人一个,还有一个是备用的,供站在通道里的人必要时抓来戴上的。德默雷斯特抓住戴在脸上的正是一个备用面罩。
但是他要到驾驶舱去必须脱下这个面罩,换用一个手提面罩,这样可以行动自如地向前走去。
他知道再往前一点,在一等舱壁附近上方的一个架子上放着两个手提氧气瓶。如果他能走到那里,随便用哪一个都可以供给他足够的氧气,走完从舱壁到驾驶舱的那段距离。
他顺着一排排座位朝舱壁走去,边走边挨次使用一个挂着的备用面罩。
他看到前面几排座位处,四个面罩都给坐着的乘客用上了;三个坐在座位上的乘客,包括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每人都有一个面罩;那个女孩拿着第四个面罩,扣在旁边一个坐在母亲膝上的婴儿的脸上。看来她在把事情管起来,示意身旁的人怎样使用面罩。德默雷斯特转身扑到客舱的另一边,看到一个挂着的备用面罩。他深深吸了一口氧气,放开手里拿着的那个面罩,伸向那个备用面罩,抓住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氧气。他在经济舱里只走了一小半的距离,还有一大半要走。
他又挪动了一次,这时他感到飞机急剧朝右翻滚,接着朝下俯冲。
德默雷斯特稳住了身子,他知道眼下他无能为力。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取决于两件事:一是看爆炸造成的破坏有多大;二是看安森·哈里斯的技术,他现在是一个人在负责操纵系统。
在驾驶舱里,过去几秒钟发生的事情比飞机后部来得更为突然。桂温·米恩和昆赛脱太太走后,弗农·德默雷斯特也跟着走了出去,剩下的两个机组人员——安森·哈里斯和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身后乘客舱里的情况,直到炸药的爆炸震动了整架飞机,紧接着就出现了减压。
驾驶员座舱同乘客舱一样充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浓密的烟尘,随着驾驶舱的门被震落,朝外飞去,烟尘立刻被吸了出去。舱内所有未固定的东西被往后卷走,卷进那后舱充满碎片的旋风里去。
随机工程师桌下的一个报警喇叭开始一阵又一阵地发出嘟嘟声。靠前的两个座位上方的鲜黄色灯也亮了。这喇叭声和灯光都是舱内减压已经降低到危险点的信号。
这时烟尘已经消散,机舱内一片凛冽的薄雾。安森·哈里斯觉得耳膜鼓得胀胀的,疼痛万分。
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迅速地作出了反应,这是积多年训练和经验的结果。
驾驶员爬上航空公司机长的职位,是要经历一条漫长而又艰苦的道路的,他们往往要长时间呆在教室和模拟器里,历尽千辛万苦,学习和实习如何处理无论在正常和紧急时候的空中情况,其目的就是使他们随时能够作出迅速而准确的反应。
模拟器设在重要的航空基地上,各大航空公司都拥有这种设备。
从外面看,模拟器的样子象飞机的机头,被切掉了机身的其余部分,凡是驾驶舱里有的东西,模拟器里都有。
驾驶员一进模拟器就要呆上几个钟头,和远距离飞行的情况一模一样。
外门关上后,里面所产生的效应很逼真,甚至感到飞机在动,也听得到噪音,这些造成了空中飞行的实感。所有其他条件也都同真的一样。前窗外面有一块屏幕,上面有假想的空港和跑道,可以放大和缩小,模拟起飞和降落。模拟的和真的驾驶舱之间的唯一差别是模拟器从不离开地面。
模拟器里的驾驶员同附近一个控制室通话,就象在空中用无线电通话一样。控制室内,技术熟练的操作人员模仿空中交通管制程序和其他飞行条件。
他们还可以突如其来地给驾驶员制造意外情况,诸如,好几台发动机出现故障,火警,险恶的天气,电气和燃料问题,爆炸引起的减压,仪表失灵和其他五花八门伤脑筋的事。他们甚至可以模拟坠机;有时还利用模拟器反过来寻找现实生活中坠机的原因。
操作人员往往同时制造几种紧急情况,以致驾驶员从模拟器里爬出来的时候,已被弄得精疲力竭,浑身是汗。驾驶员大都能经受这种考核,少数没有通过考核的驾驶员则在档案中记录下来,并重新进行考试,随后还要对他们进行十分仔细的考察。在模拟器中进行的考核,一年几次,贯穿着驾驶生涯的每一阶段,直至退休为止。
结果是:当真的紧急情况出现时,航空公司的驾驶员都知道该怎么办,应付裕如而不致贻误时机。在人类历史上,乘定期班机是旅行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其许多原因之一就在于此。这样的训练也使安森·哈里斯产生条件反射,立即采取行动,设法保住第2次班机。
在应付爆炸引起减压的训练中,有一条基本规定,这就是,机组人员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弗农·德默雷斯特遵守了这条规定,安森·哈里斯和赛伊·乔丹也是这样。
他们必须立刻吸氧——甚至先于乘客。这样,他们才能确保头脑完全清醒,便于作出决定。
每一个驾驶员座位后面都挂着一个快速取用的氧气面罩,形状酷似捧球接手用的护面。哈里斯扯下他头上戴着的无线电耳机,伸手向上面去摸面罩。
他用手一拉,夹子接着松开,就把面罩戴在脸上。这个面罩除了同飞机的氧气供应系统相接外,还装有一个麦克风。这时耳机已经摘掉,哈里斯为了继续收听,调整了选择器,启动上方一个扩音器。
坐在哈里斯身后的赛伊·乔丹也以同样快速的动作这样做。
紧接着,安森·哈里斯又出于条件反射开始照顾乘客。一般来说,气压出现故障时,舱内的氧气系统会自动启动,但是作为预防措施,在驾驶员的头上方还装有一个超控电门,以防氧气系统失灵。它确保释放乘客用的面罩,接通氧气。哈里斯打开了这个电门。
随后,他用右手放在风门杆上面,把四个风门杆全都拉开。飞机的速度慢下来了。
不过,飞机的速度还要进一步降低才行。
哈里斯把风门杆左侧的空中刹车手柄朝自己这边一直拉到底,这时机翼面上的阻流片向上翻,形成阻力,使速度进一步降低。
赛伊·乔丹关掉了警报喇叭。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操作程序一直都是自动的。现在需要人来作出决定了。
关键的问题是要让飞机在更安全的高度上低空飞行。它必须从现在二万八千英尺的高度下降三英里半,下降到空气密度比较高的地方,这样乘客和机组人员不必凭借补充氧气,就可以自由呼吸,维持生命。
但是,是徐徐下降呢,还是高速俯冲?这是必须由哈里斯来作出决定的。
一、两年前,驾驶员遇到爆炸引起减压的情况时,按规定是立刻俯冲。
但是,这项规定至少造成了一次飞机断裂的惨剧,而徐徐下降反而可以保住飞机。所以,驾驶员现在都知道要注意先检查飞机有无结构上的损坏。如果损坏程度大,俯冲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损坏,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徐徐下降。
可是,这种办法也有它的危险。安森·哈里斯很快就觉察到这些风险。
毫无疑问,第2次班机在结构上已经受到损坏。突然减压就是证明,减压前不到一分钟发生的爆炸很可能已经造成了很大的破坏。本来哈里斯可以派赛伊·乔丹到后面去了解一下破坏程度,但因为德默雷斯特不在,乔丹必须留下来。
不管结构上的破坏有多么严重,还有一个因素也许更关重要。机外的气温是摄氏零下五十度。从哈里斯所感觉到的严寒判断,机内的温度一定不相上下。在这么冷的情况下,没有防护衣服,谁也活不了几分钟。
所以,是眼看着就会冻死呢,还是碰碰运气,快速下降,究竟哪一个风险小些呢?
哈里斯通过对讲电话对赛伊·乔丹大声说,“通知空中交通指挥塔,我们准备俯冲!”这一决定只有在事后才能证明是对还是错。
与此同时,哈里斯驾着飞机朝右急转弯,并把起落架调到“放下”的位置上。俯冲前转弯可以起两个作用。没有系好安全带或站着的乘客或女乘务员靠转弯时的离心力能就地保持不动,而垂直俯冲会把他们抛到天花板上。
转弯还可以使第2次班机离开原来的航道,而且有可能躲开在其下方飞行的其他飞机。
放下起落架会进一步降低向前冲的速度,使俯冲更垂直一些。
哈里斯从头顶的扩音器里可以听到赛伊·乔丹的呼救声。“请求救援!请求救援!我是环美2次。爆炸造成减压。我们准备俯冲,俯冲。”
哈里斯猛地把操纵杆向前推。他朝背后嚷道,“要一万。”
赛伊·乔丹把这句话说完全了,“要求下降一万英尺。”
安森·哈里斯把雷达脉冲转发器的旋钮转到七十七,发出雷达呼救信号。
这时,地面上所有的监听屏幕上都会出现一对花朵似的信号,同时表示呼救和机型。
他们下降得很快,高度计象时钟的发条断了弦一样倒转。跌到二万六千英尺,到二万四……二万三……升降表显示出每一分钟在下降八千英尺……
这时,从头顶上的扩音器里传来多伦多航线中心的呼叫声:“你们下方的所有高度上都没有飞机。一切就绪后就报告你们的意图。我们等着。”……哈里斯已经慢慢把转弯拉平,开始朝下垂直俯冲。……眼下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寒冷的问题;只要他们能尽快下降到尽量低的高度,就有可能获救——只要飞机不断裂就可以得救。……可是哈里斯已经觉察到方向舵操纵和升降舵出了毛病;方向舵的动作不灵活,安定面调整片不听使唤。……二万一千英尺……二万……一万九千……从操纵杆上可以感觉到机尾已被炸坏;但到底坏到什么程度,过不了一分钟把飞机拉平时就可以知道。到时就会出现最紧张的时刻。如果关键部件损坏,他们就会继续朝下掉。……哈里斯多么希望右边座位上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是已经太晚了,赛伊·乔丹已来不及走过来,而且第二驾驶员需要就地呆着,负责关掉空气入口,尽量输送暖气,注意燃料系统是否损坏或有无火警警报。……一万八千英尺……一万七……
哈里斯拿定主意在下降到一万四千英尺时,就开始改出俯冲,但愿能在一万英尺拉平。……这时飞机已经到了一万五千英尺……一万四千英尺……他当即开始改平。
操纵杆很紧,但是还听使唤。……哈里斯使劲往回拉操纵杆。俯冲开始平缓,操纵面稳住不动,飞机逐渐改出俯冲。……到了一万二千英尺,飞机下降得更慢了……一万一千英尺……接着下降到一万英尺,五千英尺!……
最后,一万英尺!
飞机终于拉平了!至此,一切都顺利。在这个高度,空气正常,可供呼吸以维持生命,不需要氧气供应了。机外空气温度表的读数是摄氏零下五度——比冰点低五度;虽然还很冷,但已不象高空那样致命的寒冷了。
俯冲自始至终用了二分半钟。
头顶的扩音器又响了起来。“多伦多中心呼叫环美2次。情况怎么样?”
赛伊·乔丹答了话。安森·哈里斯插话说,“我们在一万英尺拉平,正朝二七○返航。由于爆炸,飞机受到结构性破坏,破坏程度不明。请告天气和跑道情况,要多伦多、底特律市和林肯空港的情况。”哈里斯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足以容纳“波音707型”飞机的、拥有他所需要的特殊着陆设备的大型空港。
弗农·德默雷斯特在砸坏的驾驶舱门和外面的碎片堆上往前行进,匆匆走进驾驶舱,一下坐到右侧他的座位上。
“我们在想着你啊!”哈里斯说。
“我们能控制住飞机吗?”
哈里斯点了点头。“如果机尾不掉,我们就没事了。”他报告了方向舵和安定面调整片失灵的情况。“有人在后面放了个鞭炮吧?”
“差不离。炸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可没有去量一量有多大。”
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都是勉强装出来的。哈里斯还在稳住飞机,设法使高度和航道平稳。他深思熟虑地说,“原来的计谋不赖啊,弗农。本来是可以实现的。”
“是本来可以实现的,但是,没有成功。”德默雷斯特转身对第二驾驶员说,“回经济舱看看损坏的情况,用对讲电话向我报告。尽量帮助那些人,我们要知道有多少人受伤,伤势如何?”同时,他第一次流露出心中的痛苦。
“另外看看桂温的情况怎样?”
多伦多中心发来了安森·哈里斯刚才要的空港情况:多伦多空港仍然关闭,跑道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底特律市空港的所有跑道都不对班机开放,但铲雪车将铲净三号跑道左侧,供紧急进近和着陆用;跑道上有五、六英寸积雪,雪层下面是一层冰。底特律的能见度,在有雪花的情况下,是六百英尺。
林肯国际空港的所有跑道已经铲净,可供使用,三○号跑道因被堵塞,暂时关闭。林肯的能见度是一英里;风向西北,风速三十节,有阵风。
安森·哈里斯对德默雷斯特说,“我不想抛掉燃料。”
德默雷斯特理解哈里斯的用意,点头表示同意。即使他们能控制住飞机,但由于携带的燃料多——这些燃料本来是供他们飞到罗马之用的——不管怎样降落,飞机都是超载的,困难就很大。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抛掉多余的燃料可能招致更大的危险。飞机后部因爆炸所受到的损坏可能造成电气部件短路或金属摩擦,还可能产生火花。在飞行中抛燃料时,一丁点火花就可以使飞机着起熊熊大火。两个机长都认为,还是避免着火,宁愿着陆时困难一些。
不过,这个决定也意味着只有在毫无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才能在最近的大空港底特律降落。由于飞机的重量大,他们必须快速降落,充分利用每一英寸跑道和所有的制动力。他们所需要的底特律市空港最长的三号跑道,其左侧的积雪下面还有冰,这种情况加在一起是最糟糕的。
不管第2次班机在哪里降落,还有一个未知的因素,那就是他们控制飞机的能力到底会受到多少限制。他们已经知道方向舵和安定面调整片有问题,但坏到什么程度还不得而知。
就降落而言,林肯国际空港提供的条件是最安全的。但至少还得一个小时才能飞到那里。他们目前的速度是二百五十节,比他们在高空飞行时慢得多,而且安森·哈里斯还在降低速度,避免飞机在结构上受到更大的损坏。
可是即使这样也有困难。他们现在是在一万英尺低空飞行,四周大风雪翻滚,阻力很大,不象早些时候风雪是在他们下方很远的地方。
关键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再飞一个小时?
虽然发生了这么些事,但从爆炸和由爆炸引起的减压,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五分钟。
航线管制中心又问他们:“环美2次,请告意图。”
弗农·德默雷斯特作了回答,他要求直飞底特律,同时继续检查损坏程度。至于在底特律市空港还是在别的地方降落,过几分钟再行通知。
“明白,环美2次。底特律已通知说他们开始从三号跑道左侧撤走铲雪车,准备接受紧急降落,直到另有通知为止。”
这时,对讲电话铃响了起来,德默雷斯特接了电话。这个电话是赛伊·乔丹从飞机后部打来的,他迎着呼啸的大风喊叫着,好让对方听得见他说的话。
“机长,后面这里有一个大口子,宽约六英尺,在后舱门的后方。厨房和厕所四周都给炸得一塌糊涂。但据我看到的,一切都还完好。方向舵的助力系统被炸得稀巴烂,但操纵钢索看来完好。”
“操纵面怎么样?你能看到任何情况吗?”
“看样子外壳鼓到安定面里,所以安定面给卡住了。除此之外,我只看到外面有些小窟窿和深陷的凹痕,我猜这是由于碎片反弹造成的。不过,部件没有松动——至少能看到的没有松动。我说,爆炸的主要力量大都是朝两侧扩散的。”
这正是D.O.格雷罗没有预料到的。他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打错了算盘,连爆炸都没有搞好。
他最大的错误在于不懂得密封的飞机被炸开时,爆炸力就会被引向机外,大都扩散殆尽。另一个错误是他没有想到现代化的喷气客机多么坚固。
喷气客机的结构和机械系统是相互补救的,所以一处发生故障或损坏,不会使整架飞机受到破坏。只有当炸弹按计划或碰巧在某个薄弱的地方引爆,才会使客机遭到破坏。而格雷罗却根本没有这样的计划。
德默雷斯特问赛伊·乔丹,“我们还能飞一个小时吗?”
“我估计行。乘客的情况还不太清楚。”
“有多少人受伤?”
“我还说不上。我按你说的先检查了结构上的损坏。但情况看来不妙。”
德默雷斯特命令道,“你就呆在那里吧,该多久就多久,尽力而为。”
他担心他下一个问题的回答会是什么。他犹疑了一下才问,“你看见桂温吗?”他还不知道桂温是不是已经给一开始的爆炸气流吸了出去。这样的事过去发生过,包括挨近爆炸引起减压的地方,而又毫无防备的女乘务员。即使现在没有发生这种情况,桂温仍然是离炸弹爆炸的地方最近的。
赛伊·乔丹回答说,“桂温在,但我看她的伤势很重。我们这里有三个医生在护理着她和其他人。等我弄清情况后就向你报告。”
弗农·德默雷斯特挂上了对讲电话。尽管他刚才提了问题,也得到了回答,他还是抑制自己不去想私事,不动感情;这些事要留到以后才考虑。现在首先要在业务上作出一些决定,考虑飞机和机上人员的安全。他把第二驾驶员的报告的要点向安森·哈里斯重述了一遍。
哈里斯作了一番考虑,权衡了各种因素。弗农·德默雷斯特依然没有表示要亲自进行指挥,显然他是同意哈里斯到目前为止所作的各项决定的,不然的话,他是会说出来的。眼下,德默雷斯特看来准备让哈里斯决定在哪里着陆。
德默雷斯特机长的举止,即使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完全符合对一个鉴定驾驶员的要求。
“我们准备试一试在林肯空港降落,”哈里斯说。飞机的安全是最关紧要的;不管乘客舱的情况多么糟,他们还是希望大多数人能坚持下去。
德默雷斯特点头表示同意,并把这项决定通知多伦多中心。再过几分钟,克利夫兰中心就要把他们这架飞机接过去。德默雷斯特要求底特律市空港仍旧作好准备待命,以防临时改变计划,尽管可能性不大。他们还要求通知林肯国际,第2次班机需要直接对正跑道紧急进近。
“明白,环美2次。我们正在通知底特律和林肯。”接着他们就改变了航向,开始接近美国和加拿大边境上的呼伦湖西岸。
两个驾驶员都清楚,第2次班机现在已成了地勤人员的注意中心。毗邻的各航线中心的管制员和主管人员都得开始紧张地工作,互相协作把第2次班机航路上的所有飞机调离,并通知前方各扇区,准备该机进近,把航路腾出来。他们的任何要求都得优先照办。
他们越过边界时,多伦多中心停止了通话,最后说了声,“晚安,祝一切顺利。”
过了一会儿,克利夫兰航线中心回答了他们的呼叫。
德默雷斯特通过原来安着驾驶舱门的门洞朝后面的乘客舱望了一眼,他看得见来回走动的人影,但看不太清楚,因为门被刮下来后,赛伊·乔丹立刻调暗了一等舱的灯光,以免反光影响驾驶舱的工作。看样子乘客正在疏导到前面,这说明有人在后面指挥——这个人很可能是赛伊·乔丹,他随时会再次报告情况的。甚至在驾驶舱内,依然感到刺骨的寒冷,后面肯定更冷。
德默雷斯特突然一阵心酸,又想起了桂温,不过他立刻咬了咬牙,清醒了一下头脑,全神贯注于下一步该怎么办。
自他们决定冒点风险在空中多呆一个小时到现在,才过了几分钟,眼下就得开始计划在林肯国际进近和着陆的问题。哈里斯继续操纵飞行;弗农·德默雷斯特挑了几张进近和跑道图表摊在大腿上。
林肯国际是这两个驾驶员的基地,他们对这个空港及其跑道和周围空间的情况了如指掌。但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所受过的训练要求他们对自己记住的东西加以补充和核实。
图表证明了他们两人原已熟知的情况。
由于他们必须高速超载着陆,所以需要使用最长的跑道。加上方向舵操纵片可能有问题,这条跑道还得是最宽的才行。除此之外,他们一定要正面顶风降落。据林肯国际的天气预报说,风向西北,风速三十节,有阵风。三○号跑道完全符合要求。
“我们要用三○号,”德默雷斯特说。
哈里斯指出,“不过刚才发来的报告说,这条跑道被堵,暂时关闭。”
“我听说了,”德默雷斯特咆哮着说,“那条见鬼的跑道已经堵了好几个钟头,就是那架陷在泥里的墨航喷气机堵的。”他折起林肯国际的进近图,别在他的操纵杆上。接着又气呼呼地嚷填,“去他妈的什么堵塞!我们再给他们五十分钟时间,让他们把那架飞机刨出来。”正当德默雷斯特揿下麦克风按钮,准备通知航线管制中心时,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回到驾驶舱,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慌。
11
在林肯国际机场大楼的主楼里,弗里曼特尔律师正感迷惑不解。
他是在想,梅多伍德的居民目前把中央大厅占了一大片,大示威闹得越来越欢,可是至今没有一个管事的人出头干涉。这天晚上的早些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曾要求那个黑人警长允许他们举行一次谴责性的公共集会。他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而今他们在此集会,四周有一堆怀有好奇心的看热闹的人,却连一个警察都没有露面!
弗里曼特尔又想:这件事说不通啊。
可是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令人难以置信。
由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率领的代表团在会见了空港总经理贝克斯费尔德以后,从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回到主厅里来。电视工作人员在那里已经把他们的设备放好,这是弗里曼特尔在来机场的路上和他们讲好的。
其余的梅多伍德居民——原先至少有五百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陆续前来。他们聚集在电视活动的周围。有一个电视记者对他说:“弗里曼特尔先生,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啦。”
有两家电视台派了人来,计划分别拍摄采访的镜头,准备明天用。一贯非常敏锐的弗里曼特尔已经问清楚拍摄的影片将在哪个电视节目里播出,这样他可以根据情况来表现自己。他得悉第一个采访要放在观众最多的一个大众节目里播出,要求有争论,生动活泼,甚至令人震惊的处理手法。他准备做到三者俱全。
那个电视采访记者是个漂亮的年轻汉子,头发的式样象罗纳德·里根(美国共和党右翼,当过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在几次竞当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后,于1980年获胜,成为美国第49届总统。原是好莱坞电影演员。译者注)。
他问道:“弗里曼特尔先生,是什么事情惊动了大驾?”
“因为这个空港是个贼窝。”
“你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在梅多伍德居民区拥有住房的人被窃。有人偷走了他们的安宁、他们私生活不受干扰的权利,偷走了他们用劳动换来的休息,偷走了他们的睡眠,偷走了他们对闲暇的享用,偷走了他们精神和肉体上的健康,偷走了他们的孩子们的健康和福利。所有这一切我们宪法规定的基本权利正在可耻地被运转林肯国际的人偷走。既不给赔偿损失,还不肯承认这一点。”
采访记者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大律师,这些可是战斗性的语言啊。”
“那是因为我的当事人和本人目前正处在战斗的情绪之中。”
“这种情绪是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而引起的吗?”
“是的,先生。我们看到这里空港管理当局对我的当事人表现出麻木不仁的漠不关心。”
“你们具体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在法庭上——必要的话在最高法院——请求关闭某些特定的跑道,在晚上有几个小时甚至要关闭整个空港。在欧洲,他们在这方面是来得比较文明的;譬如说,巴黎的航空港有宵禁。如果这办不到,我们要求对残酷受到委屈的房屋主人给予适当的赔偿。”
“我看你们目前的做法是想争取公众的支持。”
“对了,先生。”
“你认为公众会支持你们吗?”
“如果不支持我们,我就请他们到梅多伍德来住上二十四个小时——只要他们的耳膜和神志经受得起就请过来。”
“大律师,凡是空港都有减低噪音的正式规划的,这错不了。”
“那是假的,先生!是骗人!是在公然说谎!这里的空航总经理当面承认今天晚上就连那个微不足道的、所谓减低噪音措施也没有办到。”
如此等等。
事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有点拿不定主意,他应否象贝克斯费尔德那样对减低噪音程序这个说法也加上修饰词,说明那是今天晚上风雪交加,情况特殊的结果。现在,即使有一半是说对的,他使用的语言是强烈了一些,弗里曼特尔担心是否会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无论如何,他的表演是精采的,两次采访同样都是精采的。还有,在两次拍摄电影的过程中,摄影机好几次摇镜头,对准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梅多伍德居民,拍下了他们聚精会神、富有表情的脸容。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他们明天在家里看到自己在屏幕上出现的时候,会想起是谁帮他们出足这个风头的。
跟着他去空港的梅多伍德居民——他们把他当作他们自己的皮德·派珀(皮德·派珀,英国十九世纪诗人勃朗宁一首诗里的人物,是个不负责任,崇向空谈的领袖人物。译者注)——为数不少,这使他感到惊异。在梅多伍德主日学校开会的人约有六百。
由于晚上天气不好,时间又很晚,他原来估计会后再去空港的人有一半就算不错的了。结果是不仅大部分原来与会的人都去了,有人肯定还打电话约朋友和邻居一起去。甚至还有人继续向他索取印好的表格聘请他当法律顾问,他自然高兴地把这种表格分发给大家。他心里算了一下,他原来希望从梅多伍德弄到总共二万五千元的律师费,现在他认为要修改一下,可能要大大地超过此数。
在接见电视记者以后,《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他一直在作记录)问道:“下一步怎么搞,弗里曼特尔先生?你是否要在这里举行某种性质的示威?”弗里曼特尔摇摇头。“不幸的是,这里空港管理处不相信言论自由,他们否定了我们举行一次公众集会的基本权利。不过,”他指指聚在一起的梅多伍德人,“我确实打算向这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介绍一下经过情况。”
“这和开公众大会不是一回事吗?”
“不,不一样。”
话虽这样说,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暗中承认,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很微妙的,特别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如果办得到的话,就把报告会变成一次公众性的示威。他的意图是先发表一项咄咄逼人的演说,空港的警察为了忠于职责,会命令他停止演说。他并不打算抵制,也不想被捕。只要警察阻止他讲下去——可能的话,在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得正娓娓动听的时候遭到制止——就能树立起他为梅多伍德鞠躬尽瘁的形象,顺便还为明天的报纸提供另一篇有声有色的报道。(他心里在盘算,晨报早些时候关于他本人和梅多伍德的一些报道现在已经截稿;下午版的编辑们会为能写上一段新的导语而感激不尽的。)
更重要的是,在梅多伍德拥有住房的人会进一步认为他们是请到了一位强有力的律师和领导人,这钱花得不冤。这位律师希望过了明天,人们付出第一笔律师费的支票将要源源而来。
“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早先在梅多伍德开会的主席,弗罗伊德·扎奈塔向他报告。
在弗里曼特尔和《论坛报》记者说话的时候,有几个梅多伍德来的人赶紧把从主日学校大厅里搬来的扩音设备装好。其中一个人现在递给他一个手提话筒。他接过来开始向群众讲话。
“朋友们,我们今天晚上是带着说理的心情和建设性的意见到这里来的。我们曾想把这种心情和意见传达给这里空港的管理当局,我们认为我们有个现实而又迫切的问题,值得他们仔细考虑。我代表你们试图把这个问题,义正辞严地向他们讲清楚。我曾希望我能回来向你们汇报——最好,能取得某些缓和情况的诺言,最少,也能取得一些同情和谅解。可是我遗憾地告诉你们,你们的代表团一无所得。相反,他们给我们的只是敌对的态度,出言不逊,他们还作出了一项不管别人、令人难堪的保证,他们保证今后空港在你们头上和周围的噪音将会更糟。”
人群中发出一片愤怒的呼声。弗里曼特尔举起了一只手。“你们可以问和我一起去的人,他们会告诉你们的。”他指指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些人。
“这里空港的总经理对我们说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他说了这话没有?”一开始,参加代表团的一些人有点勉强,接着又比较肯定地点了点头。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巧妙地歪曲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对代表团所作的开诚布公、坦率的发言。他接着说:“我看到这里除了我在梅多伍德的朋友们、当事人们之外,还有人怀着好奇心,停下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欢迎他们的关注。让我向你们报告……”他继续以他一贯的夸夸其谈的手法讲下去。
这个人群原来就不小,现在更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去搭乘口的旅客们都没法通过,一片喧闹声把飞机起飞的广播通知都掩没了。在梅多伍德的居民中间,有人举起了在匆忙中写出来的标语牌。上面写道:是航空公司重要还是人重要?……应该宣布喷气机从梅多伍德飞出去为非法!……禁止害人的噪音!……梅多伍德也是纳税的!……弹劾林肯!弗里曼特尔一停下来,口号声和一般喧闹声就变得更响。一个头发灰白穿着风衣的人喊道:“让我们给航空港尝尝他们自己造成的噪音的滋味!”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赞同的欢呼声。
毫无问题,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报告”至此已发展成一个大规模的示威行动。他眼巴巴地盼望警察随时都会来进行干预。
但是这位律师并不知道就在电视采访正在进行、梅多伍德居民正在集会的时候,空港的管理当局正开始为环美第2次班机的事伤脑筋。没等多久,机场的每一个警察都在集中全力寻找伊内兹·格雷罗。这样就无暇顾及梅多伍德的示威行动。
即使后来找到了伊内兹,警长奥德威仍然无法分身,忙着在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办公室里开会。
又过了十五分钟,埃利奥特·弗里曼德尔有点着急了。尽管示威搞得有声有色,但如果有关当局不来制止,它就毫无意思了。他在想:我的天,空港的警察都到哪里去啦?为什么他们不来执行他们的任务呢?
正在这个时刻,奥德威警长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一起从行政夹层楼面上走了下来。
梅尔办公室里的会是几分钟前散场的。询问伊内兹·格雷罗已经完毕,向第2次班机也发出了第二次警报,让大家在一起等着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坦妮亚·利文斯顿以及环美地区客运经理和主机长,焦虑地回到机场大楼的环美办公室去,在那里等待有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其余的人都返回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只有伊内兹·格雷罗是例外,她被留下,市区警察局的侦缉人员要对她进行询问。坦妮亚答应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一有任何新的发展就通知他,他愁眉苦脸地替他甥女担心,因为她就在第2次班机上面。
梅尔自己也决不定到哪里去等候消息,他和内德·奥德威一起离开自己的办公室。
是奥德威首先看到梅多伍德来的人在举行示威,并且一眼就瞥见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那个讨厌的律师!我对他说了,不许在这里搞示威。”
他赶紧向大厅里的人群走去。“我要很快地把他们驱散。”
梅尔在旁边提醒他:“也许他正指望着你这样干——这一来他就成了个英雄啦。”
等他们走近,奥德威挤进人群走上前去的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说:“尽管空港管理处今天晚上早些时候作出了保证,但是空中交通和往常一样,震耳欲聋,把人吵得要死,这么晚了,还仍然如此频繁。甚至就在眼前……”
“别讲了,”内德·奥德威厉声地说,“我早就对你说了,不许在机场大楼搞示威。”
“可是,警长,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不是什么示威。”弗里曼特尔手里仍然拿着话筒,他说的话清楚地传了出去。“我和空港管理当局会谈以后,接受了电视采访,我也许可以这样说,会谈非常不顺利,我对大家报告一下情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到别处去报告!”奥德威转来转去,面对离他最近的一些人。“现在,大家散开!”
人群中有人投以敌意的眼光,愤怒地在叽咕。在这个警务人员回身转向弗里曼特尔的时候,摄影记者的闪光灯啪啪地发出响声。电视的泛光灯,原来已经关掉,现在又亮起来了,电视摄影机又一次向这两个人对准。埃利奥特在想,一切总算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发展了。
梅尔站在群众的边缘,正和一个电视人员和《论坛报》的汤姆林森说话。
这位记者正在看他的笔记,把一段话重新念了一遍。梅尔怒容满面地听着。
“警长,”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对内德·奥德威说,“我非常尊重你和你穿的制服。不过我还是要指出,今天晚上我确实是在别处开的会,在梅多伍德开的,但是因为空港的声音太闹,我们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奥德威抢白道:“我不是到这里来开辩论会的,弗里曼特尔先生。你不照我说的办,你要被捕。我现在命令你把这些人带出去。”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要不走呢?”
另一个人撺掇说:“我们就呆在这里!他们没法把我们全抓起来。”
“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装得义形于色地举起一只手。“请听我说!不要乱动,不要不服从。我的朋友们和当事人们——这位警官已命令我们停止活动,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要听从他的命令。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严重地限制言论自由,”……有人报以欢呼声和嘘嘘声……“不过可别让人家指责我们有任何不尊重法律之处。”他爽利地补了一句:“到了外面,我要对报界发表声明。”
“等一等!”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声音尖刻地穿过了人群。他人往前挤。“弗里曼特尔,我对你的声明内容很感兴趣,倒想听听你是不是要进一步进行歪曲。那又是一个歪曲事实的法律报告,用来欺骗对法律不甚了解的人呢,还是又是你那纯粹是无中生有的老一套?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嘛。”
梅尔说话的声音很大,他说的话附近的人都能听到。人群中发出一片对此深感兴趣的嗡嗡声。刚要散开的人们又停了下来。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当即作出反应。“你这么说是恶意中伤!”他很快就感到情况不妙,耸耸肩说:“但是我可以不予追究。”
“那为什么?如果确是中伤,你很清楚,该怎么处理。”梅尔直瞪瞪地对着这个律师。“要不,大概你是有点怕,怕我要讲的竟是事实。”
“我什么也不怕,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事实是这样:这位警方人员对我们说,会不能开下去。现在,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要……”
“我说不能开下去是冲着你说的,”内德·奥德威指出。“贝克斯费尔德先生要说什么,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他在这里是掌权的。”奥德威走到梅尔身旁,两人一起挡住这个律师的去路。
“如果你真是个警方人员,”弗里曼特尔抗议说,“你应当平等对待我们两个人。”
梅尔出乎意外地说道:“我看他说得有道理。”奥德威莫明所以地看着他。“你应当平等对待我们两个人。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讲了话。我认为你不该结束这个集会,而是允许我也能有同样的权利对大家讲几句话。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当一个真正的警方人员的话。”
“我看我要当个真正的警方人员。”这个魁梧的黑人警长,高出另外两人许多,笑眯眯地说:“我算是有点领会你的意思了——这也是弗里曼特尔先生的意思啦。”
梅尔和蔼地看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说:“瞧,他想通啦。现在趁我们都在场,我们还是借此机会来澄清几个问题吧。”他伸出手来。“把话筒给我。”
这会儿,梅尔显然不象一两分钟以前那么怒气冲冲了。方才《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根据他的笔记念了一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早先在电视采访时和后来的讲话中的要点,梅尔当时反应强烈。汤姆林森和安排电视节目的那个记者都请梅尔对这些话加以评论。他对他们保证他是要说话的。
“啊,不!”弗里曼特尔毅然决然地摇摇头。几分钟前他所预感到的不妙情况,突然临近而且应验了。今天晚上他已经犯过一次低估贝克斯费尔德这个人的错误;他不想重复这一错误。弗里曼特尔目前是牢牢地掌握着聚集在这里的梅多伍德居民的。他们必须继续处在他的掌握中,这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不可少的。目前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家赶快散开。
他以高姿态宣布:“说得够多的了。”他不去理会梅尔,把话筒递给一个梅多伍德的人,指指那些扩音设备。“把这些全拆了,我们走。”
“交给我。”内德·奥德威伸过手来把话筒截了下来。“余下的设备也不要动。”他对另外几个警方人员点了点头。这些警察原来就都站在人群的边缘等着。他们现在往人群里移。弗里曼特尔无可奈何地看着奥德威把话筒交给梅尔。
“谢谢。”梅尔面对着梅多伍德的居民——他们中间许多人面带敌意—
—还有其他一些不相干的人,这些人在路过机场大楼的时候,驻足听他要讲些什么。虽然已过午夜,十二点二十分了,现在已是星期六的凌晨了,主厅里仍是人山人海,不见稍减。由于许多飞机脱班,在这个晚上还剩下来的几小时里,压力大概还会继续下去,加上又同高涨的周末活动会交织在一起,要到飞行班次的时间表恢复正常,压力才会解除。如果梅多伍德的目的之一是制造一些讨人厌的效果,梅尔认为它正在达到这一目的。这额外增添的一千来人在厅内能站人的地方来回走动,过往的旅客不得不使劲地挤进挤出,好象一股潮水突然碰上了一堆沙丘似的。显然这样的局面不应让它继续下去,不能超过几分钟。
“我简单说几句。”梅尔说。他对着话筒告诉大家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今儿晚上早些时候,我会见了一个代表你们全体的代表团。我对空港的一些问题作了解释;我说了我们理解并且同情你们的问题。我原以为我讲的会传达给你们的,即使不是原原本本的,至少也会把它的精神实质转达给你们。可是我发现我讲的被歪曲了,你们受了骗。”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发出一阵忿怒的嚎叫。“这是说谎!”他的脸涨得通红。今天晚上他那纹丝不乱、梳得漂亮的头发第一次变得蓬松起来。
奥德威警长紧紧捉住这个律师的手臂。“别嚷嚷,马上住嘴!你已经讲过了。”
在梅尔面前,除了他正在使用的那个手提话筒之外,又加上了一个广播话筒。在他讲下去的时候,拍电视的灯光也打开了。
“弗里曼特尔先生指控我说谎。他今儿晚上的用词都是强烈的。”梅尔看了看他手里的一个字条。“据我了解,他的用词里包括‘偷窃’,‘漠不关心’,说我会见你们的代表团的时候,采取‘敌对的态度,出言不逊’。
还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实施的减低噪音的措施是‘假的,是骗人,是公然说谎’。好吧,让我们来看一看你所认为的,是谁在说谎——或者说歪曲了事实真相——又是谁不在说谎。”
梅尔意识到他在早些时候光和那个小小的代表团说,没有找这一大群人说是失策的。他当时的目的是想取得谅解,避免机场大楼受到干扰。但是这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
现在他至少可以设法取得人们的谅解。
“让我简单介绍一下本港对取缔噪音方面的政策。”
梅尔今夜第二次解说驾驶员以及雇用他们的航空公司在操作方面所受到的限制。他还说,“在正常的情况下,确实是执行了这种限制性的措施的。
但在气候不正常的时候,譬如说,象今天晚上的风雪,驾驶员们必须要有回旋的余地,首先要保证飞机的安全。”
至于跑道:“只要有可能,我们就避免从二五号跑道起飞,不飞越梅多伍德。”不过,他解释道,在三○号跑道不能使用的时候,有时就需要用这条跑道,目前就是这样。
梅尔坚持说:“我们为了你们,是尽力而为,我们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漠不关心。不过我们这里是个空港,这是我们的业务,我们不能逃避我们基本的职责,还要关心飞行安全。”
听众中间显然还存在着敌意,不过现在人们对他讲的话也感到有兴趣了。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感觉到人们对梅尔的讲话发生兴趣,他在冒火,对梅尔直瞪眼。
“根据我所听到的,”梅尔说,“弗里曼特尔先生不想把我向你们的代表团就空港噪音的一般问题提出的一些看法传达给你们。我所说的话,”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字条,“并不是象他所说的那样‘不管别人,令人难堪’,而是企图开诚布公,坦率地把话讲清楚。我打算在这里对你们也同样采取坦率的态度。”
他和早些时候一样承认在减低噪音这一方面,能办的事不多。他谈到很快就要使用更新式的飞机,噪音会比现在更大。这时人们的表情都很不高兴。
但是他也意识到人们赞赏他的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议论之外,没有人打断他,他的说话在机场大楼远处的喧闹声中还能听得见。
“还有两件事我没有对你们的代表团讲,现在我想讲一讲。”梅尔的话声变得强硬了一些。“我怀疑你们听了是否好受。”
他告诉他们,第一条是关于梅多伍德居民区的。
“十二年前还没有你们这个居民区。那是一片空地——地价低,随着空港的发展,离开空港又近,周围的地价开始飞涨。从这个范畴来说,你们梅多伍德,跟世界各地在空港周围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的成千上万的居民区是一样的。”
有一个女的叫道,“我们来这里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喷气机的噪音。”
“可是我们知道。”梅尔把手指点了点那个女的。“空港管理处知道喷气飞机要来,并且知道喷气机的噪音有多大,我们对大家提出了警告,对当地的规划委员会也提了警告,劝他们在许许多多象梅多伍德那样的地方不要盖住宅。那个时候,我还没来这里空港,但是在我们的档案里存有记录和照片。空港当时在现在的梅多伍德的地方竖立了告示:飞机将在本线路上起飞及着陆。其他空港也这样做。而哪里出现了这样的告示,那里的经营房地产的人和跑街就把它们撕掉。然后他们把地皮和房产卖给你们各位。对即将产生的噪音和扩大空港的计划却一字不提,这些事他们通常都是知道的,我看最后是这些搞房地产的人把我们大家都骗了。”
他说到这里,没有人对他进行反驳了,剩下的是无数若有所思的脸容,梅尔琢磨他已讲到他们的心坎上去了。他有一种非常遗憾的感觉。这些人并不是他所要取胜的对立面。他们都是些正正派派的人,面对着一个现实和迫切的问题。他们是街坊,他真想能为他们多做点事。
他一眼看到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贝克斯费尔德,我看你是自以为手腕高明。”这个律师转过身来,不通过扩音器就对附近的人群喊道:“别听他这一套!他想软化你们!如果你们听我的,我们就能对付这些空港的人,好好地对付他们!”
“也许你们中间有人没有听见,”梅尔对着话筒讲,“弗里曼特尔先生建议你们听他的。对这一点,我也有些话要说。”
现在这个人群变得很注意听,他说:“许多人——象诸位这样的人——上了当受了骗,他们买进的地皮或房产就座落在不该这样开辟的地区,或者本来应该是开发成为工业用地的,因为空港的噪音对工厂来说是无所谓的。
不过你们还不是全部亏了,因为地皮和房产总还是到了手的,虽然它们的价值是下跌了。”
有一个男的忧郁地说:“说得对!”
“现在还有一个要弄走你们钱的诡计正在进行中。整个北美洲,到处都有律师在忙着动空港居民区的脑筋,因为‘这个噪音里面出黄金’。”
弗里曼特尔律师满面通红,脸也变了形,尖声大叫:“你再说——我对你提出控诉!”
“控诉什么?”梅尔回敬了一句。“或者你已猜到我要说些什么了?”
哦,他心里正在想,也许弗里曼特尔事后会对他提出诽谤罪的诉讼,不过他不大相信有此可能。不管是否引起诉讼,梅尔意识他过去老犯的鲁莽毛病,目下正在抬头——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在不顾后果了。这种意识在过去这一两年里,他是很少经历到的。
梅尔申辩说:“有人对我提到的那些住宅区的居民保证,说对空港起诉——而且能胜诉。这种人还对住在空港附近的有住房的人作出诺言,说每一条跑道的尽头就是一大注钱。我不是说不能对空港起诉,也不是说同空港打官司的人里面没有优秀的、稳妥可靠的律师。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也还有好多是另外一种人。”
那个原来喊过话的女的这一次比较温和了,她问道:“我们怎么知道谁是那种人,谁不是那种人啊?”
“如果没有一个方案,很难说谁是谁不是。换句话说,除非你正好懂得一些有关空港的法律条文。如果你不懂,一纸片面的判例单就可以把你弄得信以为真。”梅尔在讲下去之前只是简短地顿了一顿。“我今儿晚上听到几个具体的判例。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对你们讲讲这些判例的另一方面。”
一个站在前面的男的说:“这位先生,让我们听听你的说法。”
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
梅尔在迟疑,他知道用的时间已经超过原先打算用的了。不过他认为再花几分钟关系不大。
他一眼瞥见坦妮亚·利文斯顿就在人群的边缘。
“诸位和我听到的那些讲得头头是道的案件,”梅尔说,“对管理空港的人来说,是老掉牙了的。第一个提到的案件,我猜,说的是“美国对考思比案”。”
这件案子——那是弗里曼特尔律师对梅多伍德群众介绍的主要案件——
梅尔解释说,是二十多年前判决的。“它涉及一个养鸡场主和军用飞机。飞机不断地在这个人的房子上空飞过,低到六十七英尺,这比任何飞近梅多伍德的飞机要低得多。鸡受到惊吓,有的死了。”
这场官司打了几年,最后告到美国最高法院。梅尔指出,“赔偿损失总共不到四百元——这是死掉的鸡的价值。”
他又说:“那个养鸡的没有弄到大笔的钱,根据这个判例,你们也到手不了大笔的钱。”
梅尔可以看到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呼呼的。
内德·奥德威又一次捉住了这位律师的手臂。
“有一件案子,”梅尔说,“是弗里曼特尔先生不想提的。这件案子很重要,也涉及最高法院的判决的,是很有名的。不幸的是,对弗里曼特尔先生来说,它并不能支持他的论点,而是和他的论点相反的。”
他解释说,这就是“巴登对巴登案”,一九六三年最高法院判决说,只有实际上构成“物质上的侵犯”的才产生债务。单是噪音不能成立。
梅尔继续讲道:“还有一个判例,是同样性质的,那是‘洛马·普脱尔市民俱乐部对美国航空公司案’,一九六四年加利福尼亚最高法院判决的。”
他向大家报告,在这个判决里面,法院判决说,产业主无权限制飞机飞越空港附近的房屋。加利福尼亚法院规定,公众维持空中旅行这一利益是至高无上、压倒一切的……
梅尔引述这些案子的时候,一点不打顿,也没有笔记。这给他的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他笑了起来。“法院的判例就象统计表似的。如果你掌握了它,你就可以拿它来证明一切。”他补充了一句:“我说的,你们没有必要就信。可以去查一查。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
一个靠近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女人埋怨说:“这些你都没有对我们说。你就讲了你这一面的。”
原来针对梅尔的一些敌意,现在正转过来针对这个律师。
弗里曼特尔耸耸肩。他是这样想的,反正他手里还有一百六十多份签了字的聘请单,他早就很谨慎小心,把这些单子放进了一个加锁的包里,把皮包放在他车尾放行李的地方。这里所讲的一切都不能解除这一个事实。
但是过了一会,他开始疑惑起来了。
有好几个人问起梅尔有关他们今晚签的法律合同。他们的口气说明他们对此有所怀疑。显然,梅尔的举止和他所讲的已经颇得人心。人群分成好几堆,大多数正在热烈地议论。
“有人问我有关某一合同的事,”梅尔宣布。人群中其余人停止说话,听他讲下去。“我想你们是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个合同的。我看到过一份。”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分开众人,走上前来。“你看了又怎样?你不是律师。我们早已定下来了。你在合同方面没有发言权。”这一次,弗里曼特尔离话简很近,他的话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梅尔反唇相讥:“我这个人就是在合同里生活的!每个承租人——从最大的航空公司到摆摊子卖头痛片的——都是根据经我同意的合同经营业务的,这些合同是我手下的人员磋商承办的。”
他转身对着人群说:“弗里曼特尔先生说得对,我不是个律师。那好,我作为一个实务家,向你们进一言。在某种情况下,你们今晚签订的合同是可以要求执行的。合同嘛就是合同。你们可以被告到债务人的法庭上去。也可能要向你们收这笔钱。不过,我的意见是这样,如果你们马上提出适当的通知,这两件事都不会发生。有一条,你们没有收到货品,还没有为你们服务。还有一条,对你们每一个人只能一个一个地分别起诉。”梅尔笑道:“这本身可是一个大工程。”
“还有一件事。”他对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看。“我不信任何一个法庭对法律上的服务收费共达一万五千元这一件事会表示赞同,这种服务,说得客气一点,也是暖昧不清的。”
那个早先发过言的男子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已经真的改变了主意,我建议你今天或明天就写一封信。写给弗里曼特尔先生。信里言明你不再需要原先安排好的那种法定代理,并讲明理由。别忘了留一份抄本。同样,我认为,这事也就算了。”
梅尔比自己原来设想的要冲得多,而且是非常的冒失,他知道他已走得相当的远了。如果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想动手的话,他是可以来找麻烦的。
在牵涉到空港——这就是说梅尔——实际利益的问题上,梅尔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插上了一手,对后者的诚实可靠性提出了怀疑。从这个律师眼睛里发出的仇恨来看,他肯定乐意尽他所能来加害于梅尔的。但是本能告诉梅尔,弗里曼特尔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公众探索追究他笼络当事人的手法和他的工作习惯。一个对法律工作道德敏感的法官可能要提出令人发窘的问题,在这以后,律师协会为了维护法律工作者的准则,也可能会提出问题。梅尔越想到这里,就越觉得不必为此担心了。
梅尔当然是没法知道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得出了同一的结论。
不管弗里曼特尔在其他各方面的为人如何,他总还是个实用主义者。好久以前,他就认为人生有如对弈下子,有输有赢。有时,输得突然,也说不通。一种偶然的情况,偶一失慎,草堆里长出了荨麻,都能使功败垂成,功亏一篑。象弗里曼特尔这样的人还算是走运的,有时候竟是相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空港经理贝克斯费尔德已被证明象是一棵荨麻,原应避开的,但因粗心大意,竟招惹了他。就在他们两人第一次交锋之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依然低估他的对手,不是知难而退,却仍然留在空港不走;他现在知道那第一次交锋早就对他敲了警钟。弗里曼特尔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但是为时已晚。
那就是贝克斯费尔德其人,不但泼辣,而且还是个赌棍。只有赌棍才敢于冒那样的险,贝克斯费尔德方才就是那样干的。也只有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这一点上,心里明白贝克斯费尔德赌赢了。
弗里曼特尔心里有数,律师协会对今夜这种活动是会有看法的。说得更确切一点,此人不想再惹事,因为他和协会的一个调查委员会已经发生过一次纠葛。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心想贝克斯费尔德果然料事如神。不能根据签过字的聘请辩护律师的单子去法院请求收费。风险大,钱却不一定能够到手。
当然,他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他决定明天起草一封信,发给所有签了这种单子的梅多伍德居民。信里面他要竭力说服他们继续聘请他为法律顾问,每人仍按原议收费。不过他怀疑许多人是否会理他。贝克斯费尔德此人胆大包天,真该死!竟然成功地在人们心目中引起了偌大的疑窦。也可能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外快,有那么少数几个人还愿意继续搞下去,但最后还必须作出决定,就那么几个人是否上算。不过,弄一大注钱这个前景是已经消失了。
他琢磨还会出别的事。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内德·奥德威和其他几个警方人员正在驱散人群;大厅里又象平常那样,人来人往。人们已在把手提的扩音设备拆散运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方才曾一眼瞥见坦妮亚,现在看到她正在朝他这边走来。
还有一个女的走到他的面前。她是梅多伍德的居民,梅尔有好几次注意到她。她有一张样子非常聪明的脸蛋,棕色的头发齐肩。
这个女人温和地说:“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谈了许多。我们对一些问题比原先有所了解。可是我还没有听到任何我可以告慰我孩子的话。孩子们会哭着问我那个声音为什么还不停下来,好让他们睡觉,在那个时候我仍然无辞以对。”梅尔遗憾地摇摇头。这个女人两三句话就说明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知道他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在空港和住宅仍然毗邻的情况下,他怀疑能否找到一个答案。在坦妮亚交给他一张折起来的纸片的时候,他仍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把纸片打开一看,象是匆匆忙忙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
第2次班机在空中爆炸。
结构受损,有人受伤。
现在飞来此间准备紧急
降落,估计抵达时间为一点三十分。
机长说必须使用三○号跑道。
管制塔台报告跑道仍然堵塞。
12
第2次班机经济舱后梢血迹模糊,全科医生米尔顿·堪帕尼奥正使出他的最大本领,设法抢救桂温的生命。但是,能否成功,他并无把握。
D.O.格雷罗的炸药包爆炸的时候,桂温就在格雷罗身边,离开爆炸中心最近。
在一般情况下,她肯定会象D.O.格雷罗一样,当场身死。当时有两种情况救了她。
原来爆炸的时候,桂温和炸药之间还有格雷罗的身躯和飞机厕所的门隔着。虽然两者都不是什么有效的屏障,但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两者合在一起就能对最初的爆炸力起缓冲作用。
就在这一刹那间,飞机外壳炸裂了,接着是爆炸性的减压,引起了第二次爆炸。
炸药爆炸的气流当时还是冲击了桂温,把她朝后摔去,使她受了重伤,流血不止,但是这股力量却碰到了一股相反的力量,那是气流通过飞机机身后部被炸开的大口子向外逃逸时形成的。其结果就象两股旋风迎头相遇。过了片刻,减压引起的力量占了上风,顺势把原来那股爆炸力一起席卷到漆黑的夜空。
尽管爆炸力很强,受伤的人并不多。
伤势最重的是桂温,她躺在过道里,不省人事。她身旁是那个象猫头鹰似的年轻人(他当时刚从厕所出来,惊动了格雷罗),也受了伤,流血不止,感到头昏目眩,但他还能站着,神志清醒。附近还有六个乘客被碎片和弹片刮破皮肉和击伤。爆炸引起的减压把物品卷起,飞向飞机后部,击中了其他人,使他们吓呆了,受了淤伤,但是这些人伤势都不重。
减压后,没有系上安全带的人起初都被吸向飞机后部已炸开的大口。桂温当时的处境也十分危险,幸好她已经摔在地上,一只臂膀本能地或偶然地抱着座椅的底座。这就使她没有被拽得更远,同时她的身体挡住了其他的人。
气流开始向外冲出后,吸力随之减少。
大家(不论是否受伤)迫在眉睫的最大危险就是缺少氧气。
虽然氧气面罩很快从箱子里掉了出来,但只有少数乘客把面罩抓住,立刻戴上。
好在有些乘客很快就动起来,总算还来得及。女乘务员凭她们的训练作出了反应,不管当时人在什么地方,她们都一手抓住面罩,并示意其他人也这样做。机上有三个医生,他们带着妻子参加淡季休假旅行团;他们意识到要抢时间,不但自己戴上了面罩,而且急忙指导周围的人也戴上面罩。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的那个机灵的十八岁外甥女朱迪自己戴上面罩后,还给她邻座的婴儿脸上扣上了一个面罩。随后,她立刻示意婴儿的父母和过道对面的其他人使用氧气。那个偷乘飞机的老婆婆昆赛脱太太,过去在非法乘坐飞机时曾多次见过使用氧气的示范,所以她知道该怎样做。她为自己拿了一个面罩,还递了一个给她那个吹双簧管的朋友,又把他拉回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去。
昆赛脱太太不知道她是会活还是会死,但她并不太担心;不管情况怎样,她想在死之前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塞了一个面罩给桂温身旁已经受了伤的那个年轻人。他摇摇晃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好歹还是把面罩扣在自己脸上。
尽管如此,在这性命攸关的十五秒钟过去之后,只有不到半数的乘客用上了氧气。这时,没有吸氧的人开始昏迷;又过了十五秒钟,其中大多数人已不省人事。
桂温·米恩没有吸上氧气,也没有得到及时的照料。她因受伤而失去知觉,情况越发严重。
当时,在驾驶舱的安森·哈里斯冒着飞机在结构上受到更大的损坏,甚至可能完全报销的风险,毅然决定高速俯冲,从而使桂温和其他人免遭窒息。
俯冲是从二万八千英尺高空开始的;两分半钟之后,在一万英尺的高空停止俯冲。
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维持三四分钟,而且大脑不会受到损害。
在俯冲的前半段时间里——一分十五秒,下降到一万九千英尺——空气依然稀薄,不足以维持生命。再往下飞,氧气越来越多,可供呼吸了。
在一万二千英尺的高空中,可以进行正常的呼吸。俯冲到一万英尺时——这中间虽然时间很紧,但还来得及——第2次班机上所有不省人事的乘客,除桂温外,都恢复了知觉。许多人根本还不知道自己方才已经失去知觉。
起初那阵突如其来的震惊慢慢地消失了,乘客和其他女乘务员渐渐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有个资历仅次于桂温的女乘务员——她是个家在伊利诺斯州橡树草坪的时髦的金发女郎——赶紧朝飞机后部的伤员走去。她脸色苍白,但急忙喊道,“请问谁是医生?”
“我是,小姐。”堪帕尼奥没等找他,就已经从座位上走了出来。他是个身材矮小,面部轮廓分明的人,一举一动都有急不可待的神情,讲话快而带布鲁克林口音。他急急忙忙扫视了一下现场,感到刺骨的寒冷,大风吼叫着从机身炸开的大口中刮进来。原先的厕所和后厨房已经一团糟,烧焦的木头和金属上面鲜血淋漓。机身后部到机尾的内层已被炸开,操纵钢索和结构部件都露了出来。
由于机舱不再是密封的了,风和发动机的声音一个劲地响成一片。那个医生提高嗓门,好让人听见他讲话。
“我建议你们把人尽量转移到前面去。尽可能让每一个人都能保暖。我们还需要绒毯,给受伤的人用。”
那个女乘务员没有把握地说,“我去找找看。”平时存放在行李架上的绒毯,有许多已随同乘客多余的衣服以及其他物品被减压时产生的旋风刮到飞机外面去了。
堪帕尼奥医生的旅行团中另外还有两名医生,也前来帮忙。其中一个医生对另一个女乘务员说,“把你们的急救设备全部拿来。”他们三个人当中只有堪帕尼奥医生带着药箱,他已经跪在桂温身旁。
米尔顿·堪帕尼奥医生不管到哪里,随身总是带着一个装满急救用品的箱子,这是他的特点。眼下,他负起指挥责任,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尽管他作为一个全科医生,在业务上比另外两个医生地位都低,因为那两个都是内科专家。米尔顿·堪帕尼奥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下班的时候。三十五年前,当时他是个年轻小伙子,从纽约一个贫民窟里开始发奋要求上进,后来他在芝加哥米瓦尔基和大马路附近的小意大利人聚居的地区挂了牌。他妻子经常满不在乎地说,打那以后,除了睡觉,他从不停止行医。他为人们需要他而感到自慰。他干得好象行医就是他所赢得的奖品,唯恐有失。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在任何时间拒绝替人看病,或谢绝出诊。他从来不象他许多同行那样,碰到车祸现场,生怕因医疗失当引起诉讼,掉首而去,他总是停车下来看看,尽力而为。他一丝不苟地使医术精益求精,赶上最新的水平。他越干越来劲,使人们认为,似乎他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想要在有生之年——
对他来说,为时不多矣——减轻世界上的各种病痛。
他这次去罗马(已经拖了好几年),是要去看看他父母的诞生地。堪帕尼奥医生准备和他妻子一起出门一个月。由于他年事日增,他同意这次应该彻底地休息一下。不过,他完全预料到在路上,或许在意大利,一定会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根本不考虑没有当地执照不得行医的规定)。如果真需要他,他是随时都作好准备的。所以,眼下需要他出马,对他来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先去看桂温,因为在伤员中,显然是她伤势最重。他回过头来对两个同行说,“你们去照料别人吧!”
在狭窄的过道里,堪帕尼奥医生把桂温的身子稍稍侧转,俯身检查她是否还有气。他发现桂温还活着,但呼吸微弱。他朝刚才同他讲话的那个女乘务员喊道,“我这儿需要氧气。”趁姑娘去拿手提氧气瓶和面罩的时候,他检查了一下桂温的口腔,断定气管没有堵塞;嘴里有碎牙和大量的血,他随手把碎牙取出;他还确定出血并没有妨碍呼吸。接着,他对那个女乘务员说,“把面罩扣好。”氧气发出了嘶嘶的声音。过了一两分钟,桂温的皮肤上重新出现了一丝血色,而在这之前,她毫无血色,生命垂危。
与此同时,堪帕尼奥医生开始采取措施,制止脸部和胸部大面积出血。
他动作迅速,用止血钳夹住脸部的一条动脉——这是外出血最危险的部位——并对其他的出血点进行压迫性包扎。他已经发现锁骨和左臂可能骨折,以后需要用夹板夹住。使他担忧的是看到病人的左眼里好象有爆炸物的碎片;至于右眼是否也有碎片,他没把握。
第二驾驶员乔丹轻手轻脚地绕过堪帕尼奥医生和桂温,前来指挥其余的女乘务员,并照料乘客往前挪动,把经济舱的乘客尽量转移到一等舱里去,让有些人往那里的座椅上挤,两个人坐一个座位,有些人给领到一等舱半圆形的小客厅里,那儿还有空位子。没有被卷走的衣服,不管是谁的,全都分发给最需要的乘客。碰到这种情况,人们总是乐于互相帮助,毫无私心,甚至还流露出丝丝幽默。
其他两个医生正在给受外伤的乘客包扎,他们伤势都不很重。爆炸时就在桂温身后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有一只臂膀被划了一道大口子,但完全可以治好。他的脸部和肩部也受了些轻伤。眼下暂对他受伤的臂膀采用压迫性包扎,给他打了吗啡针止痛,同时尽量使他舒适和暖和。
由于飞机在低空飞行,遭到大风雪的猛烈冲击,使医护工作和乘客的转移倍加困难。空气湍流接连不断,每隔几分钟,机就剧烈颠簸或朝两侧翻滚。
此外,好几个乘客开始感到晕机。
赛伊·乔丹向驾驶舱作了第二次汇报后,回到堪帕尼奥医生身旁。
“医生,德默雷斯特机长要我对你和另外两位医生目前的工作表示感谢。他希望等你能抽身出来的时候,到驾驶舱去一趟,告诉他伤员的情况,以便电告前方。”
“捏住这块药棉,”堪帕尼奥医生发出命令。“使劲往下按,就按这个地方。现在我要你帮我找一块夹板。我们可以用那些装杂志的皮套子,下面垫一条毛巾。去找一个最大的封套来,杂志留在里面,不要抽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有时间就去。你可以告诉机长,我觉得他应该尽快对乘客讲几句话。他们正在从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应该讲几句话让大家安心些。”
“好的,先生。”赛伊·乔丹低下头,朝依然不省人事的桂温看了一眼,他平时那张哭丧似的、双颊深陷的脸,由于替桂温担心,显得更难看了。“她还有救吗?医生。”
“还有救,孩子。不过,希望不是太大。全看她自己的体力了。”
“我一直觉得她的体力是充沛的。”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是吗?”可是,现在很难说,因为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头发又脏又乱。
“挺漂亮的。”
堪帕尼奥没有吭声。不管怎样,这个躺在地板上的姑娘如不做整形外科手术,她是不再会漂亮的了。
“我一定把你的话转达给机长,先生。”赛伊·乔丹的样子变得比先前更加令人恶心,他朝驾驶舱走去。
过了一会儿,机舱广播系统传来了弗农·德默雷斯特镇静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德默雷斯特机长……”为了盖过大风和发动机的吼声,赛伊·乔丹把音量旋钮调到“最高”处。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大家知道,我们出了事——出了大事。我不想轻描淡写一番,也不想开什么玩笑,因为我们在驾驶舱这儿看不到什么可以发笑的事,我想大家都有同感。我们一起经历了一次连我们机组人员以前谁都没有经历过的事儿。
我希望我们今后永远不会再碰上这样的事。我们总算已经闯过来了。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住飞机,开始返航,预计过三刻钟就可以在林肯国际降落。”
在两个乘客舱里,一等舱和经济舱的乘客已经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大家都停止了活动和讲话,眼睛都本能地盯着上方的广播喇叭。凡是能听到广播的,人人都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
“当然,你们也清楚,飞机遭到了损坏。不过,说实话,损坏的程度本来还要更大些。”
在驾驶舱里,弗农·德默雷斯特手里拿着广播系统的麦克风;应该讲得多具体,该讲多少实话,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他在自己的定期班机上习惯于把机长对乘客的讲话说得尽量简短。他不赞成“说话罗嗦的机长”,在整个的飞行过程中,没完没了地对他掌握之中的听众高谈阔论。可是他觉得这一次他应该多讲一点,应该让乘客了解实情。
“不瞒你们说,”德默雷斯特对着麦克风说,“我们还会碰到一些问题。
我们将要超载着陆,也不清楚我们所受到的损坏对着陆会有多大影响。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你们,是因为我讲完话后,机组人员将立即开始指导你们在着陆前应该怎么个坐法,应该怎么用安全带把自己系好。他们还会告诉你们:
在着陆后,必要时,应怎样立刻离开飞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请你们务必镇静而又迅速地行动,听从任何机组人员的指挥。”
“你们尽可放心,地面上正在为我们作一切必要的准备。”德默雷斯特想起他们需要使用三○号跑道,希望地面确实作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他还决定不必细谈安定面被卡住的事儿,反正乘客也大都弄不懂这是个什么问题。他用轻松的语调补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晚上,你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在驾驶舱执行任务的机长不只一个,而是两个有经验的机长——哈里斯机长和我本人。我们俩是一对老手,我们的飞行年数比我们愿意想象的还长——不过眼下我们的经验合起来可大有用处。我们还有第二驾驶员乔丹,我们大家一起同舟共济,乔丹还要抽出时间回到你们当中去,同大家在一起。请你们也协助我们工作。这样,我敢保证我们定能一起平安地度过难关。”
德默雷斯特随即关掉了广播系统的麦克风。
安森·哈里斯眼不离飞行仪表,随口说道,“讲得不错。你应该去搞政治。”
德默雷斯特不高兴地说,“没有人会投我的票。人们大都不喜欢听直截了当的话,不要听实话。”他讲这话时恼火地想起了在林肯国际召开的航空港专员委员会会议,会上他提出要求砍掉空港卖保险的业务。那次会议证明直言不讳是要倒大霉的。他不知道委员会的委员,包括他那个八面玲珑、自命不凡的内弟,在听到D.O.格雷罗买了保险,丧心病狂地想要炸掉第2次班机的事后会作何感想。德默雷斯特心里在说,他们多半会同以往一样沾沾自喜,只不过,他们不会再说什么这种事决不会发生,而是改口说所发生的事是极个别的,以后不大可能再发生。等着瞧吧!就算第2次班机安全返航,不管他已经说过的,还没有说过的,他一定要再大闹一场,反对空港卖保险。
不同的是这次准有更多的人听得进他的话了。今晚几乎造成的大惨剧,不管最后结局如何,肯定会引起新闻界的轰动。他打算尽量利用这个机会,他准备直截了当地同记者谈飞行保险的事,谈林肯国际的空港专员,特别是他那个宝贝内弟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环美航空公司公众关系部的宣传员们一定会死皮赖脸地借口“以公司的政策为重”不让他同外界接触。那就让他们来试一试吧!
无线电又响了起来。“环美2次,这里是克利夫兰中心。林肯通知说三○号跑道暂时还不能使用。他们正设法在你们到来之前清除障碍。万一不行,就在二五号降落。”
德默雷斯特答话对,哈里斯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二五号跑道要短二千英尺,而且也窄一些,目前又在刮强劲的侧风。使用这条跑道会使他们面临的危险更加复杂化。
德默雷斯特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反映了他对通知的反应。
他们依然被大风抛来抛去。哈里斯把大部分时间用来使飞机尽量保持平稳。
德默雷斯特转身对第二驾驶员说,“赛伊,你再回到乘客那里去,负责指挥。让姑娘们示范一下着陆时的动作,一定要人人都学会。然后挑几个看样子靠得住的关键人物。一定要确保他们知道太平门在哪里,怎样使用这些太平门。如果跑道不够,冲了出去,如果用二五号跑道的话,肯定会冲出去的。那时,一切都会马上乱了套的。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们人人都会去那里帮忙的,不过很可能没有时间这样做。”
“是,长官。”乔丹再次从随机工程师的座位上慢慢出来。
德默雷斯特还惦记着桂温的情况,他很想亲自去看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和哈里斯都无法离开驾驶舱。
赛伊·乔丹前脚走,堪帕尼奥医生后脚就到。现在进出驾驶舱要方便得多了,因为乔丹已经把砸坏了的门挪到一旁去了。
米尔顿·堪帕尼奥简短地向弗农·德默雷斯特作了自我介绍。“机长,你要的伤员情况报告,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非常感谢你,医生。要是没有你……”
堪帕尼奥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这些话以后再说。”他打开一本皮面笔记本,翻到夹着一支细长的金色铅笔的地方。他已经记下了受伤人的姓名,伤势和治疗情况,这是他的特点。“你们的女乘务员桂温·米恩,伤势最重。
她的脸部和胸部受到复合性创伤,出血多,左臂有复合骨折,当然,已经休克。还有,请通知地面上负责安排的人立刻找一个眼外科医生等着。”
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脸色比平时更显得苍白,他强打起精神把医生所说的情况抄录到夹有飞行日志的书写板上。突然他吃了一惊,停住笔。“眼外科医生!你是说……她的眼睛?”
“恐怕是这样,”堪帕尼奥医生沉重地说。随即他又补正说,“至少她的左眼里有碎片,我无法断定是碎木片还是碎金属片。所以需要一个专家来诊断视网膜是否受到影响。据我看,右眼没有受伤。”
“噢,天哪!”德默雷斯特感到要呕吐的样子,身不由己地用一只手掩住脸。
堪帕尼奥医生摇摇头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现代的眼外科可以创造奇迹。不过时间是最关紧要的。”“我们一定用公司无线电把你所说的都通知地面,”安森·哈里斯担保说。“他们有时间作好准备的。”
“那我最好把别人的情况也告诉你们。”
德默雷斯特呆板地抄下了医生的报告的其余部分。同桂温的伤势相比,其他乘客的伤势都很轻。
“我得回去了,”堪帕尼奥医生说。“看看有什么变化。”德默雷斯特突然说,“别走。”
那个医生收住了脚步,满脸一副好奇的神情。
“桂温……也就是米恩小姐……”德默雷斯特的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也觉得紧张和别扭。“她有了……现在……怀孕了。这有什么影响吗?”
他看见安森·哈里斯惊讶地斜眼看着他。
医生有点犹疑不决,“我没法断定。怀孕的时间还不太长吧!”
“不太长,”德默雷斯特不敢正眼看着对方。“怀孕还不太长。”几分钟前,他还决心不提这个问题。可是过后他又觉得非要问清楚不可。
米尔顿·堪帕尼奥医生思考了一下。“当然,这对她自己恢复健康的能力没有什么影响。对胎儿嘛,母亲缺氧时间不长,不足以造成危害……还没有人缺氧时间过长。她的腹部没有受伤。”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唠叨起来。
“所以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只要米恩小姐活下来——如医院治疗及时,她有中上的希望——婴儿出世的时候应该是正常的。”
德默雷斯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堪帕尼奥医生犹豫片刻后就走了。
两个机长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互相保持沉默。后来是安森·哈里斯先打破沉默。“弗农,我想在驾机着陆之前休息一下。你能飞一会儿吗?”
德默雷斯特点了点头,他的手和脚自然地伸向操纵系统。他对安森绝口不谈,也不问桂温的情况深为感激。不管哈里斯在想什么或猜测什么,他都知趣地闷在肚子里。
哈里斯伸手拿起记有堪帕尼奥医生报告的情况的书写板。“我来把它发出去。”他打开无线电接受机呼叫环美调度室。
对弗农·德默雷斯特来说,在他刚听到的、使他震惊和伤心的消息后,驾驶一下飞机,在肉体上是一种解脱。哈里斯也许是出于这种考虑,可能不是。反正不管怎么样,谁指挥着陆,谁就应该养精蓄锐,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
至于说着陆,虽然会有风险,但安森·哈里斯显得是很有把握的。根据哈里斯一路上的技术情况来看,德默雷斯特应该完全相信他是能够胜任愉快的。哈里斯用无线电通完话后,把他的座椅朝后滑,躺下休息。坐在他旁边的弗农·德默雷斯特竭力想把精神完全集中在飞行上面。但是他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对一个经验丰富、技术娴熟的驾驶员来说,平飞时一般不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即使在象现在这样的恶劣情况下也没有必要。尽管他力图把桂温的事置之度外,或者等到过后再想,但桂温老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桂温……她生还的可能性是“中上”,她今晚曾经是欢快娇艳的,充满了希望,可是她现在再也不能按他们原定的计划去那不勒斯了。……桂温,她在一两个小时以前用她那清晰甜蜜的英国口音对他说,我偏偏爱上了你。……桂温,尽管是象他这样一个人也爱上了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正视现实呢?
他在心目中悲痛地想象着她的形象——受了伤,不省人事,怀着他的孩子;这个孩子正是他要她象扔掉废物一样处理掉的。……她却很有志气地回答说,我一直在捉摸你什么时候会转到正题上来。……后来,她感到烦恼。
它是一种了不起、非同小可的一件礼物。可突然之间,由于我们这样的处境,要你把这一切全部取消,把到手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弄掉。
可是,经他再三劝说,她终于作了让步。嗯!看样子到头来我得实事求是。我准备打胎。
现在可就谈不上打胎了。现在桂温要去的医院里,打胎是不允许的,除非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需要作出选择,是救母亲还是保全还未出生的婴儿,才会考虑打胎。根据堪帕尼奥医生刚才说的话来看,不大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再拖下去就不能再堕胎了。
所以,要是桂温得救的话,婴儿就得生出来。他是感到松了一口气呢,还是感到遗憾呢?弗农·德默雷斯特他自己也说不好。
不过,他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桂温曾经说过,你和我不一样,你有过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么一个地方,是你的后代。
她说的是他从未见过,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个孩子;那个生在环美怀孕三点方案的弃婴室里的女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知去向,再也见不到了。
今晚他是在一再追问下才承认他有时确曾想起这个孩子,他所没有承认的是他心里虽然要自己不要多想,但实际上却是经常在想念她。
他的下落不明的女儿已经十一岁;德默雷斯特记得她的生日。尽管他不想记住这个日子,但总是忘不掉,每年都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象问个好那样简单的事情也行。……他觉得这是因为他和萨拉赫没有生儿育女(尽管他们两人都想生几个孩子)的缘故,如果有个孩子,他也可以分享孩子们生日的欢乐。……平时,他给自己提出过他明知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的女儿在哪里?她长得怎样?她生活得愉快吗?有时他眼巴巴地看着街上的孩子,如果年纪相仿,他就会猜想这会不会凑巧……过后又责怪自己怎么那么傻。
有时他老是胡思乱想,想到他女儿可能受到虐待,或需要帮助,但他既不知道也无从帮助起。……想到这里,弗农·德默雷斯特本能地提醒了自己,紧紧抓住操纵杆。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他再不能忍受这种犹豫不决的境况。他自己的性格要求事事当机立断。他本来就能够而且可以解决打胎的事,因为那是已经决定和肯定了的;而且安森·哈里斯方才就这个问题讲的那番话也丝毫没有改变他的主意。当然,事后他对这一决定也许会产生怀疑,甚至后悔。不过,他会明白过来的。
头顶的无线电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环美2次,这里是克利夫兰中心。向左转,飞向二○五航道。准备好了就开始,下降到六千英尺。离开一万英尺时请通知。”
德默雷斯特把所有四个油门都减低,开始下降。他重新调整航道指示器,慢慢开始转弯。
“环美2次进入二○五航道,”安森·哈里斯向克利夫兰报告说。“我们现在离开一万英尺。”
他们越往下降,受到的冲击也越大,但是每过一分钟,他们就越接近目的地,平安无事的希望也越大。同时,他们也越来越接近航线分界点,到了分界点,克利夫兰随时会把他们移交给芝加哥中心。往后,再飞三十分钟就进入林肯国际的进近管制范围。
哈里斯轻声说,“弗农,我想你知道我为桂温感到多么难过。”他犹豫了一下。“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我不相干,但是作为朋友,如果我可以帮点什么忙的话……”
“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德默雷斯特说。他不想对安森·哈里斯说心里话。哈里斯是个熟练的驾驶员,不过在德默雷斯特眼里,他又是个老处女式的人物。
德默雷斯特后悔他几分钟之前流露了太多真情,可是,当时感情占了上风——这是少有的事。于是,他板起了面孔,显出生气的样子,这是他防备自己泄露心事的挡箭牌。
“通过八千英尺,”安森·哈里斯向航线管制中心报告说。
德默雷斯特继续使飞机在航道上徐徐下降。他按固定的次序扫视了一遍飞行仪表。
这时,他又想起那个生于十一年前的小孩(他的小孩)的事。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好几个星期,他一直在思想斗争,反复思考要不要向萨拉赫承认他和人私通的事,并建议他和萨拉赫收养这个婴儿。可是最后他没有勇气这样做。他担心他的妻子在吃惊之余,可能作出什么反应;他怕萨拉赫永远不会认那个孩子,孩子在她跟前会被看成她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意识到他低估了萨拉赫的为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诚然,她当时是会感到吃惊和伤心的。现在她如果听说桂温这件事时也会感到吃惊和伤心的。不过,萨拉赫很快就能应付过去,这是她的习惯。萨拉赫为人总是心平气和的,这使德默雷斯特觉得他的妻子虽然也参加城郊有钱人的一些活动——如参加冰上溜石俱乐部的活动和搞点业余油画之类——但是个死板的人。尽管如此,她内心却是通情达理的。他认为这就是他们的夫妻关系得以维持下来的原因,也是他时至今日还不能考虑和她离婚的原因。
萨拉赫会想出解决的办法,她也许会让他暂时或许长时期受到折磨和痛苦。但是,她会同意过继那个孩子,这样,那个孩子就可以一点也不受苦。
萨拉赫是会这样办的;她就是那样一种人。他心想:只要……
德默雷斯特脱口而出,说道,“生活里面就是充满了他妈的‘只要’。”
他在六千英尺的高度把飞机拉平,随即加大油门以保持航速。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下子又提高了。
哈里斯一直在忙着变换无线电频率,在通过交接点后,开始向芝加哥中心报告。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德默雷斯特摇了摇头。
大风雪的湍流依然很厉害,一个劲地把飞机抛来抛去。
“环美2次,你们已经在我们的雷达上出现,”从芝加哥中心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
哈里斯继续专心从事联络工作。
弗农·德默雷斯特盘算着:关于桂温的事,他干脆现在就作出决定。
好吧,就这样决定;他准备硬着头皮看萨拉赫大哭,听她骂,也许会发一通脾气;但要把桂温的事告诉她。
他准备承认桂温怀孕他是有责任的。
由此而引起的吵闹在家里可能延续几天,而余波则可能延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在这个期间,这个罪是够受的。不过闹到了头,他俩总会想出个解决的办法的。说来也怪,他对这一点颇有信心,他觉得这正证明他是信赖萨拉赫的。
他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桂温。尽管医生刚才说桂温伤势严重,德默雷斯特深信她能活下来。桂温有的是活力和勇气,即使在不省人事的时候,她也会顽强地争取活下去。不管她最后怎样伤残,她总会适应。她对婴儿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不会轻易不要,或许她根本不肯不要。她不是任人摆布或俯首听命的人,而是个有主见的人。
结果他身边可能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两个,外加一个孩子。要解决这个问题倒是要伤点脑筋的。这种情况还会引起一个问题:萨拉赫的宽洪大量究竟能达到怎么样个程度?
老天爷!——糟透了。
不过,既然他已经作出了初步决定,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无可奈何地想:不管精神上的痛苦,金钱上的支出,这两方面的代价有多高,这样的代价还是必要的。高度计显示出他们稳定在六千英尺高空飞行。
当然,现在这个孩子还得要。他已经开始从新的、不同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他当然不会让自己变得象有些人——安森·哈里斯那样的人——那样对孩子钟情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不过,终究是自己的骨肉。这肯定是一种新的体会。今晚,他们在驱车去空港的途中,桂温说了些什么来着?……我肚子里有个小小的弗农·德默雷斯特。如果生的是男孩,我们可以按美国人的习惯,取名小弗农·德默雷斯特。这也许不是个很坏的主意。他发出一阵干笑。
哈里斯斜眼看了一下。“你在乐什么?”
德默雷斯特火冒三丈高。“谁乐了!我怎么会乐呢?活见鬼。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乐的?”
哈里斯耸了耸肩膀。“我似乎听见你在乐。”
“你这是第二次听到了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我建议你在这次飞行鉴定后去检查一下你的耳朵。”
“这也犯不着发脾气嘛。”
“犯不着?是犯不着吗?”德默雷斯特怒不可遏,自知失言。“也许目前的情况就是让人发脾气。”
“真是这样的话,”哈里斯说,“你是最有资格发脾气的。”
“那好吧,你就问吧。把这些无聊的问题全问了,你就来开你的飞机!
这样,我好跟地面上的那些笨蛋说话。”
安森·哈里斯把座位向前滑。“如果你要同他们说话,就说吧!”他点了点头。“我已接过来了。”
德默雷斯特放开了操纵杆,伸手去拿无线电麦克风。他感到自己舒坦了些,也坚强了一些,因为他已经作出了决定。现在,他得应付眼前的事。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芝加哥中心。这里是环美2次机长德默雷斯特。你们在底下是不是还在听着?还是吃了安眠药了,都走了?”
“这里是芝加哥中心,机长。我们在听着,没有一个人走开。”管制员的声音显出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可是德默雷斯特根本不管。
“那么,大家为什么还没有动起来?我们的班机出了大问题。我们需要帮助。”
“请等一等。”停了片刻,又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这里是芝加哥中心总管。环美2次机长,我听到了你刚才说的话。请相信我们都在尽力而为。你们进入我区之前,已有十几个人在开始工作,疏导其他飞机。他们还在忙着。我们对你们是优先考虑的,我们给了你们畅通无阻的无线电频率,还有一条对正林肯的航道。”
德默雷斯特大声嚷道,“这不够。”他揿下麦克风按钮,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芝加哥总管,留神听着。如果是在二五号跑道或其他跑道着陆,对正林肯的航道也没有用,只有用三○号跑道才行。别对我说三○号不能用,我早就听说了,原因是什么我也知道。就这样,你把我的话记下来,一定要让林肯国际也体会我的意思:我机载重大,要很快就着陆。此外,我机结构上受到损坏,包括安定面调整片失灵,方向舵操纵可能有问题。如果要我们在二五号着陆,过不了一个钟头,就会机毁人亡。所以,请你老先生通知一下林肯,给他们加点压力。告诉他们,他们怎么干我管不着——必要的话,他们完全应该把堵住三○号的东西炸掉——我们就是需要使用那条跑道。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环美2次,我们完全明白。”总管的声音很冷静,但比先前稍为有点人情味。“我们这就把你的话传给林肯国际。”
“好。”德默雷斯特又揿下了发送按钮。“我还有话要讲。这次请你传给林肯空港总经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先把刚才的话传给他,再加上下面这一段他姐夫个人的话:‘是你铸成了这次事件,你这个混账王八蛋,因为你对我关于空港飞行保险的意见置若罔闻。现在你欠了我和这次班机上其他所有的人一笔账,你得从你那个不搞飞行业务的地段里爬出来,把这条跑道给清出来。’”
这一回,总管的声音有点犹豫。“环美2次,我们已抄下你的话。机长,你真要我们照用那些字眼吗?”
“芝加哥中心,”德默雷斯特大声顶了回去,“没错,就是要用那些字眼!我命令你把这些话发出去——要快,声音要大,咬字要清楚。”
13
梅尔在他那飞驰着的汽车里面听到地面管制中心的无线电话正在召集空港的各类抢险车辆各就各位。“地面管制呼叫城市二十五。”
二十五是空港消防主任的呼叫代号。
“城市二十五待命。请地面说下去。”
“续报。大约在二十五分钟内进入二类紧急情况。出问题的班机遭到伤残,如果三○号跑道开放,要在这条跑道着陆。如果开放不了,要使用二五号跑道。”
只要可能,空港管制人员避免在无线电里提到出了事故或可能要出事故的航空公司的名字。“出问题的班机”这一说法就是一种掩护。各航空公司都忌讳这类事,认为在这种场合,它们的名字越少提越好。
话虽那么说,梅尔知道今夜发生的事会被广为报道,很可能是全球性的。
“城市二十五呼叫地面控制。驾驶员有没有要求跑道上铺泡沫塑料?”
“不要泡沫塑料。再说一遍。不要泡沫塑料。”不要泡沫塑料说明这架飞机的着陆架还能使用,不需要用机腹着陆。
梅尔知道所有的抢险车辆——水泵消防车、救险车、救护车——都要听命于消防主任,他有一个专用的无线电频道和各类车辆个别联系。紧急通知一经发出,没有人敢拖拉。他们都遵守一条原则:宁可早作准备,不要措手不及。抢险人员现在该已在这两条跑道之间各就各位,在需要的时候进入两条跑道中的任何一条。这一程序并不是临时制定的。为应付这样一种情况的每一个步骤,在空港应急总计划中都有详尽的规定。
梅尔利用无线电互相收发中的间隙,把自己的无线电话筒按了一下。
“机动1号呼叫地面控制。”
“机动1,请讲。”
“新的紧急情况通知了乔·佩特罗尼和三○号跑道上搁浅的飞机没有?”
“知道了。我们用无线电保持联系。”
“佩特罗尼的报告,情况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希望二十分钟内把这架碍事的飞机移走。”
“他能肯定吗?”
“不能。”
梅尔在通讯继续之前等着。他今天晚上是第二次前往机场。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在话筒上面,在继续纷飞的大雪中和能见度有限的情况下,放开胆量把车开得飞快。滑行道和跑道上的灯光——那是黑暗中的指路明灯——在他车边掠过。车的前座,他的身旁坐着坦妮亚·利文斯顿和《论坛报》记者汤姆林森。
几分钟前,在坦妮亚把她那张关于第2次班机爆炸、计划回林肯国际的字条交给梅尔之后,他立刻从梅多伍德居民的人群中脱身出来。坦妮亚跟着他,两人赶向电梯,降到下面两层的地下室车库里找他的空港公事用车。梅尔现在是在三○号跑道上面,如果有必要,他就把事情管起来。当他在主厅的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看到《论坛报》的记者,他简单地说了几个字:“跟我来。”这个记者对他透露了有关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事,那法律顾问聘单合同的事,还有后来这个律师谎报情况的讲话。亏了他梅尔才能对弗里曼特尔进行驳斥。所以他欠下了这个记者一份人情。汤姆林森还在犹豫,梅尔赶紧对他说:“我没有闲工夫。可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要不去,会后悔莫及。”汤姆林森也不再问,马上跟着他跑。
现在,在行车途中,梅尔把车加快,有可能就超越正在滑行中的飞机。
坦妮亚把有关第2次班机的消息的主要内容重又说了一遍。
“让我先弄清楚这一点,”汤姆林森说“这里只有一条跑道具有足够的长度,而且是对着飞机要求的方向,对吗?”
梅尔忧心忡忡地说:“情况就是这样。本来就应该有两条这样的跑道。”
他生气地记起过去连续三年,一直提出再增加一条和三○号平行的跑道。空港有这个需要。从交通量和飞机的安全来看,梅尔打的报告应该赶快付诸实施,特别是修这一条跑道要两年的时间。但是别的势力比这要强得多。没有弄到钱,新的跑道没有修,尽管梅尔一再请求,还没有批准施工。
梅尔能推动空港管理委员会按照他的意思办许多工程。关于拟议中的这条跑道,他曾对委员会的成员一个个动员说服,他们答应支持他,但后来他们又收回了。在理论上,空港管理委员会委员是不以政治压力为转移的。事实上,他们是由市长委派的,得听市长的,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本人就是政党的党徒。如果有人对市长施加压力,要延迟发行建修跑道的空港债券,因为他们要用同样的办法筹措资金搞别的可以捞到更多选票的工程,这种压力是会见效的。关于反对拟议中要新修的跑道这一压力,不但能通过而且三次都见效。正如梅尔今晚早些时候记起来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空港修建一个三层的公共停车场——不是那么急需,但比起跑道来,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并没有给卡住。
直到目前为止,梅尔只是在不公开的会议上谈这个问题,现在他言简意赅地谈了这个情况,包括它这方面的政治涵义。
“我想在报道中引用你所提供的这一切情况。”汤姆林森的嗓音里带着有控制的兴奋情绪;当一个记者知道自己可以到手一个很好的报道时,就会产生这种情绪。“可以吗?”
等到这个情况见报,那真是后患无穷,梅尔心里想;他简直想象得出星期一早晨市政厅会接到多少愤怒的电话。可是,总有人会回答的。应该让公众知道情况究竟严重到怎样程度。
“你就这样干吧。”梅尔说。“看来我现在的情绪很愿意让别人引述我说的话。”
“我看是这么着。”这个记者坐在车的那一头,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梅尔。
“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说你今天晚上的精神状态特好。眼前,还有在同那个律师和那些梅多伍德居民打交道的时候,更象你过去的老样子。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你这样的畅所欲言了。”
梅尔的眼睛盯着滑行道的前方,等着超越一架东航的DC-8型座机,它正要向左转。但是他在想:他在过去一两年中的举止,失去了他原来火辣辣的精神,这是否已经明显到别人也都注意到了呢?
坦妮亚就坐在他身边,靠得很近,近到梅尔能感觉到她的贴近和身上的热气。她柔声地说:“我们一直在谈……谈跑道,公众,梅多伍德,其他的事……我在想的是第2次班机上的那些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们是不是怕?”
“他们是怕,那没有问题,”梅尔说。“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感觉,如果他们知道正在发生的情况。换了我也会怕的。”
他想起了多少年前他被困在那架正在下沉的海军飞机里面自己那种恐惧感。象是被这一回忆触发了似的,他感到腿上的旧伤口周围有阵剧痛。在过去一小时里,他是处在兴奋的状态之中,他能调整到无视这一疼痛。但是,一如以往,无视疼痛再加上疲劳和工作过度,最终还是不得不吃点苦头。梅尔把嘴唇紧紧抿住,希望这阵发作会减退或者消失。
他一直在等待地面无线电对话中的另一次间歇。这种间歇一出现,梅尔又一次揿了一下他话筒上的按钮。
“机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遇难中的班机需要三○号跑道有多急,你们得到报告没有?”
“机动1,据我们了解,要的很急。是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吗?”
“是的,我是。”
“等着,先生。我们正在收更多的情况。”
梅尔还在开着车,接近三○号跑道,一面等着听消息。新发来的情况报道将要决定是否采取他正在划算着的断然措施。
“地面管制呼叫机动1。刚收到下面的信息,是出问题的座机经由芝加哥中心发来的。信息开始。如果要我们在二五号着陆,对正林肯的航道也没有用。我机载重大,要很快就着陆……”
汽车里面的三个人紧张地听弗农·德默雷斯特的信息报告。“如果要我们在二五号着陆,就会机毁人亡。”报告说到这里,梅尔听到坦妮亚猛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她在他的身旁打战。
他正要回答,地面管制又发话了。
“机动1,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在这以前的一个信息里还加了一段话,是你姐夫给你私人的。你能找个电话吗?”
“不行,”梅尔说。“请现在就念。”
“机动1,”——他意识到那个管制人在踌躇——“这语言是完全私人性质的。”
这个管制人知道——梅尔也知道——空港有许多耳朵在听着。
“是和目前的情况有关的吗?”
“是。”
“那就念吧。”
“是,先生。信息开始。‘是你铸成了这次事件,你这个混账王八蛋,因为你对我关于空港飞行保险的意见置若罔闻……’”
梅尔紧紧地闭着嘴,但是一直听完,然后以不作任何表示的口气说道:
“明白,对话完,不必回话。”他肯定弗农在发这一条信息的时候很得意,目前在第2次班机上任何能够得意的事也就是这件事了,他如果知道梅尔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收到这条信息的,那就会更加得意。
不过这条附加的信息实无必要。梅尔已在他第一个决定的基础上作出了决定。
他的车目前往三○号跑道上疾驶而去。那泛光灯形成的圆圈和被陷的墨航707喷气机周围的车辆已经在望。梅尔赞许地看到跑道上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虽然有一部分被堵住了,余下的部分一直不停地被铲得干干净净。
他把他的无线电调到空港维修中心的频率。
“机动1呼叫雪天控制台。”
“这里是雪天控制台。”丹尼·法罗的声音听起来是疲乏的,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说吧。”
“丹尼,”梅尔说,“让康茄线停下来。把沃许柯许铲车和重型推土机调到三○号跑道这边来。要他们开到飞机搁浅的地方来,等待指示。要他们现在就起动,然后给我回话。”
“明白,照办。”丹尼似乎想要再提个问题,接着显然又改变了主意。
片刻之后,这辆车里的人听见他在对康茄线车队领班发布命令。
《论坛报》的记者在坦妮亚旁边把身子往前靠。
“我至今还在拼凑这些情况,”汤姆林森说。“关于飞行保险这一点……你姐夫是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不是?”
“是。”梅尔在跑道上把车停住,离开那架搁浅了的巨型飞机四周的一圈灯光才几英尺远。他可以看到这里人们干得很欢;在机身下面和两侧,他们在拚命地挖。可以看到乔·佩特罗尼结实的身影,他正在指挥各项活动。
等雪天接制台的丹尼·法罗回了无线电话,梅尔就要去找他。
那个记者若有所思地说:“方才我好象听到一件事。你姐夫为了取消在这里出售保险单是不是曾经出过不少力,这是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大力支持的,而你却拒绝了他的建议?”
“我没有拒绝他的建议。是空港董事会不同意,而我是同意董事会的。”
“如果我这样问不算不公平,我想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否已经使你改变了主意?”
坦妮亚抗议了:“现在肯定不是时候……”
“我要回答这个问题,”梅尔说。“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我正在考虑。”
梅尔是这样考虑的:即使将来应该改变,现在却不是对飞行保险改变想法的时候——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件惨案正是人们的感情极为激动的时候。一两天后,对今晚发生的事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梅尔是否要劝说空港董事会修改它的政策,应该等到那个时候才作出决定。在目前,谁也不能否认今天晚上的情况增加了弗农·德默雷斯特以及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论点的份量。
梅尔认为,很可能要作出某些妥协。有一个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的发言人曾私下对他说,驾驶员们并不指望他们这一反对空港搞保险的运动会很快或完全取得胜利。可能要好多年才能取胜,“象切大香肠似的,一次切一片”。
在林肯国际切下来的一片可能是禁止使用无人管理的保险单出售器,有些空港已经这样做了。有一个州——科罗拉多——已通过法案取缔这种机器。梅尔知道别的州也在考虑类似的法案,不过目前空港仍能自行其是,无人干涉。
梅尔最无好感的是保险单出售器系统,虽然今天晚上D.O.格雷罗的巨额保险单并不是从出售器那里买来的。那么,如果柜台出售保险单这事仍然维持不变——继续维持几年直到造成公共舆论为止——这就需要采取更多的防范措施……
尽管梅尔还没有下决心作出坚决的决定,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是在向哪一个方面进行思考。
他的无线电,仍然调在空港维修的频率上面,这个频率正在忙于车辆之间的对话。此刻,它在宣布:“雪天控制台呼叫机动1。”
梅尔回答:“说吧,丹尼。”
“四台铲雪车,三台推土机,加上车队领班,遵嘱正在前往三○号跑道途中。有何指示。”
梅尔在小心地选择他的措词,他知道在控制塔台楼下有一个复杂的电子装置把他的说话录在录音带上面。日后,可能要他申述他那么说的理由。他还必须肯定他说的话不致引起误会。
“机动1呼叫雪天控制台。所有铲雪车和推土机,在车队领班的指挥下,将在堵塞三○号跑道的墨航座机附近待命。这些车辆一开始不要,我再说一遍,不要去碰那架座机,在几分钟之内,它将试图利用自身的动力进行转移。
但是,如果此举失败,将命令铲雪车和推土机开去把那架飞机推到一边,并出清跑道。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个任务。大约在三十分钟之内,必须开放使用三○号跑道,届时这架拦路座机和一切车辆必须把跑道空出来。我将和空中交通管制协作,决定什么时候命令铲雪车开进去,如果有必要的话。请回答,请肯定是否已领会这些指示。”
在车内,记者汤姆林森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坦妮亚转身对着梅尔,她的眼睛在搜索他的脸。
无线电里沉默了几秒钟,接着是丹尼·法罗的声音。“我想已经领会。
不过我还是再明确一下的好。”他重复了一下指示的要点,梅尔可以想象得到丹尼象他早先那样又在冒汗了。
“明白,”梅尔答复,“不过有一件事要明确。如果这些铲雪车和推土机需要开进去的话,必须我下命令,任何人不得下命令。”
“明确了,”丹尼在无线电里说。“你下令,比我下令更好。梅尔,我想你已经了解我们这些设备会把一架707弄成个什么样子。”
“能把它移走,”梅尔简单地说了一句。“眼下,重要的是把它挪开。”
梅尔知道,空港维修中心还有别的摩托化设备,照样可以完成这种使用暴力的清除工作;不过使用已在跑道上的康茄线的车辆,就比较有把握,比较快些。他停止广播,把无线电话简放回原处。
汤姆林森难以相信地说道:“把它移开!用铲雪机把一架六百万元的飞机推到一旁!天哪,你会把它撕成碎片的!事后,飞机的所有人和保险商也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这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梅尔说。“当然啦,这在很大的程度上要取决于你的看法。如果飞机的所有人和保险商都在那架正要飞进港的班机上面,他们也许会为此而欢呼哩。”
“嗯,”这个记者也承认,“我可以告诉你,作出有些决定是需要很大的魄力的。”
坦妮亚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摸到了梅尔的一只手。她话声里充满着激情低声地说:“我也在欢呼——为了你现在所作出的决定而欢呼。不管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总会记得的。”
梅尔调来的铲雪车和推土机已经出现在眼前,飞快地顺着跑道开过来,车顶上的灯一闪一闪地发亮。
“也许这永远也不会发生。”梅尔在放开坦妮亚的手之前,把它挤了一下,然后打开车门。“我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希望这事不致发生。”
就在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走近乔·佩特罗尼的时候,后者正在用劲跺着双脚取暖。尽管这个环航维修主任穿着毛里靴子和厚厚的派克大衣,他这样跺仍是不觉得暖和些。在墨航的机长和第一驾驶员离开之前,佩特罗尼曾在飞机的驾驶舱里呆了一会儿,除此之外,在他三个多小时前到达这里以后,他一直是在外面的风雪里面。到目前为止,已经试了两次要移动这架搁浅的喷气机,但是都失败了,再加上天冷。白天和晚上的各种活动弄得他很劳累,这一切使他的脾气随时都会发作。
当他听到梅尔的打算,他差不多就要发作。
如果是对别人,乔·佩特罗尼早就要暴跳如雷,大喊大叫了。因为梅尔是他的一个密友,佩特罗尼把他在嚼着的没有点上的雪茄拿开,不能相信地看着梅尔。“用铲雪车把一架没有损坏的飞机推走?你没有脑子了吗?”
“有,”梅尔说。“我所没有的是跑道。”
除了他自己,管事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象是理解这不惜任何代价清出三○号跑道的迫切性。梅尔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抑郁。如果他按照原计划行事,事后支持他的行动的人数显然不多。另一方面,梅尔毫不怀疑地认为,到了明天,准会有许多事后的有识之士,包括墨航的高级职员在内,他们会说他可以这样做,可以那样做,或者说第2次班机本来还是可以在二五号跑道上着陆的嘛。显然不会有人附和他的这一决定,但这并没有改变梅尔认为势在必行的信念。
佩特罗尼看到集结在一起的铲雪车和推土机,在他们的左侧跑道上排成一行。他干脆把他的雪茄扔掉不要了。他一面又摸出一根雪茄,一面咆哮:
“我不能让你干这样的蠢事。别让你这些玩具车惹我生气,不要碰这架飞机。
十五分钟内,也许不要十五分钟,我把它弄走。”
梅尔在他们周围的风声和车辆引擎的轰鸣声中放大嗓门,好让对方听见。“乔,有一件事我们得弄明白。控制塔台说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事实。不要再争了。这关系到就要进港的座机上人的生命问题。如果你已让引擎运转,必须把它们停下来。同时,一切设备和人员必须马上撤下来。
你要事先做好工作,让你手下每一个人都理解。铲雪车要根据我的命令行动。
他们一动,那就分秒必争。”
佩特罗尼忧郁地点点头。尽管他发作了一通,梅尔在想,这个一贯趾高气扬、不在话下的维修主任的神气象在蔫下去。
梅尔回到他的车上去。坦妮亚和那个记者,缩在他们的大衣里面,一直站在外面,看人们在座机的四周围挖土。他们跟着他坐进汽车,里面暖洋洋的,叫人高兴。
梅尔又一次用无线电呼叫地面管制,这一次是找塔台主任。过了一会儿,塔台主任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了。
梅尔简单地解释了他的意图。他现在是要空中交通管制估计一下,在他下令铲雪车和推土机行动之前,还能等多久。只要一出动,几分钟就可以把这架拦路的飞机弄走。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塔台主任说,“那架座机要比我们原先想的要来得快一些。芝加哥中心预计从现在起十二分钟内把它移交给我们的进近管制。在这以后,在它着陆之前,我们将要控制这架座机八到十分钟,这样,降落的时候最迟是一点二十八分。”
梅尔在汽车仪表盘上暗淡的灯光下,对了对自己的表,现在是凌晨一点零一分。
“必须在着陆前五分钟作出决定选用哪一条跑道,”塔台主任说。“过了这个时间,他们就只能一往无前,我们不能再叫他们回头。”
梅尔一算,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十七分钟内作出最后的决定,也许还不到十七分钟,这要根据芝加哥中心向林肯进近管制办移交的时间来定。这剩下的时间比他方才对乔·佩特罗尼说的还少。
梅尔发觉他自己也开始在冒汗。
他是否应该再次提醒佩特罗尼,告诉他时间又减了?梅尔决定不找他,这位维修主任已在用他最大的速度指挥操作。进一步打扰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机动1呼叫地面管制,”梅尔用无线电发话。“我需要随时了解这架进港座机的确切位置。我们能不能保持这个频率畅通?”
“可以,”塔台主任说。“我们已经把正常的空中交通移到另一个频率上去了。我们会不断向你提供情况的。”
梅尔告诉对方已经听清,然后停止对话。
坦妮亚在他身旁问道:“现在怎么办?”
“我们等着。”梅尔又看了看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
他们看到车外的人在继续干,还在陷在泥里的那架飞机前面和两侧拚命地挖。又一辆卡车的前灯放射出一道光芒,来到现场;里面的人从车的后门跳下,赶紧参加挖沟。乔·佩特罗尼结实的身影不断地来回走动,又发指示,又替他们打气。
铲雪车和推土机仍然排成一行等着。梅尔在想,这些车辆有点象是贪婪的座山雕。
那个记者汤姆林森坐在车内打破了沉默。
“我方才在想,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这个地方大部分是田野。在夏天,有牛,有玉米,还有大麦。这里有一个长着草的机场;小得很;谁也想不到它会有什么前途。如果有人要坐飞机出门,他们都使用城里的空港。”
“航空事业就是这样,”坦妮亚说。她希望能够想些别的,谈些别的,而不是光想、光说他们所等待着的事,这样人可以暂时松动一下。她接着说:
“有一次,有人对我说,在航空界工作,这一生的岁月就象是长一些似的,因为航空界在各方面都是经常在变,而且变得非常之快。”
汤姆林森表示反对。“并不是每一方面都是变得快的。拿航空港来说,变化是不够快的。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三四年内这里将要发生混乱,有此一说吗?”
“混乱总是相对的,”梅尔说。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透过汽车挡风玻璃可以看到的场面上。“我们通过许多办法学会了在混乱中过日子。”
“你是在避开这个问题吗?”
“是的,”他承认。“我看我是。”
这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惊异的,梅尔想。目前,他更关心的是车外马上要发生的事,而不是航空方面的哲学。不过他意识到坦妮亚是想减少一些紧张的心情。也许是幻觉吧,他能感觉到她的思想感情,这种感觉正是两人在互相分忧的心情的一部分,而这种心情看来是在不断增加的。他还提醒自己,他们正在等待的是一架环美的座机,它也许能安全着陆,也许不能。坦妮亚是环美的一部分,是她帮助这架班机离港启程的。在一种现实的意义上说来,现在他们三个人中间,她是最最直接牵连在内的。
他竭力使自己把思想集中在汤姆林森提出的问题上。
“在航空方面,”梅尔说,“空中的进展一直走在地面进展的前面。有时候我们以为我们是可以迎头赶上的;在六十年代中期,我们差不多赶上了,但是总的来说我们从来也没有能赶上。看来,我们要能做到不那么落后就算是不错的了。”
那位记者又追着问:“我们对空港应该做些什么呢?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可以更加畅开思想,有更丰富的想象力,这是一条。我们应该去掉那种火车站式的思想。”
“你认为我们现在还有这种思想?”
梅尔点点头。“不幸的是,在许多地方还有这种思想。所有我们早期的空港都是仿效火车站的,因为设计人员总得有个什么东西借鉴,汲取经验,而他们就只有火车站的经验。后来,这个习惯一直被保留下来。我们现在的许多‘直线’空港就是这样产生的,在这样的空港里,机场大楼一直往前延伸,乘客们不得不步行好几里地。”
汤姆林森问,“有些空港不是在变吗?”
“变得慢,而且就只少数几个在变。”尽管目前有压力,梅尔一如既往一谈到这个问题,又开始打开话匣子了。“有少数几个空港正在修成一个个的圆圈——就象洞洞饼似的,停车处放在圆圈的里面,而不是放在圈外的什么地方;人们要走的路缩到最短的距离,用高速平面电梯之类的东西代步;让飞机靠近乘客,而不是要乘客去靠近飞机。这些意味着航空港最后总算被作为一个特殊的、与众不同的事物来加以考虑,作为一个单位来考虑,而不是作为不同的组合部分来考虑。人们正在采纳创造性的设想,即使是异国情调的,也要采纳。洛杉矶正在建议搞一个大型近海海面机场。芝加哥建议在密执安湖上搞一个人造空港岛。没有人对此嗤之以鼻。美国航空公司计划搞一个巨型的水力升降设施,把飞机分层一个一个堆起来,以利装卸。但是这种变化是缓慢的,互不协调。我们修航空港就象是做一条毫无想象力的、七拼八凑的被子。好比是电话用户自行设计、自行制造、自用的电话,然后把这样的电话插进一个全球性的系统里面去。”
车上的无线电突然打断了梅尔的话。“地面管制呼叫机动1、呼叫城市二十五。芝加哥中心现在估计把那架座机移交给林肯进近管制的时间是一点十七分。”
梅尔的表上是凌晨一点零六分。这条信息表示第2次班机比塔台主任原先预测的要早到一分钟。给乔·佩特罗尼的工作时间又少了一分钟,离开梅尔作出决定的时间只有十一分钟。
“机动1,三○号跑道的状况有变化没有?”
“没有;没有变化。”
梅尔在问自己:他是不是把时间扣得太紧了?他真想指挥铲雪车和推土机现在就开动,但又克制了自己。责任象是一条上下行的双层街道,特别是在命令近乎毁掉地面上一架价值六百万元的飞机这样的时刻。乔·佩特罗尼也许会成功,这样的可能是仍然存在的,不过每过去一秒钟,这个可能性就少一点。梅尔可以看到在这架搁浅的座机面前,有些泛光灯以及其他设备正在撤离。可是飞机的引擎尚未开动。
“你们的那些具有创造性的人,”汤姆林森问,“都是些谁?”
梅尔有点心不在焉,他说,“要搞一个名单,可不容易。”
他正在注视车外的情况。这架搁浅的墨航707前面剩下的车辆和设备现在已经撤离现场,乔·佩特罗尼满身是雪,结实的身影正在上舷梯,舷梯就放在飞机机首。快到上面的时候,佩特罗尼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做了个手势;他象是在对下面的人吆喝什么。现在佩特罗尼打开机身的前门走了进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个子小一点的人也爬上舷梯跟了进去。飞机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在下面的一些人把舷梯推走。
在车内,那个记者又问:“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你能否举出一些对航空港及其未来最富于想象力的人的名字?”
“对了,”坦妮亚说,“你能举出这些人的名字吗?”
梅尔心里在想:这倒有点象房子起了火,还要在客堂里做游戏。好吧,他决定如果坦妮亚要他这样做,他就来玩一次这个游戏。
“我想得起来的,”梅尔说,“有洛杉矶的福克斯;休斯顿的约瑟夫·福斯脱,现在美国的空运局工作。有在政府工作的爱伦·鲍以德;还有纽约港务局的汤麦斯·沙利文。在航空公司方面的,有泛美的哈勒比;联航的汉勃·哥德弗莱。在加拿大,有约翰·C·派金。在欧洲,有法航的比埃尔·考脱;德国的康脱·恰斯脱尔。另外还有一些人。”
“包括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坦妮亚插嘴说。“你把他忘了?”
汤姆林森正在用笔记下来,嘟囔道:“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写在这里了。当然不在话下。”
梅尔笑了笑。但是,他自问,究竟是不是不在话下?不久以前,这样说也对。不过他知道,他在全国航空业的舞台上早已销声匿迹。当你销声匿迹,不管是什么引起的,脱离了主流的时候,你就很容易被人遗忘。再过一段时间,即使你想卷土重来,有时候就再也难以办到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目前在林肯国际的工作比不上过去的那么重要,也不是因为工作没有过去那样出色。作为一个空港的总经理,梅尔知道他比过去并无逊色,也许工作比过去做得更好。原因在于他一度很可能作出的巨大贡献现在已成泡影。他发觉今天晚上他已有两次想起这一件事。这是个问题吗?他是否在乎这一个?他对自己的答复是:是的,他是在乎的。
“瞧!”坦妮亚喊道。“他们在发动引擎啦。”
那个记者抬起头来看;梅尔感到他自己紧张得厉害。
一缕灰白色的烟从墨航707的第三号引擎的后面冒了出来。很快,烟变得更浓,然后,在引擎发动开始运转的时候,这一股烟袅袅地飞走了。引擎喷出的气浪把雪片象流水似的往后面涌。
第四号引擎后面冒出了第二缕烟,稍后,也被吹走,跟着是卷起来的雪浪。
“地面控制呼叫机动1和城市二十五。”这无线电的声音来得突然,梅尔在车内感到身旁的坦妮亚吓了一跳。“芝加哥中心通知移交那架座机的时间改为一点十六分……从现在起,还有七分钟。”
梅尔注意到第2次班机来得比预料的要快。这意味着他们又少了一分钟。
梅尔又一次把他的表凑近仪表板上的灯光。
就在他们车子对面跑道附近的泥地上,佩特罗尼又发动了第二号引擎。
接着又发动了第一号引擎。梅尔小声地说:“他们还可能搞成功。”接着他想起,在这以前,今天晚上,四台引擎已经两次全部开动,两次试图把陷在地里的飞机冲出泥淖,但都已归于失败。
在泥淖里的707前面,一个人影手里拿着手电筒式的信号棒一直往前走,走到座机驾驶舱里的人可以看得见他的地方。这个人把信号棒举得高过自己的脑袋,表示“通行无阻”。梅尔可以听到、感觉到这架喷气引擎在震撼,但知道它们的马力还未开足。
还剩六分钟。为什么佩特罗尼还不开足马力?
坦妮亚紧张地说:“这样等下去我可受不了。”
那个记者在他的座位上转辗反侧。“我也在冒汗。”
乔·佩特罗尼把马力开足了!这就对了嘛!梅尔可以听到、感觉到四台引擎比原先大得多的声震四方的轰鸣。在这架搁浅的墨航喷气机后面,一股雪流一阵乱窜飞向跑道灯光以外的黑暗中去。
“机动1,”无线电在尖声呼喊,“这里是地面管制。三○号跑道的状况有没有什么改变?”
梅尔根据他的表一算,佩特罗尼还有三分钟。
“飞机仍然陷在里面。”坦妮亚全神贯注地对着车上的挡风玻璃往外张望。“他们把四台引擎全用上了,可它就是不往前走。”
不过它是在向前探,即使在纷飞的雪片中,梅尔还能看到这一现象。坦妮亚也没有弄错,这飞机就是不往前走。
铲雪车和推土机一辆接一辆彼此凑得更近一些,上面明亮的探照灯在一闪一闪。
“等着!”梅尔在无线电上说,“等着!别叫那架座机对着二五号跑道飞进来。不管是什么办法,三○号的状况很快就能改变。”
他把无线电调到雪天控制台的频率,准备命令铲雪车开始行动。
14
在一般情况下,空中交通指挥塔的工作压力过了午夜就可稍形缓和。可是,今晚这种压力并没有减轻。这是由于大风雪的缘故,各航空公司还在林肯国际迎送脱班达好几个小时的班机。由于跑道和滑行道至今仍然拥挤不堪,往往使飞机脱班的情况愈益严重。
空中交通指挥塔早八小时班的人大都已经在午夜时刻值完班,疲惫不堪地回家去了。已经换了一批人来接班。由于还有人生病缺勤,有几个管制员又被派到根据这一特殊情况而安排的班上去,一直要值到凌晨两点。这里面有指挥塔值班主任韦恩·德维斯、雷达总管和基思·贝克斯费尔德。
一个半小时以前,基思同他哥哥那次触动感情的谈话突然结束,没有谈出什么名堂来。打那以后,基思就把全副心思放在面前的雷达屏幕上面,借以清静一下,使自己的思想有所寄托。他想,如果他能够保持精神集中,剩下的时间——也是他最后一次必须度过的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基思继续在处理从东边进港的飞机,同坐在他左侧的一个年轻的助手——雷达移交员——合作。韦恩·德维斯依然负责监督工作,坐在装有小轱辘的椅子上,用脚上穿着的得克萨斯州皮靴蹬着,在控制室转来转去。不过,他已不象先前那样精力充沛,因为他值的班已快接近尾声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基思做到了精神集中;但奇怪的是他在另一方面又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的头脑似乎已经被分成两层,象是一套跨两层的公寓房子那样,而他这个人可以同时住在这两层里面。在这一层,他在指挥着从东边进港的飞机,眼下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在那一层,他有自己的心事,在进行反省。这种情况是不能持久的,基思觉得他的脑子也许象个快要烧坏的灯泡一样,在最后几分钟里特别亮。
关于他私人的事,现在已经心如槁木,情绪比以前平静;也许这正是同梅尔谈话唯一的结果。一切都似乎是天意,是命中注定的。基思值的班总会有个尽头;他总会离开这个地方的;过不了多久,这一切期待,这一切苦楚就会结束。他深信他自己的生命和其他人的生命已经没有联系;他和纳塔利或梅尔,布赖恩和西奥都再无瓜葛,……他们和他也再无瓜葛。他属于已经死去的人——属于在“繁茂的山毛榉”堕毁时丧生的雷德芬一家和属于小瓦莱里,……她的一家。事情就是这样!为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
他该去死;因为他欠下了雷德芬一家一笔债。为什么他过去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基思现在依然心如槁木,他纳闷自己是不是疯了;据说想自杀的人都是这样的,但不管是或不是,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他要在继续受折磨和安息之间作出抉择;而天亮之前,安息就会降临。在过去的几小时里,他曾不时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奥黑根旅社224号房间的钥匙,现在他又把手伸进了口袋。
在这段时间里,在他脑子的另外一层,他熟练地应付着从东边进港的飞机。
基思对环美第2次班机出现的险情是逐渐地意识到的。近一小时以前,也就是安森·哈里斯机长下达他的决定后几秒钟,林肯空中交通指挥塔已经接到第2次班机打算返航的通知。这个消息是克利夫兰和多伦多中心接到类似的通知后,传到芝加哥中心,由总管通过“热线”电话直接通知指挥塔值班主任的。起初,林肯国际还没有多少事可做,只是通过雪天控制台,把第2次班机要用三○号跑道的要求转告了空港管理部门。
后来,在芝加哥中心从克利夫兰中心接过第2次班机之后,才开始了更具体的准备工作。
指挥塔值班主任向雷达总管韦恩·德维斯打了招呼,他亲自跑到雷达区,把第2次班机的情况和预计到达的时间告诉德维斯,但着陆时是使用二五号还是三○号跑道,还没有定下来。
同时,地面管制部门也通知空港急救部门待命,要他们稍后把车辆开上机场。
一个地面管制员同乔·佩特罗尼通了无线电话,问清楚他是否接到紧急需用三○号跑道的通知。佩特罗尼回答:他已经接到通知。
随后,指挥塔和堵住跑道的墨航喷气机驾驶舱建立了联系,用的是备用无线电频率。这一措施是为了保证佩特罗尼操纵飞机时,在必要之际可以同时进行双向联络。
在雷达室里,韦恩·德维斯听了指挥塔值班主任介绍情况后,他初步的反应就是朝基思看了一眼。如果不换班的话,负责飞机从东边进港的基思就得从芝加哥中心接过第2次班机,负责监听班机进港。
德维斯轻声对指挥塔值班主任说,“我们是不是该把基思换下来,找别人替他?”
这位年纪较大一些的主任犹豫了一下,他想起早些时候空军KC-135号飞机一事。当时,他找了个借口,把基思撤换了下来,但事后他又怀疑自己是否操之过急。当一个人在自信和失去自信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很容易不由自主地作出错误的判断。在基思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早先在外面走廊里谈私事的当儿,指挥塔值班主任闯了过去,他为此事深感不安。他本可以让他们俩在一起多谈几分钟,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指挥塔值班主任自己也感到很累,一则是今晚这个班难值,二则是在此以前已经值了好几个班。他记得最近在哪儿看到一份材料说,准备在七十年代中期使用的新的空中交通系统会使管制员的工作量减轻一半,从而减少职业性疲劳和神经衰弱。但他对此仍持怀疑态度。他不相信空中交通管制工作的压力会减轻;即使在某一方面减轻了,在另一方面又会增加。这种情况使他很同情那些在这种工作方法下成了牺牲品的人,基思就是一个例子,他依然显得憔悴,面无血色,过度紧张。
韦恩·德维斯又细声重复了一次他刚才提的问题,“我要不要把他撤下来?”
那个指挥塔值班主任摇了摇头,低声回答说,“不要勉强。让基思干下去,但在他身边看着点。”
基思看到他们俩交头接耳的样子,知道又要出什么大事。他毕竟是个老手,熟知要出事的迹象。
出于本能,他也知道那个总管谈话的内容有一部分同他有关。他心里明白为什么会谈到他,而且肯定几分钟之后就要把他撤下来,或把他调到不太关键的雷达位置上。不过,他自己感到无所谓。
使他惊奇的是德维斯并没有调换值班人员,而开始提醒各个岗位注意遇难的环美2次班机即将进港,要给予优先照顾。
离港管制部门也接到通知,把离港的飞机全部调离第2次班机预定进港的航道。
德维斯向基思介绍了跑道的问题,究竟用哪条跑道还未定,要到最后才能作出决定。
“你瞧着办吧!搞出个计划,伙计,”德维斯操着他鼻音很重、拖得很长的得克萨斯声调吩咐道。“交接飞机后,你就一直管下去。我们会把你手头的其他工作都接过去。”
起初,基思点头表示同意,他已不象早先那样烦躁不安了。接着,他自然而然地开始盘算他将用的航线。这样的计划都是在脑子里盘算好的,从来没有时间写在纸上;而且往往需要随机应变。
基思打算从芝加哥中心接过第2次班机后,就立刻把它大致朝三○号跑道的方向引,但要留有足够的余地,以便最后决定非用二五号跑道不可时,让飞机向左转,而又不必在低空打急转弯。
根据他的计算,他准备把飞机置于进近管制的控制下约十分钟。德维斯已经说过,可能要到最后五分钟才能知道使用哪条跑道。这是千钧一发的事儿,到时,飞机上和雷达室的人都会紧张得出一身汗的。不过,还是办得到的——正好合式。基思在脑子里对他计划好的航线和罗盘航向又想了一遍。
这时,更确切的消息已经非正式地从指挥塔传了出来。在工作空隙允许的时候,管制员们往往互通消息。……那架班机在空中发生爆炸,正摇摇晃晃地飞过来,飞机受到结构上的损坏,机上有伤员。……能否控制住飞机还成问题。上面的驾驶员需要用最长的跑道,但能否用得上还不知道。……德默雷斯特机长又提醒说,……如果在二五号着陆,就会机毁人亡。……机长还对空港经理讲了一通粗野无礼的话。眼下,那个经理正在三○号跑道上,想方设法把它打通。……可是,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对管制员们来说,紧张就和这里频繁的交通一样是家常便饭,可是,现在他们也感到心神不定,焦急不安。
基思的雷达移交员坐在他身旁,把零零碎碎接到的消息告诉他。他越听越明白是怎么回事,同时也越担心。他不愿干这事,不想沾一点边。他不想证明什么,也没法证明什么;即使他把事情处理得很妥善,也挽回不了什么。
如果他处理不妥,造成错误,就可能同前一次一样,把一飞机人的命全都断送了。
在雷达室的另一边,韦恩·德维斯接了指挥塔值班主任用直通线打来的电话。几分钟前,值班主任曾到楼上的塔台同地面管制员在一起。
挂上电话后,德维斯蹬着带轱辘的椅子,挪到基思身边。“老头子从中心得到消息说,环美2次离移交还有三分钟。”
那个总管接着到离港管制部门,检查往外飞的飞机是否已调离快要进近的第2次班机的航道。
基思左边的那个人报告说,人们还在机场上拚命设法把堵住三○号跑道的那架陷在泥里的喷气机弄走。他们让发动机开着,但飞机纹丝不动。基思的哥哥(那个移交员说)已经亲临指挥,如果飞机自己动不了,他就要把这架飞机砸了,打通跑道。不过,人人都在问:来得及吗?
基思觉得,如果梅尔认为来得及,也许还有时间。梅尔勇于挑起担子,他总能把事情办成;而且他总是这样把担子挑起来的。基思则不然——至少不总是这样,而且从来不会象梅尔那样干。这是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时间又过了快两分钟。
基思身边那个移交员轻声报告说,“他们已开始出现在显示器上了。”
在雷达显示器的边上可以看到一对发亮的雷达求救信号——毫无疑问,那是环美第2次班机。
基思想撒手!他干不了!一定得找别人来接替;韦恩德维斯自己可以来干。还有时间。
基思从显示器前转身寻找德维斯。那个总管正在离港管制那里,背朝着基思。
基思张嘴想喊他。但使他吃惊的是他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他又喊了一次,……还是喊不出声来。
他明白了:这象在做梦一样,象他做过的恶梦一样;他说不出话。……
可现在,并不是梦,而是现实。可不是吗?……他惊恐万状,继续挣扎着想发出声来。
显示器上方的仪表盘上,有一盏白色的灯亮了出来,表示芝加哥中心在呼叫。那个移交员拿起直线电话说,“说话吧!中心。”随即拧了一下选择器,接通头顶的喇叭,让基思听。
“林肯,环美2次现在离空港东南三十英里。它在朝二五○飞。”
“明白,中心。我们在雷达上看到了。让它转到我们的频率上来。”接着,那个移交员挂上了电话。
他们知道,中心会立刻通知那架飞机改变无线电频率,而且祝他们一切顺利。飞机出了问题,一般都是这样做的。看来,这是在地面上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人可以做到的最起码的事。在这间与外界隔绝、舒适暖和、声音低沉的房间里,很难想象外面黑夜的高空中,一架坏了的飞机正顶风冒雪艰难地往回飞,吉凶未卜。
东边进港的无线电频率响了起来,传出刺耳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弗农·德默雷斯特;基思这才知道,原来是德默雷斯特在飞机上。“林肯进近管制,我是环美2次,继续在六千英尺朝二五○飞。”
那个移交员眼巴巴地等着,因为该是基思答话和接手的时候了。可是他想撒手!韦恩·德维斯还背朝着他!基思又发不出声。
“林肯进近管制,”环美2次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都他妈的到哪儿去了?”
他妈的到哪儿去了……
德维斯为什么还不转过身来?
基思突然怒火中烧。该死的德维斯!该死的空中交通指挥!他死去的父亲野蓝·贝克斯费尔德该死,让两个儿子干基思本来就不想干的行当!梅尔也该死,他那种事事不求人的才干令人生气!该死的这个地方,这个时候。
全都是些该死的东西和事。
那个移交员怀着好奇心看着基思,他知道环美第2次班机随时还会呼叫。基思心里明白他骑虎难下。他不管自己是否讲得出话,插上了麦克风。
“环美2次,”基思说,“这里是林肯进近管制。很抱歉,我们耽搁了一会儿。我们还在争取用上三○号,过三、五分钟就可以定下来。”
答话声很生气。“明白,林肯。请随时通知我们。”
基思已经开始集中精神,他脑子里的另外一层已经关闭。他把德维斯、他父亲、梅尔和他自己都抛到脑后。除了第2次班机外,其他的事都不予考虑。
他沉着地、清楚地用无线电喊话。“环美2次,你们现在离外示位信标台以东二十五英里。你们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下降。现在开始向右转,朝二六○飞……”
在上面一层楼上,四壁全是玻璃的管制塔台里,地面管制员已经通知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芝加哥中心已经把飞机移交过来了。
梅尔用无线电回话说,“已经命令铲雪车和推土机出动,把墨航的飞机从跑道上弄走。通知佩特罗尼立刻关掉所有的发动机。告诉他如果来得及,赶快离开;如来不及,就不要动。跑道打通后,就地待命。”
这时,指挥塔值班主任已经开始用另一个频率向乔·佩特罗尼发出通知。
15
乔·佩特罗尼在事情发生前就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有意不去发动这架墨航707的引擎,一直拖到不能再拖,为的是把座机下面和四周围的清理工作继续下去,能搞多久就多久。
当他看到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他进行了最后一次的检查。他所看到的情况引起他的重重顾虑。
座机的着陆架仍然埋在土里、泥浆和积雪之中,没有露出来。从主轮目前的地位顺着斜坡延伸到附近坚硬的滑行道路面的几条壕沟,也还没有达到他所要求的深度和宽度。再有十五分钟就可以达到这个要求。
佩特罗尼知道他没有这么多时间。
他勉强登上舷梯,第二次试图挪动这架陷在泥淖里的飞机。现在是他亲自来掌握飞机的操纵装置。
他向墨航的领班英格兰姆喊道:“叫大家走开!我们要发动啦!”
飞机下面的人开始撤离。
雪还在下,但比起前几个小时来要小得多。
乔·佩特罗尼又在舷梯上在喊话。“来一个人和我一起去驾驶舱。不过上面不能太重,给我找个会干驾驶舱里的活的瘦个子来。”
他自己先钻进了飞机的前门。
佩特罗尼在机舱里通过驾驶舱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空港公事用车,淡黄颜色的车身在黑暗中反射发亮。车就停在跑道上面的左侧。车的附近是一排铲雪车和推土机,提醒他——如果他还需要提醒的话——就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
梅尔向他宣布,必要的话,要把墨航这架座机强行从跑道上拉走;这位维修主任听到这个计划,惊得没法相信。这一反应是自然的,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对环美第2次班机上的人的安全漠不关心。在乔·佩特罗尼的生活里,他考虑的就是飞机的安全,这是他日常工作的目标。他这个反应的起因很简单:把一架完好无损的飞机一下砸成一堆废铜烂铁,或者近乎如此,这种想法他是几乎无法理解的。在佩特罗尼的心目中,一架飞机——任何飞机——
它代表着人的献身精神、技巧、工程知识和长时间的劳动,有时还代表着爱。
几乎任何其他情况都比有意破坏一架飞机要好受一些。几乎是任何情况。
如果办得到的话,佩特罗尼想挽救这架飞机免于遭难。
他身后的机舱门打开了,接着又砰的一声碰上了。
一个年轻机匠,瘦小个子,走进驾驶舱,一面在拍掉身上的雪。乔·佩特罗尼已经脱掉了身上的派克大衣,坐在左首的座位上,身上已经扎好绑带。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罗林,先生(英文原字有滚动的意思。译者注)。”
佩特罗尼格格地笑道:“这正是我们试着要这架飞机办的。也许你就是个预兆。”
在机匠脱下他的派克,钻进右边的座椅上去的时候,佩特罗尼从他左肩后面的窗里向外张望。窗外,上飞机用的舷梯正被推走。
对讲电话咯的一声响,佩特罗尼接电话。那个领班英格兰姆在下面说话。
“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发动。”
乔·佩特罗尼对旁边看看。“小伙子,都准备好了吗?”机匠点点头。
“第三号起动开关——地面起动。”
机匠打开一个开关;佩特罗尼用对讲电话发出命令:“对岐管加压!”
在地面上的一辆动力车里,空气在压力下嗡嗡作响。这位维修主任把一个起动操纵杆推到“空转”的位置;那个年轻的机匠正在监视仪表,向他报告:“第三号引擎点着。”这台引擎的声音变成一阵持续的轰鸣。
第四号、第二号和第一号引擎相继点着。
英格兰姆在对讲电话里的声音被周围的风声、喷气机的嗡嗡声压得很低。“动力车已经撤走。下面其他一切也都已撤离。”
“好,”佩特罗尼大声回答。“切断对讲电话,你自己也快撤。”
他对驾驶舱里的伙伴说:“坐稳了,小伙子,别动。”几分钟前,这位维修主任违章点上了雪茄,他把雪茄在嘴上换了个位置,现在得意地把它叼在他嘴边。接着他把他又肥又粗的手指摊开,把四个主要的风门杆往前推。
现在,马力已开到一半,四台引擎的声响增加了。
他们可以看到在飞机的前方有一个地勤人员在雪地里拿起一根带灯光的信号棒。佩特罗尼微微一笑说:“要是我们出去得快,我希望那个家伙是个飞毛腿。”
所有制动闸全都放松了。襟翼微微向下以产生浮力。机匠拉着操纵杆。
佩特罗尼轮流操作方向舵的几个控制装置,想通过边上的张力促使飞机向前。
他往左边一看,瞥见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汽车还停在原地。乔·佩特罗尼根据早先的计算,知道不过还剩几分钟的工夫,也许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现在马力已经超过四分之三。根据引擎发出的高吭声响,他可以判断这比早先墨航机长试图把飞机开出泥淖所使用的马力要大。目前的震动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在正常的情况下,象目前这样的做法,飞机会不受阻碍、飞快地在跑道上前进。由于它现在受阻,机身动摇得厉害,它上半身的每一部分都在使劲往前伸,对下面轮子所起的固定作用进行抵制。飞机的机头朝天,站着不动,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个机匠不安地对旁边看看。
佩特罗尼看见他在看着,嘴里叽咕道:“它现在该出来啦,否则它就要完蛋。”
但是这架飞机就是不动。象在过去的几小时内那样,象早先两次尝试的过程中那样,它仍然陷在那里。
为了想把轮子从泥里转出来,佩特罗尼把引擎的马力减低,然后又增加。
飞机还是不动。
乔·佩特罗尼的雪茄刚才嚼湿而熄灭了。他厌恶地把它扔掉,伸手去再摸一根。他胸前的口袋空空如也,那刚扔掉的是他身上最后一支了。
他嘴里骂了一声,右手重又放回风门杆上去。他把风门杆一个劲地往前推,嘴里在吆喝:“出来,出来,你这个狗娘养的!”
“佩特罗尼先生!”机匠警告说:“再这样下去,它可受不住啦。”
头顶的无线电扩音器突然发出声来。是管制塔台主任的声音。“墨航机上的佩特罗尼。这里是地面管制。我们这里有贝克斯费尔德先生的传话。‘没有时间了。把引擎全部关掉。’再说一遍——把引擎全部关掉。”
佩特罗尼向窗外看去,看见铲雪车和推土机已经动起来了。他知道它们在飞机引擎关掉之前是不会向前靠拢的。不过他还记得梅尔的警告:塔台要告诉我们说我们没有时间了,那就不能再讨价还价。
他在想:谁讨价还价了?
无线电又响了。声音很着急。“乔·佩特罗尼,你听见没有?我们必须关掉!”
佩特罗尼大声回答说:“一点也听不见,小伙子。看来是声音太闹。”
任何一个老资格的维修人员都知道,当决策机关里惯于张皇失措、掮客也似的人物告诉你还有多少时间,你总是比他们所说的要多出一分钟的工夫。
不过他现在最需要的还是一支雪茄。突然之间,他记起几小时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他打的赌,说他没法在今天晚上把这架飞机弄出来,否则就输给他一盒雪茄。
他在驾驶舱里喊道:“我在这上面也得下注啊。让我们豁出去干。”他一下很快地把几个风门杆全部向前推足。
原来的声音和震动就已够呛,现在更厉害了。飞机在抖颤,象是要绷裂似的。乔·佩特罗尼又一次拚命地踢方向舵的踏脚板。
驾驶舱四周的引擎警告灯闪地发亮了。那个机匠事后在描述这个情景的
时候说:“活象拉斯维加斯城里的一台针拦弹丸游艺机。”
现在,他带着惊恐的声音喊道:“排气温度七百。”
无线电扬声器还在发出命令,包括大概是要佩特罗尼赶快离开飞机的命令。他知道他大概必须赶快撤离。他一只手紧张地要去把风门杆关掉。
飞机突然之间向前挪动了。一开始,挪动得很慢。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向滑行道上冲过去。机匠喊了声“小心”。佩特罗尼一面赶紧抓住四个风门杆,把它们往回拉,一面指挥机匠:“襟翼向上!”两个人往飞机下面和前方看了一眼,只见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在奔。
飞机在离开滑行道五十英尺的时候还在飞快地向前冲。除非马上转弯,它会穿过坚硬的地面,滚进另一边的雪堆里去。在他感觉到轮胎已经滚上路面的时候,佩特罗尼使劲去踩左边的制动闸,并迅速把两个右舷减速杆打开。
制动闸和制动杆得心应手,飞机急剧往左转,转了个九十度的弧形。在转到一半的时候,他把两个减速杆放回去,同时踩下所有制动闸。这架墨航707短暂地往前滚动了几下,然后慢了下来,停住。
乔·佩特罗尼微微一笑。他们停下来了,飞机齐齐整整地停在那里,正好停在和三○号跑道并行的那条滑行道的正中央。
两百英尺以外的那条跑道现在已是畅通无阻了。
坦妮亚在停在跑道上的梅尔的汽车里喊了起来,“他成功啦!他成功啦!”
坐在她旁边的梅尔已在向雪天控制台喊话,命令把铲雪车和推土机撤下来。
梅尔在几秒钟之前曾生气地呼叫塔台,第三次提出要佩特罗尼立刻关掉引擎。对方向梅尔保证,说已经传达他的命令,可是佩特罗尼就是不理睬。
梅尔余怒未息。即使在眼前,他还是可以让佩特罗尼吃大苦头,因为他没有服从,甚至无视空港管理处发出的事关紧急和安全的命令。但是梅尔知道他不会这样做。佩特罗尼没事了。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对这样大的功劳发脾气的。还有,梅尔知道,经过今天晚上这样一件事,又多了一条有关佩特罗尼的轶事。
铲雪车和推土机已在开动了。
梅尔把无线电拨向塔台频率。“机动1呼叫地面管制。拦路的飞机已撤离三○号跑道。车辆跟上了。我在检查垃圾。”
梅尔打开他车上的一个聚光灯,照在跑道的路面上。坦妮亚和那个记者汤姆林森跟着往前窥看。象今天晚上发生的这种事故,工作人员有时会丢下一些工具和留下一堆堆的垃圾。这对飞机起飞或着陆都会带来危险。灯光没有照到任何东西留在那参差不齐的雪地上面。
最后一台铲雪车正在最近的交叉道口转弯开走。梅尔加快车速在后面跟着。车上三个人经过几分钟以前那种紧张心情,精神已经弄得筋疲力竭,但是他们知道更为紧张的事情还在后面。
汽车跟在铲雪车后面往左拐,这时,梅尔在无线电里报告说:“三○号跑道畅通,开放使用。”
16
环美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已经飞到离空港十英里的上空,在云层中钻行,高度一千五百英尺。
安森·哈里斯又一次稍事休息,然后继续负责驾驶。
林肯国际的进近管制员一直在引导班机通过好几条不同的航道飞过来,边下降,边慢慢地转弯。弗农·德默雷斯特觉得管制员的声音有点耳熟,但没去想是谁的声音。
两个驾驶员都清楚,那个管制员技术高超,把他们调到现在的位置上。
这样,在最后决定使用两条跑道中任何一条的时候,就不必再做大幅度的动作。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要作出究竟使用哪一条跑道的决定。
愈是临近这一时刻,驾驶员愈益感到紧张。
几分钟前,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按德默雷斯特的命令回到驾驶舱,着手估计着陆时飞机的总重量,计算出已经用掉的燃料和剩下的燃料。乔丹在完成了他作为随机工程师所需要做的一切工作后,又回到前面的乘客舱里进行紧急着陆的准备工作。
安森·哈里斯在德默雷斯特协助下,已经对操纵系统进行了紧急调整,准备在方向舵安定面被卡住的情况下着陆。
他们刚做完准备工作,堪帕尼奥医生进来在他们身后呆了一会。“我想你们很愿意知道,你们的乘务员米恩小姐的情况已经稳定。如果能很快把她送进医院,我敢说她十之八九是会好转的。”
德默雷斯特感到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突如其来的激动,所以干脆不讲话了。安森·哈里斯半转过身来答话说,“谢谢你,医生。再过几分钟就到了。”
在两个乘客舱里,一切可以采取的预防措施都已做好。除桂温·米恩外,其他伤员都被系上了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两个医生守护在桂温身旁,一边一个,随时准备在着陆时扶住她。通过示范,其他乘客已经知道怎样稳住自己,为异乎寻常的超载着陆作好准备,因为着陆时的后果还无法预料。
偷乘飞机的那个老太婆昆赛脱太太到头来还是有点心慌意乱,她紧紧抓住她身旁那个双簧管演奏家的手。由于整整一天的劳碌紧张,她也感到有点困了。
前不久,一个女乘务员向她转达了德默雷斯特机长的几句话,当时她听了十分高兴。那个女乘务员说,机长对她帮的忙表示感谢;既然昆赛脱太太根据双方谈妥的条件,履行了她这方面的协议,德默雷斯特机长在着陆后一定也依约安排她飞往纽约。艾达·昆赛脱心想那个可亲的人真不错,百忙中还能记得这一件事!……可是,她眼下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活着作此旅行。
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的外甥女朱迪一直抱着父母就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婴儿。这时,她把小孩送回给她的妈妈。机上,所有乘客中就是这个熟睡的婴儿是无忧无虑的。在驾驶舱里,弗农·德默雷斯特坐在右边的座位上,按照驾驶员仪表盘上的重量/速度比例表核实第二驾驶员给他的重量报告。他筒短地宣布:“计算着陆速度150节。”考虑到飞机重量和安定面失灵,他们必须以这个速度飞越机场的边界。
哈里斯点了点头,满腹心事。他伸手调节速度表上的告警指示。德默雷斯特也作了同样的调节。
即使使用最长的跑道,他们这次着陆也还是有风险的。用每小时一百七十多英里的速度着陆,不管怎么说,都是快得惊人的。两个驾驶员都清楚,这意味着着陆后要滑行特别长的一段距离,由于超载,减速也是很慢的。在这种情况下,机身目前的重量有这两种隐忧。而用低于德默雷斯特刚计算过的速度进近,则是等于找死,因为这会造成飞机失速和失去控制,一头朝地面栽下去。
德默雷斯特伸手拿起无线电麦克风。
他还没有发话,就传来了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声音。“环美2次,向右转,朝二八五飞。三○号跑道已经打通。”“上帝保佑!”德默雷斯特说。
“正是时候。”他插上麦克风作了回答。
接着,两个驾驶员一起对着陆前的工作检查了一遍。他们放下起落架时,机身震动了一下。
“我准备低飞下去,”哈里斯说,“我们要提前接触地面,还得充分利用地面上的每一个现成设备。”
德默雷斯特喃喃地表示同意。他朝前窥探,睁大了眼睛,透过云层和夜空看到隐隐约约的空港灯火,过不了多久,这些灯火一定会历历在目。虽然他表面上装得很平静,脑子里却想着飞机所受到的损坏。他们仍然不清楚损坏的程度如何,也说不上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降落,这损坏的程度会恶化到什么地步。飞机已经开了个大口子,而且就要超载高速着陆。……天哪!——整个机尾装置都可能掉下来。……要是真掉下来,德默雷斯特心想,我们飞150节可就够受的。……那个引爆炸弹的家伙,真是个混蛋!可惜他已经死了。德默雷斯特真想抓住他,亲手把他活剥弄死才解恨。……
他身边的安森·哈里斯用仪表着陆系统进近,把下降的速度从每分钟七百英尺增加到八百英尺。
德默雷斯特真想由他自己亲手驾驶。如果现在驾驶飞机的不是哈里斯,而是个年纪较轻或资历较浅的机长,德默雷斯特早就负起全部指挥责任了。
目前的情况是他确实挑不出哈里斯一点毛病。……他希望这次着陆也同样是无懈可击的。……这时,他的思绪又转到乘客舱那里。桂温,我们快到了!
你一定得活下去!他对他们的孩子的想法是,他认为,他和桂温同萨拉赫总会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这种信念越来越强。
无线电里传来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声音,他报告说,“环美2次,你们的航道走向和下降情况看来正常。跑道上有中到小雪,风向西北,风速三十节。让你们第一个着陆。”
过了几秒钟,他们钻出云层,看到了正前方的跑道灯。
“林肯进近管制,”德默雷斯特用无线电报告说,“我们看见了跑道。”
“明白,2次。”管制员的声音肯定带着如释重负的心情。“指挥塔允许你们着陆,准备好用他们的频率监听。祝你们一切顺利。完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咔嗒咔嗒连续揿了两次麦克风按钮。这是飞行员表示“谢谢”的简缩信号。
安森·哈里斯干脆利落地下令,“打开着陆灯,襟翼五十度。”
德默雷斯特一一照办。
于是,他们开始快速下滑。
哈里斯提醒道,“说不定还要用方向舵。”
“好。”德默雷斯特把脚搁在方向舵踏板上。在速度降低时,方向舵因助力系统损坏,可能变得很紧,这完全象汽车驾驶盘的助力系统失灵一样,但是要更紧一些。着陆后,两个驾驶员很可能要一起使劲,对方向保持控制。
他们掠过机场边缘,前方的跑道灯象一串串珍珠,向前伸展,汇集到一点。跑道两旁雪堆高耸;雪堆后面一片漆黑。哈里斯放大胆,尽量低飞进近,离地面近了更显出速度之快。两个驾驶员都觉得面前这一条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跑道显得特别短似的。
哈里斯退出下滑,平飘,接着停车。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减低了,立即可以听到劲吹着的呼啸的风声。他们穿越跑道边缘时,弗农·德默雷斯特模模糊糊地看到集中在一起的急救车辆,他知道这些车辆会在跑道上跟着他们开的。他心里念叨着:我们真太需要这些救护车!坚持一下,桂温!
这时,他们还平飘在空中,速度一点没有降低。接着飞机就着陆了,重重地着地。滑行的速度依然很快。哈里斯迅即提拉前缘缝翼,把油门操纵改为反推力。喷气发动机吼地一声开始反喷,象刹车一样,朝飞机滑行的方向施加反作用力。
他们已经滑过跑道四分之三的长度,而且在逐渐减速,但减得还不够。
哈里斯喊道,“方向舵朝右!”飞机正在向左转。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通力协作,保持着方向。但是,很快就要到达跑道尽头,再往前就是雪堆和一片漆黑。
安森·哈里斯使劲踩着脚刹车,金属部件绷得紧紧的,橡胶轮胎发出尖厉的声音。尽管如此,他们越来越接近黑洞洞的前方。过不久,速度才慢慢地减低……越来越慢……第2次班机终于在离跑道尽头三英尺处停了下来。
17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看了一下雷达室的时钟,离开他下班的时间还差半小时。他也不管。
他把坐椅从雷达支架这边往后拖,拔下戴在头上的收发话筒,站了起来。
他对四周看了看,心里知道这是最后一眼。“嗨!”韦恩·德维斯喊道:“怎么啦?”
“给,”基思对他说。“收下吧。有人会用得着它的。”他把收发话筒塞到德维斯手里,然后走出屋去。
基思心里在说,几年前他早就该这么办了。
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几乎是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人在外面走廊里,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并不是因为他把第2次班机引进了港;对此他并无幻想。基思这一次干得胜任愉快,但是换了别人值班也会办到的,或者会干得比他更好。今天晚上完成的任何一件事都不能抹掉或者抵消他过去的事——事先他就已看到这一点。
十分钟前,他曾克服了精神上的阻塞,但这也算不了什么。他当时就并不在乎;他就是不想再干这一行了。打从那个时候起,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他的主意。
他想:几分钟前他自己承认他憎恨航空这一行业,承认一直是憎恶这个行业的,而当时在他突然发脾气承认这一点的时候,也许他的心灵就得到了一种清洗。而在过去,即使一个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却从来也没有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现在他真希望他早就应该面对这一事实,可就是晚了十五年。
他走进供管制员使用的更衣室,里面放着长长的木板凳,还有上面贴得乱七八糟的布告板。基思打开他的衣物柜,穿上外出用的衣服,柜子里的架上还有几件他私人的东西,他也不要了。他要取走的也就是纳塔利的彩色小照。他小心地把它从这扇金属柜门的里面剥下来……纳塔利穿着上下两截的游泳衣,满面笑容,一张嬉皮笑脸、调皮淘气的脸蛋,脸上还有雀斑,头发向后飘着……他在看这张照片的时候,真想哭。照片后面是她写的一张字条,他一直珍藏着的:
我高兴的是我俩有了定量供应,
其中既有爱情又有情欲。
基思把照片和字条都放进口袋。余下的东西就请旁人来清除吧。他不希望带走任何足以使他想起这个场所的东西——永远再也不去想起这个场所。
他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发现自己已经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虽然事先并未有此打算。他对决定所要牵涉到的每一件事也并无把握,也说不上前途如何,也不知道到时能否随着这一决定一直生活下去。如果不能,也仍然还有逃避的办法——出路还在——那就是装在他口袋里的从药房里买来的一盒药丸。
今天晚上有一件事是主要的:他不打算去奥黑根旅社了。他要回家。
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如果还有将来的话,它必须是和航空业毫无瓜葛的。有些比他先脱离空中交通管制这一职业的人曾发现这是最难办到的。
而且,即使这一切都能克服——现在就面对这一事实吧,基思告诉自己说——仍然会有想起往昔的时刻:想起林肯国际,想起利斯堡,想起在这两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你能逃避其他别的事物,但如果你的头脑还健全,你总也逃避不了对往昔的回忆。对已经死去的雷德芬一家……对瓦莱里·雷德芬这个小家伙的回忆,将永远也不会消失。
不过回忆是可以适应岁月、可以适应环境、适应此时此刻的生活现实的——能适应吗?雷德芬一家是死了。《圣经》上说的:“任凭死者埋葬他们的死人。(《新约·路加福音》第9章第60节。译者注)”已经发生过的事就让它去吧。
从现在起……他可以对雷德芬一家寄予哀思,但同时尽力做到首先关心活着的纳塔利,他自己的两个孩子。基思心里在想,这是否能做到。
究竟能否做到,他自己也并无把握。自己有无这种道义上,或者肉体上的这种力量,并无把握。好久以来,他对任何事情都并无把握。不过,他还可以一试。
他乘指挥塔里的电梯下楼。
到了外面,基思在走向联邦航空局停车场的路上停了下来。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促使他从口袋里把药丸盒掏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雪地上面。他知道随后他可能会后悔不该这样做的。
18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离开三○号跑道后,把车停在附近的滑行道上。他在车上可以看到环美第2次班机的驾驶员马上把飞机滑向候机楼,飞机已经滑过半个机场,但上面的灯光仍然清晰可见,移动得很快。从那对准地面管制的无线电里,他听见其他班机都被挡在滑行道和跑道的交叉道口,让那架受损坏的客机通过。伤员们还在机上。由于已经通知第2次班机直接开到四十七号出入口处,医务人员、救护车和公司职员都聚在那里等候。
梅尔眼看飞机的灯光逐渐消失,同前方候机楼的一片灿烂夺目的灯光融合在一起了。
空港救险车辆终究没有用上,纷纷从跑道区朝四下里开走了。
坦妮亚和《论坛报》记者汤姆林森一起返回候机楼,正走在半路上。他们和乔·佩特罗尼同车,佩特罗尼已经把墨航的707型飞机交给别人滑行到机库去。
坦妮亚想到四十七号出入口去协助第2次班机的乘客下机,因为那里很可能需要她。
离开机场时,她轻声问梅尔,“你还打算到家去吗?”
“如果不太晚,”梅尔说,“我想去。”
他看着坦妮亚把一绺红头发从脸上朝后掠。她晶莹的双目直盯着梅尔,笑了笑说,“不太晚。”
他们约好三刻钟后在主候机楼大门口碰头。
汤姆林森想采访乔·佩特罗尼,还要采访环美第2次班机的机组人员。
要不了几小时,机组人员,肯定还有佩特罗尼,一定都会变成英雄人物。梅尔估计那架班机空中遇险和幸免于难的戏剧性的报道,会使他自己关于空港存在的问题和缺陷的见解黯然失色,因为他讲的全是些世俗之见。
但也许并不尽然。梅尔把他的看法全都告诉了汤姆林森,这个记者很能思考问题,有头脑,他可能会把眼前戏剧性的事件和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长远观点拉到一起。
梅尔看到那架墨航707型客机正被拉走。看来飞机没有损坏,但肯定要经过一番彻底的检修才能继续它前往阿卡普尔科的未竟的航程。
在飞机陷在泥淖中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停在它四周的五花八门的检修车辆,现在也随着开走了。
梅尔自己也没有必要呆下去。也准备过一会儿就走;但今晚他第二次深深感到机场上的岑寂,感到它同飞行业中和自然界相接触的这一部分是息息相关的,发人深思。
梅尔想起,几小时之前,正是在这里他本能地预感到事情在朝着灾难性的结局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也不就是这样。灾难已经发生,但幸亏没有酿成大祸,而且直接的原因不在于空港的设备或设备不足。
不过,这场灾难是有可能把空港牵涉进去的,而空港则因它的各种缺陷而可能造成大祸。梅尔曾预见到这些缺陷,而且力争改正,但没有成功。
林肯国际是个陈旧落后的空港。
梅尔明白,尽管管理工作良好,玻璃和电镀的钢结构在闪闪发光;尽管它的空中交通密度高,客运量也创造了纪录,货运量大得象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尽管在各方面还会扩充,并自夸为“世界空运的十字路口”,林肯国际确是陈旧落后了。
它之所以陈旧落后,是因为航空业的发展已经超过了预想,这在现代航空业短短六十年的历史里是屡见不鲜的。这又一次证明专业的预测家们是错了,而富于灼见的理想家们却是对的。
这个空港是这样,别的空港同样也是如此。
全国和全世界的情况都一样。人们大谈特谈航空业的发展和它的需要,说什么未来空中的发展将在人类历史上提供最便宜的客运和货运,而且给世界各国提供了在和平环境中增进了解和更自由地进行贸易的机会。可是同问题本身涉及的面相比,地面上的事却做得太少了。
不过,孤掌难鸣,一个人是改变不了一切的。但只要有识之士人人起来大声疾呼,就能起作用。在过去几小时之内,梅尔打定主意——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或怎么办——继续象他今晚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做了。
明天——其实是今天晚些时候——他要先用星期一早上的时间,召集空港专员委员会紧急特别会议。会上,他准备敦促大家立刻同意修建一条同三○号平行的新跑道。
梅尔早就提出增加跑道能力,今晚发生的事情更加强了他的观点,任何别的事情都起不到这个作用。不过,他这次下决心要奋斗一番——如果只侈谈公众的安全,而对关键的航行需要置之不顾或束之高阁,他就要剀切陈词,提醒大家提防发生大惨剧。他还要把新闻界和公众舆论都动员到自己一边来,市里的政客们是深知这种压力的份量的。
新跑道建成后,迄今还只停留在口头上或设想阶段的其他工程就得加紧进行,其中包括崭新的候机楼和综合跑道;地面上输送旅客和货物的新颖工具;还要对即将问世的垂直和短距离起飞的飞机提供小型卫星式机场。
问题在于林肯国际究竟是不是处在喷气时代;如果是,它必须比过去更好地赶上时代。
梅尔心想,把空港看成是声色犬马之类的东西或市政上的奢侈品是不对的。几乎所有的空港都是自给自足的,它们创造着财富,产生高就业率。
不是一切旨在取得地面和空中进展的努力都能如愿以偿的;从来不是这样。有些事是能够实现的,其中有的在林肯国际就已经被提出来并付诸实施——这是梅尔在空港管理方面的声望促成的——这些可能会影响到全国,甚至全世界。
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梅尔想起英国诗人约翰·唐(约翰·唐〔1573-1631〕,英国诗人。译者注)曾经写道:“人非孤岛,焉能独存;人尽大陆之一员,全局之一部。”所以,一个空港也不能是一个孤岛;自称为“国际”的空港就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做到名副其实。
梅尔如同别的空港携手合作,也许就可以向大家现身说法,提出所要采取的办法。
这样,好一阵没有听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消息的人,可能很快就知道他还在活动。
紧张的工作,即恢复他以前对整个航空业的志趣,可以使他的脑子不致闲着,这可能还有助于解决私人的问题。不管怎样,这是梅尔的希望。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用不了多久——也许是明天——他得给辛迪去电话,安排取出他的衣物。这不是件愉快的事,希望女儿罗伯特和利比不会在场看着。
梅尔想,在他有时间给自己找个公寓住所之前,先搬到旅馆去住。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辛迪和他自己关于离婚的决定早就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两人对此早都心里明白;今晚只不过是下决心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已,其实,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再拖下去,对双方、对孩子们都没有好处。
尽管如此,适应新的生活还需要时间。
还有坦妮亚呢?梅尔说不上他们俩的前景——如果有这样的前景的话——到底如何。他觉得可能大有可为,但还没有到作出决定——如果要作决定的话——的时候。他只知道在这一漫长和多事的工作日结束之前,他今晚渴望伴侣关系、温暖和柔情;在他所有的朋友当中,只有坦妮亚最富于这些素质。
所有这些会在他自己和坦妮亚之间造成什么别的结果,到时自会见分晓。
梅尔在车上挂了档,转上通往候机楼的空港边缘的公路;三○号跑道就在他的右侧。
他看到那条跑道已经开放,其他飞机已开始在使用它。虽然时间已经很晚,飞机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港。环球航空公司的一架“康维尔880型”飞机一掠而过,在跑道上着陆。后面相距半英里的地方,又一架飞机的着陆灯越来越近。在第二架后面,还有第三架跟着拐了进来。
梅尔还看到第三架飞机的灯光,这说明云霾已经消散。他突然发现雪早已停了;南边有好几片天空正在放晴。他宽慰地意识到大风雪正在前移。
(完)